说唐代牡丹

  摘要:牡丹尽管其根皮曾作为药物被古代医家利用过,但作为观赏花卉为社会普遍认识,则是唐代的事。唐高宗时,与皇后武则天祖籍并州毗邻的汾州众香寺种有牡丹,武后闻讯,移植于京师长安宫苑,始开牡丹观赏史之渐。此后,牡丹逐渐扩展到长安的衙署、寺庙及私人庭院,并移植到洛阳和江南地区。佛教僧人对于培育牡丹做出重大贡献。牡丹价格始终昂贵,"数十千钱买一棵",顶得上十户中等人家的赋税量。唐代赏牡丹蔚然成风,特别是在长安,人们如狂如醉,以不耽玩为耻。牡丹与社会生活结成关系。有人因牡丹而逗引或寄托政治感情,评论世事。有人借牡丹对人生的荣辱升沉和生老病死发出感叹,对宇宙万有的本源做出禅理解释。牡丹给文学艺术提供了素材,使创作有所拓宽。唐人写有大量牡丹诗赋,致有国色天香之誉。牡丹还进入音乐、美术领域,被谱成歌曲,绘成图画。

  牡丹尽管其根皮曾作为药物被古代医家利用过,然而它作为观赏花卉为社会所普遍认识,唐宋人大抵都认为这是唐代的事。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19说:"牡丹,前史中无说处。……成式检隋朝《种植法》七十卷中,初不记说牡丹,则知隋朝花药中所无也。"南宋郑樵《通志》卷75说:"牡丹晚出,唐始有闻。"起初,因为"其花可爱如芍药,宿枝如木,故得木芍药之名",还仅仅看作是芍药的附庸。后来,牡丹有了自己的专名,并且蔚为大国,芍药相形见绌,反倒成为"落谱衰宗"。本文对唐代牡丹的情况做些考察,以收补阙拾遗之效。

  一、牡丹在唐高宗时由河东汾州移入长安

  关于牡丹的来源,只有两位唐人提到,都认为出自河东道汾州(山西省汾阳县)众香寺,但时间则分别认为在初唐和盛唐。主盛唐说者是段成式。在上引文中,他接着说:"开元末,裴士淹为郎官,奉使幽冀回,至汾州众香寺,得白牡丹一窠,植于长安私第。天宝中,为都下奇赏,当时名公有《裴给事宅看牡丹》诗。"然而考以其它史籍,则发现此说与事实相左。清人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卷1说:"开元中,禁中初种木芍药,得四本,上因移于兴庆池东沉香殿前。"此说未注出处,系出自唐人李濬《松窗杂录》的说法:"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另外,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上记开元年间"初有木芍药植于沉香亭前,其花一日忽开一枝两头,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昼夜之内,香艳各异"。这都是说开元年间宫中珍爱牡丹,兴庆宫也开始种植,并没有说同样也是禁中的大明宫、太极宫是否也如此。而徐松却笼统地说成"禁中初种",就成了皇宫中刚开始种植牡丹。兴庆宫牡丹在开元天宝之际已有相当规模,唐玄宗常和杨贵妃赏花,一次命李白撰《清平乐词》助兴,中有"一枝红艳露凝香","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句。同时,宰相杨国忠私宅也有了牡丹。《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说:杨国忠在家中造四香阁,"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友于此阁上赏花焉"。盛唐人王维已有《红牡丹》诗。可见远不是段成式所说的那种情况。段成式还说:名公们《裴给事宅看牡丹》诗,"寻访未获";而那时已有"牡丹之会",显然牡丹已多。可以推测,他对前面的说法并非坚信不疑。

  主初唐说者是舒元舆。他的《牡丹赋》序文说:"天后之乡,西河也,有众香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国牡丹,日月寝(寖)盛。"从上下文看,这里的上苑应指长安的后苑。西河是县名,是汾州的治所,与武则天的老家并州文水(山西省文水县)毗邻。武则天虽非生于老家,却一直怀有故乡之情,《旧唐书》卷77《崔神庆传》载有她这方面的言论:"并州,朕之枌榆。"武则天时牡丹移入长安,可从考古资料得到旁证。大足元年(701)永泰公主死,在武则天去世的第二年,即706年,陪葬于陕西乾县的乾陵。中国青年出版社1980年版《中国古代史常识》专题分册第385页指出:"永泰公主墓石椁线画中已出现牡丹,则它的移至长安应在开元以前。"其时间的大致确定,还需要进一步考察武则天的行止。

