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儒释交游(三)

  士大夫对僧人的选择

  在唐代,士大夫和僧人两大类人并存,彼此交游就成了必然的事。士大夫和僧人结识交往,是世俗友谊的补充和世俗生活的点缀,积习所染,竞相仿效,成了一件十分时髦的事。反过来,僧人和士大夫接近,一方面能获得一些实际利益,一方面借赋诗抚琴邀得名声,充实生活,无疑是一件高雅的事。这种两者都可得到好处的交往,便构成了唐代社会生活的重要内容。

  儒释交游是有选择的。只有佛教领袖和兼通内外学、具有各种技能的高僧,以及僻居山林、洁身自好的山僧,才能成为士大夫企图结交的对象。反之,愚昧粗鄙的下层僧众只能受到士大夫的嗤笑,不守内律和国家法规、为非作歹、危害社会秩序的僧徒,还要受到士大夫的打击和镇压。

  我们可以看一看士大夫结交的几种僧人类型。

  玄奘出国前,已经是一位具有相当佛学修养的青年学者了。仆射宋国公萧瑀"敬其脱颖"(《续高僧传》卷4《唐京师大慈恩寺释玄奘传》),奏请让玄奘住进庄严寺。僧神秀学道于禅宗五祖弘忍门下,最有希望成为弘忍的接班人。但同来学道的慧能以一首顿悟的偈,表现出自己的领悟超过神秀,弘忍便将禅宗东土初祖菩提达摩的传法信物--袈裟,授予慧能。慧能南遁岭南,创立了禅宗。而神秀在佛教界,声望亦相当高。弘忍去世后,神秀居住在江陵当阳山。"四海缁徒,向风而靡,道誉馨香,普蒙熏灼。"他建立了禅宗北宗。武则天把他召至神都洛阳,让他乘坐肩舆上殿,武则天对他行跪拜礼。"时王公以下,京邑士庶,竞至礼谒,望尘拜伏,日有万计。洎中宗孝和皇帝即位,尤加宠重。中书令张说尝问法执弟子礼。"(《宋高僧传》卷8《唐荆州当阳山度门寺神秀传》)神秀去世后,张说为他撰写碑文《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介绍了他的生平、主张和北宗的传承关系,使得处于禅宗(南宗)攻讦打击下的北宗不至于完全湮没无闻。天台宗的中兴大师湛然,本来也是士大夫,在唐玄宗天宝初年出家为僧。他广泛向道俗宣讲教义,"朝达得其道者,唯梁肃学士"。梁肃著文评介说:在天台宗面临危机的关键时刻,湛然使之"焕然中兴。盖受业身通者,三十有九僧。缙绅先生,高位崇名,屈体承教者,又数十人。师严道尊,遐迩归仁。向非命世而生,则何以臻此?"赞寧评论湛然和梁肃的关系是:"非此人何以动鸿儒,非此笔何以铭哲匠?"(《宋高僧传》卷6《唐台州国清寺湛然传》)

  律宗高僧法慎,居住在扬州龙兴寺,道德高尚,行为端正。当时朝廷大员衔命往还路经扬州者,每年数以百计。他们都敬重法慎,"不践门阈,以为大羞,仰承一眄,如洗饥渴"。黄门侍郎卢藏用才高名重,自视颇高,极少推崇别人。法慎到京师后,卢藏用一见他,竟然"慕味循环,不能离坐(座)",感叹道:"宇宙之内,信有高人。"太子少保卢象先,兵部尚书毕构,少府监陆馀庆,吏部侍郎严挺之,河南尹崔希逸,太尉房琯,中书侍郎、平章事崔涣,礼部尚书李憕,诗人王昌龄,著作郎綦毋潜等人,"佥所瞻奉,愿同洒扫"。唐玄宗天宝七载(784),法慎去世,北从淮泗地区,南到岭表,无论缁素,"望哭者千族,会葬者万人"。(《宋高僧传》卷14《唐杨(扬)州龙兴寺法慎传》)

  吴兴皎然名昼,与越州灵澈、杭州道标,是中唐时期有名的三位诗僧。当时有"霅之昼,能清秀;越之澈,洞冰雪;杭之标,摩青霄"(《宋高僧传》卷15《唐杭州灵隐山道标传》)的说法广为流传。颜真卿、梁肃、韦应物、孟简、严维、刘长卿、皇甫曾、包佶、权德舆、李益、李吉甫、严绶、韩皋、吕渭、卢群、李敷、孙璹、卢辅、卢幼平、贾全、白居易、丘丹、裴枢、朱放、薛戎、吴季德、李萼、崔子向、薛逢、杨达等等士大夫,或簪组,或布衣,睹面论心,分声唱和,相与结为林中契。皎然还著有《儒释交游传》。

  僧彦範俗姓刘,早年曾钻研儒家经典,人称刘九经。颜真卿、刘晏、穆寧、穆贽等人"皆与之善,各执经受业者数十人"。彦範讲解儒经,"剖析微奥,至多不倦",还批评"近日尊儒重道,都无前辈之风"。穆贽给彦範写信,极为感激、恭敬,说:"某偶忝名宦,皆因善诱。自居