  武则天永徽六年(655)立为皇后,到弘道元年(683)高宗在东都洛阳去世,28年间七次随高宗幸东都,高宗归葬长安,她不曾西归。此后到她去世共22年,除永泰公主死的那年回长安两年外,其余时间全在洛阳。值得注意的是,显庆五年(660),高宗、武则天去了一趟并州,阴历二月到达,四月离开,恰值牡丹开放的季节。这是武则天仅有的一次衣锦还乡,很可能她在宴请亲族、乡党时知道了牡丹。不过,他们这次是由洛阳去的,依然又回到洛阳。两年后,他们又回长安住了三年。牡丹很可能在这五年间(660-665)由汾州传入长安,或者是武则天由并州回洛阳时交代过先移入长安,或者是再回长安后派人移植。《唐诗纪事》卷3说高宗时后苑已有双头牡丹,上官昭容诗云:"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后来,当政治中心移至洛阳后,长安皇宫中的牡丹只能缓慢地培植、发展,三四十年后初具规模,不仅刻画于公主墓石,还扩大到兴庆宫、华清宫和宰相家宅。武则天之后,长安再度成为政治中心,牡丹因而大放光彩。开元末,裴士淹又移入长安私第,无非由于当时长安牡丹昂贵而稀少,尚未普及到他这样的郎官家中,而他的家族又是河东大姓,能知道祖籍的风土人情,于是在出使途中,顺便到牡丹的故乡去弄了一棵。这是效颦,不是首创。

  二、牡丹的分布与培育

  牡丹逐渐由皇宫扩展到京师衙署、寺庙、私家庭院,后来还移植到东南地区。

  在长安,政府衙署里种植了牡丹。白居易《惜牡丹花》诗注为"翰林院北厅花下作"。《唐两京城坊考》卷3、卷4指出:修政坊宗正寺亭子和永达坊度支亭子,是新进士举行牡丹宴的地方。无疑与当地牡丹盛开有关。《唐国史补》卷中说:"执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佛寺中以慈恩寺和西明寺的牡丹最负盛名。《唐语林》卷7说:慈恩寺浴室院有两丛牡丹,"每开及五六百朵"。该寺清上人院的牡丹,曾使人们不断写诗,权德舆有《和李中丞慈恩寺清上人院牡丹花歌》。西明寺牡丹,白居易、元稹都曾观赏,白居易有《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诗。浑瑊、令狐楚、窦易直、元稹等官僚的私宅中都有了牡丹。刘禹锡《浑侍中宅牡丹》诗说:"径尺千馀朵。"这在长安无疑独占鳌头,白居易《看浑家牡丹花戏赠李二十》诗即说:"城中最数令公家。"窦、元宅的牡丹,白居易《惜牡丹花》诗注为:"窦给事宅南亭花下作";有首诗题为《微之(元稹)宅残牡丹》。普通人家的庭院中也有了牡丹,王建《题所赁宅牡丹花》诗说:"赁宅得花饶。"洛阳牡丹没有长安牡丹繁盛。令狐楚在外十年才调回长安,正值家中牡丹含苞待放时又调洛阳,《赴东都别牡丹》诗说:"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这里言外之意是对宦海沉浮的感慨,但包含着对长安牡丹的眷恋,以及在洛阳难以看到牡丹的遗憾。洛阳牡丹见于记载的有这样几处:刘禹锡有《思黯南墅赏牡丹》诗。思黯是牛僧孺的字。《旧唐书·牛僧孺传》说他在洛阳归仁里(紧挨外郭城东面的建春门)修造第宅,把在扬州任淮南节度使时搜集的"嘉木怪石,置之阶廷,馆宇清华,竹木幽邃。常与诗人白居易吟咏其间"。刘禹锡有多首与牛僧孺唱和的诗。南墅是牛僧孺在洛阳城南伊河旁的园林。《酉阳杂俎》续集卷2说:尊贤坊田弘正宅,"中门内有紫牡丹成树,花发千朵"。《唐两京城坊考》卷5说:宣风坊安国寺,"诸院牡丹特盛"。可见牡丹栽培的时间不算短,只是价格昂贵,分布未能普遍。因此,到了唐末,牡丹依然很珍贵。《唐摭言》卷3记载的一件事颇能说明问题:朱全忠洛阳宅牡丹开谢,都要登记数目。新及第进士许昼醉酒,私摘十余朵,还辱骂朱全忠。朱全忠"命械昼而献",许昼吓得"亡命河北,莫知所止"。北方其它地区的牡丹分布,文献有零星记载。《酉阳杂俎》前集卷19说:太原官员"得红紫二色者,移入城中"。中唐姑臧(今甘肃武威市)人李益到长安考科举,不能回家看牡丹,作《牡丹》诗说:"紫艳丛开未到家,却教游客赏繁华。"晚唐人李商隐有《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诗,可见泾州(治今甘肃省泾川县)高平的回中也有牡丹。

  在长安牡丹开放了差不多一个半世纪这一期间内,东南地区尚无牡丹。白居易在上述那首赠李二十(绅)的诗中说:"人人散后君须看,归到江南无此花。"但南方人已经知道并且向往长安牡丹。张祜《京城寓怀》诗说自己进京不是为了科举功名,而是"唯待春风看牡丹"。牡丹迟迟不能移植于南方,主要由于它不能很快适应南方的水土气候等条件。牡丹娇弱,最忌狂风、淫雨、烈日。关于这方面情况,孙鲂《主人司空后亭牡丹》诗披露道:"怕风惟怯夜,忧雨不经旬";姚合《和王郎中召看牡丹》诗披露道:"鲜愁日炙融。"白居易《惜牡丹花二首》也说:一旦遭受风雨,牡丹便"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因此,人们对于牡丹,总要刻意保护。白居易《秦中吟·买花》诗说:"上张帷幕庇,旁织笆篱护。"南方雨量大、日光强,不利于牡丹的生长,这是当时人们的普遍认识。李咸用《同友生题僧院牡丹花》诗便说:"牡丹为性疏南国";徐凝《题开元寺牡丹》诗也说:"此花南地知难种。"然而只要备加小心,也能移植成功。《云溪友议》卷中记载:长庆二年(822),白居易到杭州任刺史,寻访牡丹,"独开元寺僧惠澄近于京师得此花栽,始植于庭,栏圈甚密,他处未之有也。时春景方深,惠澄设油幕以覆其上。牡丹自此东越分而种之也"。晚唐人罗隐《虚白堂前牡丹相传云太傅手植在钱塘》诗说:"六十年来此托根。"白居易一生好买花栽花,《移牡丹栽》诗说:"金钱买得牡丹栽","百处移将百处开"。这牡丹,可能是60年前他从开元寺买来栽在虚白堂前的。牡丹逐渐在南方传开。李咸用《远公亭牡丹》诗讲了江州(江西省九江市)的情况:在庐山东林寺,"牡丹独逞花中英"。徐夤入泉州(治今福建省泉州市)刺史王延彬幕府,其诗《尚书(指王延彬)座上赋牡丹花得轻字,其花自越中移植》即交待福建牡丹来自浙江,《依韵和尚书再赠牡丹花》诗又进一步指出:"多著黄金何处买,轻桡挑过镜湖光。"镜湖又称鉴湖,在今浙江省绍兴市会稽山北麓。王贞白《看天王院牡丹》诗抒发了自己经历唐末动乱后看到南方牡丹所产生的感触,说:"前年帝里探春时,寺寺名花我尽知。今年长安已灰烬,忍随南国对芳枝。"这个天王院很可能是泉州的天王寺。唐末王审知在福州(福建省福州市)任威武军节度使,受封为琅琊王,在泉州开元寺的灵山上建造了天王寺,供奉毗沙门天王。其从事黄滔作《灵山塑北方毗沙门天王碑》记其事。人们有时把南方牡丹看作是客户。张蠙《观江南牡丹》诗说:"北地花开南地风,寄根还与客心同。"这无疑是传统观念作怪,但也与南方牡丹不多有关。李咸用《牡丹》诗说:"少见南人识,识者嗟复惊。始知春有色,不信尔无情。"南方牡丹经过培育,有的相当不错。《新唐书》卷42《地理志六》记载:合州(治今重庆市合川县)向朝廷进贡的土特产即有牡丹。

  培育牡丹,佛教僧人做出了重大贡献。徐凝《题开元寺牡丹》诗指出:"惭愧僧闲用意栽",他们有时间和处所的方便。牡丹的发祥地是汾州众香寺,已证明这一点。据《酉阳杂俎》前集卷19,经过僧人培育,兴唐寺一株牡丹竟开花1200朵,有正晕、倒晕、浅红、浅紫、深紫、黄白檀等色。僧人的名字大多已不可考。《酉阳杂俎》续集卷6和前集卷19分别说:慈恩寺白牡丹"是法力上人手植";"兴善寺素师院,牡丹色绝佳"。杜荀鹤有《中山临上人院观牡丹寄诸从事》诗。法力、素、临,以及上文提到的清、惠澄,是幸而为人所知的僧人。僧人培育牡丹,用心可谓良苦。《剧谈录》卷下记载:慈恩寺"有殷红牡丹一窠,婆娑几及千朵",是一位老僧用20年时间培育出来的。世俗花工同样不可考出,只在杂史中偶有事迹记载。《酉阳杂俎》前集卷19说:韩愈一侄在牡丹根旁挖坑,施以"紫矿、轻粉、朱红,旦暮治其根",七天后填满土,花开时,便会呈现出红白黄青紫各种颜色。正是在唐人的精心培育下,牡丹才有了崇高的地位,殷文圭《赵侍郎看红白牡丹因寄杨状头赞图》诗把它归纳为:"雅称花中为首冠。"

  三、牡丹价格始终昂贵

  牡丹在盛唐时便作为商品进入了交换领域,其价格始终昂贵。天宝十五载(756),岑参《优钵罗花歌》序文便说"牡丹价重"。到中唐时,王建《闲说》诗又感叹"王侯家为牡丹贫"。人们披露的价格虽无定数,昂贵则一致。柳浑《牡丹》诗说:"数十千钱买一棵。"白居易《秦中吟·买花》诗说:一丛牡丹开花一百朵,价值"五束素",即25匹绢,顶得上"十户中人赋"。《新唐书》卷52《食货志二》指出:中唐时期,"绢匹为钱三千二百,其后一匹为钱一千六百"。若按平均数2400文计算,则25匹绢合六万文钱,每朵牡丹折合六百文钱。代宗时,中等户仅户税一项,每年缴纳二千文,十户则为二万文,要算上赋税中的其它项目,数字就更大了。这是一丛牡丹的价格,确实是"数十千钱买一棵"。《唐国史补》卷中也说当时"一本有值数万者"。后来,牡丹价格持续上涨。张又新《牡丹》诗说:"一朵值千金。"这并非危言耸听,有大致差不多的事例作证。据《剧谈录》卷下所记,慈恩寺老僧的那丛红牡丹,被人强行掘走,以"金三十两、蜀茶二斤以为酬赠"。这使人搞不清牡丹价格到底如何。因此,裴说《牡丹》诗说:"此物疑无价",那么当然"未尝贫处见"了。甚至富人也为之蹙眉敛手。晚唐女道士鱼玄机《卖残牡丹》诗披露:她急于出售道观中的残牡丹,竟然劝说人们勿失良机,别怕花钱,不然的话,"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然而王孙们无动于衷,理由很明显:"应为价高人不问。"牡丹价格之昂贵,须同相应时期的粮食价格进行比较,方才可以明了。天宝年间"牡丹价重",《新唐书》卷51《食货志一》所记当时粮食价格为:"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贞元年间牡丹为数万钱买一棵,而粮价除在战争和灾荒等特殊情况下猛涨外,正常年景一斗不过150文。据《资治通鉴》卷232、234和238记载:贞元三年(787),"粟斗直百五十",贞元八年"江淮米斗直百五十钱";元和六年(811)竟跌到"米斗有直二钱者"。而一株牡丹竟顶得上百十石粮食的价格,简直令人惊愕。

  这里还须澄清一下所谓白牡丹价贱不受人重视的问题。有一首《白牡丹》诗云:"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先开紫牡丹。别有玉杯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全唐诗》卷124把该诗收入盛唐人裴士淹的诗中,实际上这是另一位姓裴的中唐人的作品。《唐诗纪事》卷52记载:"长安三月十五日,两街看牡丹甚盛。慈恩寺元果院花最先开,太平院开最后。[裴]潾作《白牡丹》诗题壁间。"文宗幸此寺,"吟玩久之,因令宫嫔讽念。及暮归,则此诗满六宫矣"。《全唐诗》把这首诗作者弄错,除了都姓裴以外,可能与上文所述裴士淹从汾州弄了一棵白牡丹的事有关。为白牡丹抱屈,是中唐个别人的情绪,盛唐时尚无。白居易《白牡丹(和钱学士作)》诗说:白牡丹和玉蕊花都色如琼瑶,玉蕊花"因稀见贵",而白牡丹"以多为轻";人事亦然,"君看入时者,紫艳与红英"。另一首《白牡丹》诗说:"白花冷澹无人爱,亦占芳名道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裴诗仅认为白牡丹开在赏花高潮已经消退的时候,因而不被人重视;而白诗则是借白牡丹对自己的仕途大发牢骚。实际上,和白居易同时的人对白牡丹不但不嫌弃,反而相当欣赏。王建《同于汝锡赏白牡丹》诗说它"并香幽蕙死,比艳美人憎";"价数千金贵"。后来,吴融、王贞白、韦庄、殷文圭、徐夤等人都有咏白牡丹的诗。吴融《僧舍白牡丹二首》云:"腻若裁云薄缀霜,春残独自殿群芳。梅妆向日霏霏暖,纨扇摇风闪闪光。月魄照来空见影,露华凝后更多香。天生洁白宜清净,何必殷红映洞房。"其热情并不亚于对红紫牡丹的吟咏。

  四、如狂如醉的赏牡丹风气

  唐代赏牡丹蔚然成风。京师长安最为突出。《唐国史补》卷中《京师尚牡丹》条说:"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具体情况唐人做了描绘。白居易《白牡丹(和钱学士作)》诗说:"城中看花客,旦暮走营营";《新乐府·牡丹芳》诗说:"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崔道融《长安春》诗说:"长安牡丹开,绣毂辗晴雷。"徐夤《忆荐福寺南院》诗说:"牡丹花际六街尘。"这些诗句反映的情况是:长安人士赏牡丹,或乘车,或骑马,或乘软舆,或徒步奔走,熙来攘往,热闹非凡,道路街衢,发出震耳的响声,扬起满天的飞尘。舒元舆《牡丹赋》序文概括为:"亦上国繁华之一事也。"外地牡丹稀少,赏花没能形成运动。李咸用《远公亭牡丹》诗说江州太守"栏朱绕绛留轻盈,潺潺绿醴当风倾,平头奴子啾银笙"。虽不似京师那样狂热,但地方官派头不小,在佛寺中用围幕护住牡丹,饮酒听乐,细细赏花。

  个人赏牡丹的细节,可从唐诗中找到只鳞片爪的记载。孙鲂《看牡丹》二首说:"万事全忘自不知","闲年对坐浑成偶,醉后抛眠恐负伊"。品酒赏花,如痴如醉,成了生活中唯一的事情。自己和牡丹简直成了如胶似漆的伉俪,醉意朦胧,想去歇息,又觉得丢下牡丹,实在歉疚。徐夤《牡丹花二首》说:"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为了赏牡丹,士人居然对书籍连日不屑一顾,任它们蒙上尘埃。孙鲂《主人司空后亭牡丹》诗说:"馀花似庶人",由于人们只锺爱牡丹,千姿百态的诸多花卉黯然失色,受到冷落。翁承赞《万寿寺牡丹》诗说:"可怜殿角长松色,不得王孙一举头。"人们一心奔着牡丹而来,赏花路上的青松挺拔卓立,却无力转移人们的视线。白天看不够,夜里还要看,温庭筠《夜看牡丹》诗即说:"把火殷勤绕露丛。"孙鲂《主人司空后亭牡丹》诗说:由于"多赏奈怡神",于是便"望开从隔岁",一年的期待全付于尽情欣赏中,"绕行那识倦,围坐岂辞频"。只可惜牡丹被栏槛围住,远看不甚分明,因而"私心期一日,许近看逡巡"。赏牡丹既可怡神,也可使因王事鞅掌而烦躁疲惫的人调剂生活,韩愈《戏题牡丹》诗便说:"今日栏边暂眼明。"于是赏花人与牡丹之间感情得以沟通。薛能(一作薛涛)《牡丹四首》诗说:"欲就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这里牡丹被人格化,成为通语言懂感情的角色,具有更强的魅力。吴融《红白牡丹》诗甚至说:"看久愿成庄叟梦,惜留须倩鲁阳戈。"战国人庄周说梦见自己变成彩蝶,吴融借以说自己想化为蝴蝶,与牡丹相亲昵。春秋人鲁阳文子正打仗而暮色初降,他一挥戈,太阳为之倒退90里。吴融借以希望时光倒流,以便牡丹芳颜久驻。然而自然的法则终究违背不了,花期一过,牡丹就要枯萎凋谢。孙鲂《牡丹落后有作》诗便不无遗憾地谈到这一点:"明年虽道还期在,争奈凭栏乍寂寥。"惜花,何以补救?白居易《赠李十二花片因以饯行》诗说:"可怜颜色经年别,收取朱阑一片红。"他拾起片片花瓣,送给即将离去的友人。白居易《秋题牡丹丛》诗还说:"幽人坐相对,心事共萧条。"秋天来了,只剩下牡丹残枝在西风中摇曳,作者兀坐在牡丹枝旁,一边想着过去,一边盼着来年。在这里,人和自然融为一个境界,构成了和谐的关系。

  五、唐人对牡丹的描绘

  《松窗杂录》记载:文宗问画家程修己:"今京邑传唱牡丹花诗,谁为首出?"程修己答道:"臣尝闻公卿间多吟赏中书舍人李正封诗,曰:'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这便是将牡丹喻为国色天香的由来。同类看法,其他人也有。刘禹锡《赏牡丹》诗说:"唯有牡丹真国色";李山甫《牡丹》诗说:"一片异香天上来。"唐人对牡丹的描绘,基本上便是从这色香二字推衍开来的。

  牡丹的花蕊为黄色,花瓣常见的有深红、浅红、紫、白几种颜色。唐人对花色的描绘曲尽其妙。舒元舆《牡丹赋》说:"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淡者如赭,殷者如血。"白居易《牡丹芳》诗说:"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西明寺牡丹》诗说:"光风炫转紫云英。"《白牡丹(和钱学士作)》诗说:"留景夜不暝,迎光曙先明。"姚合《和王郎中召看牡丹》诗说:"乍怪霞临砌,还疑烛出笼。绕行惊地赤,移坐觉衣红。"薛能《牡丹四首》说:"白向庚辛受,朱从造化研。"李山甫《牡丹》诗说:"数苞仙艳火中出。"方干《牡丹》诗说:"花分浅浅胭脂脸。"吴融《红白牡丹》诗说:"殷鲜一半霞分绮,洁彻旁边月飐波。"《僧舍白牡丹二首》说:"腻若裁云薄缀霜","月魄照来空见影"。徐夤《牡丹花二首》说:"剪云披雪蘸丹砂","浅霞青朵嫩银瓯"。孙鲂《又题牡丹上主人司空》诗说:"白疑美玉无多润,紫觉灵芝不是祥。"他们把红牡丹描绘为赤日、鲜血、红霞、烛炬、火焰、丹砂和涂抹胭脂的香腮,不仅映红了牡丹附近的地面,也染红了赏花人的衣服。这颜色是凝固聚集的,又是流动飞扬的。他们把紫牡丹或比为紫云英,或说成使灵芝相形见绌。他们把白牡丹比作月光、白云、薄霜、白雪、白龙(《墨子·贵义》说:帝"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银器、白玉,是那样璀璨透明,映衬得夜色不黑,曙光先临,使白玉显得失却光泽,甚至和月色浑然融为一体,只能由馨香和花株的影子而意识到白色的存在。

  唐人对花香的描绘也是虚实相兼,刻意求工。王建《同于汝锡赏白牡丹》诗说:"并香幽蕙死";《赏牡丹》诗说:"香遍苓菱死。"李商隐《牡丹》诗说:"荀令香炉可待熏!"薛能《牡丹四首》说:"奇香称有仙。"温庭筠《牡丹二首》说:"蜂重抱香归。"司空图《牡丹》诗说:"晓添龙麝香。"唐彦谦《牡丹》诗说:"馨香惟解掩兰荪。"徐夤《追和白舍人咏白牡丹》诗说:"琼葩熏出白龙香。"总之,牡丹的香味超过了一切香草香料,几乎达到了莫可名状的程度。东汉荀令君衣带奇香,到人家,坐处香三日,这仍不能和牡丹相比,牡丹有天生的香味,根本用不着香炉来熏烧。

  花色是这样的令人神往,香气是这样的沁人心脾,因此,徐夤一则在《牡丹花二首》中盛赞牡丹为"万万花中第一流",二则在《依韵和尚书再赠牡丹花》诗中宣称"羞杀千花万卉芳"。还有说得更具体的。薛能《牡丹四首》说是"自高轻月桂,非偶贱池莲"。舒元舆《牡丹赋》说是"玫瑰羞死,芍药自失,夭桃敛迹,秾李惭出,踯躅(映山红)宵溃,木兰潜逸,朱槿灰心,紫薇屈膝"。那么,只有绝代佳人才堪与牡丹相提并论,于是乎唐人纷纷加以比拟。李咸用《远公亭牡丹》诗说:"延年不敢歌倾城,朝云暮雨愁娉婷。"唐彦谦《牡丹》诗说:"那堪更被烟蒙蔽,南国西施泣断魂。"徐夤《和仆射二十四丈牡丹八韵》诗说:"羞杀登墙女。"孙鲂《主人司空后亭牡丹》诗说:"入梦殊巫峡,临池胜洛滨。"罗隐《牡丹》诗说:"日晚更将何所似,太真无力凭阑干。"这些诗句涉及西施、巫山神女、东家之子、李夫人、洛神、杨贵妃等,是历史上或文学作品中的美女。西施是春秋时期越国的美女,原在民间浣纱,由国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极受夫差宠爱。巫山神女是战国时期楚国人宋玉《高唐赋》描写的仙女。楚怀王游高唐,梦见她对自己说:"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登墙女"指东家之子,是宋玉《登徒子好色赋》描写的美女,因宋玉说"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而来。宋玉对楚王说:"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李夫人是西汉武帝的妃子。《汉书》卷97上《外戚传》载其兄李延年在武帝面前唱歌赞美她的姿色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洛神是三国时期曹植《洛神赋》描写的洛河神女,说她"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太真即杨贵妃,上文已提到李白《清平乐词》把她比作牡丹。唐人运用这些掌故,说牡丹超过她们,难免是溢美、夸饰,但字里行间洋溢着对牡丹的热爱和推崇,其用心还是可以理解的。

  六、牡丹与社会生活

  其一,牡丹与政治。牡丹与政治本无直接关系,有的人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对于如狂如醉的赏牡丹风气,有人认为有伤风化,或不参与,或发出批评。国子学助教李绅拒绝看花。韩弘初到长安,命除掉宅中牡丹,《唐国史补》卷中载他的话说:"吾岂效儿女子耶!"王睿(一作王毂)《牡丹》诗还批评道:"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曷若东园桃与李,果成无语自成荫。"对于这种过分正经的行为,人们感到惋惜。上文已说白居易劝李绅:"人人散后君须看,归到江南无此花。"姚合《和李绅助教不赴看花》诗还提醒他:"且看牡丹吟丽句,不知此外复何如。"罗邺《牡丹花》诗对韩弘的行为表示遗憾,说:"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白居易《牡丹芳》诗批评赏花风气,说:"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他一生嗜花如命,为着"美天子忧农"的政治目的,竟说了这些假话,感情造作,令人不快。指责花卉美丽为祸乱人心,比指责女色误国更为荒唐。花毕竟是花,没有阶级性和社会性,人们不必警惕地看待它。不过,花有时可逗引或寄托人们的政治感情。《唐诗纪事》卷2和卷43记载:文宗时,宦官杀戮朝官,钳制皇权。文宗愤慨之极,见牡丹,不觉诵出"拆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的句子,忽然想起这是舒元舆《牡丹赋》里的话,而他已被宦官杀害,不觉"泣下沾衣"。

  其二,牡丹与人生。唐人托物言事,借牡丹对人生的荣辱升沉和生老病死发表感慨。上文已谈到白居易借白牡丹为自己的仕途大发牢骚。在《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诗中,他还说"三见牡丹开","方知老暗催"。感叹流年易度,时不我待。杜荀鹤《中山临上人院观牡丹寄诸从事》诗直接揭出:"花艳人生事略同",不过是"半雨半风三月内,多愁多病百年中"。还有看得更长一些的。罗邺《牡丹》诗说:"买栽池馆恐无地,看到子孙能几家。"中唐李德裕见当时长安尚有盛唐时的牡丹活着,在《牡丹赋》中说:"彼妍花之阅世,非人寿之可俦","有百岁之芳丛,无昔日之通侯"。都在感叹人事无常,荣华富贵能几时。

  其三,牡丹与禅理。唐末僧归仁《牡丹》诗说:"除却解禅心不动,算应狂杀五陵儿。"实际上,僧人见牡丹,心已经动了,不然何以有心得体会,并且形诸笔墨。吴融《和僧咏牡丹》诗揭发了这一点,说:"万缘销尽本无心,何事看花恨却深?都是支郎足情调,坠香残蕊亦成吟。"然而人们仍不妨用佛教的观点来看待牡丹。杜荀鹤《中山临上人院观牡丹寄诸从事》诗说:"开当韶景何妨好,落向僧家即是空。"张蠙《观江南牡丹》诗说:"举世只将花胜赏,真禅元喻色为空。"佛教用缘起说来解释宇宙人生,把它作为解脱痛苦的手段,认为称作法或名色的宇宙万有,即物质的和精神的东西,都是由真如佛性通过因缘条件暂时和合而成的,没有自身质的规定性,因而不能看作真实存在,但又不妨看作如幻如化的假有、似有。而真如佛性是宇宙万有的本原,超越时空,遍在一切,湛然清净,圆满实在,人们不能用世俗见解去认识它,也不能用言语去解说它,就把它叫做空,空就是妙有、实有。牡丹是万有中的一种东西,以佛教观点来看,也就是假有,其本质是空。上引诗句就是讲的这个意思。

  其四,牡丹与艺术。牡丹美化了生活,也给艺术提供了素材,使唐人的诗文、音乐、美术等创作领域有所拓宽。

  唐人诗文涉及牡丹者很多。单以牡丹为题材的诗歌,《全唐诗》收有近110首(不包括重篇和五代作品)。以牡丹为题的赋,《全唐文》收有舒元舆、李德裕两篇。李赋序文还说:"邀侍御裴舍人同作。"《太平广记》卷364载有一篇出自唐人张读《宣室志》的神怪小说,描写谢翱进京考进士,下榻于升道坊,庭中多牡丹,引出一段人神相恋的故事。这些诗文不仅是相当好的文学作品,还是珍贵的史料,因而读起来一方面是种艺术享受,一方面可藉以了解唐代社会生活。没有它们,我们根本无法对唐代牡丹作深入的研究。

  牡丹入乐者可举李白《清平乐词》为例。《松窗杂录》记载:玄宗说:"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李白撰新词,梨园弟子谱曲奏乐,李龟年歌唱。玄宗"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可惜为当时的音乐保存手段所限制,今日已不可领略其风韵了。

  王建《赏牡丹》诗认为"堪画入宫图",牡丹果然进入了美术领域。永泰公主墓石椁线刻画中出现牡丹,已如上述。段成式在《酉阳杂俎》续集卷9中,说自己曾见李德裕收藏的画中有冯绍正的鸡图,"当时已画牡丹矣"。冯绍正是盛唐杰出画师。《唐语林》卷5说:"玄宗时,亢旱,禁中筑龙堂祈雨。命少监冯绍正画西方,未毕,如觉云气生梁栋间,俄而大雨。"罗隐《扇上画牡丹》诗说:"为爱红芳满砌阶,教人扇上画将来。叶随彩笔参差长,花逐轻风次第开。闲挂几曾停蛱蝶,频摇不怕落莓苔。根生无地如仙桂,疑是姮娥月里栽。"牡丹从自然界进入美术领域,它不再是在阳光雨露中生长开放,而是随着管毫丹青出现。由于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画出的牡丹更有风采神韵。它不必再担心狂风淫雨,它可以超越时空而存在,一如传说中的月中仙桂。

  (分作《说唐代牡丹》和《说唐代的赏牡丹风气》两篇,载《洛阳师专学报》1990年第1期和洛阳历史学会《河洛春秋》1991年第1期;合并稿载《洛阳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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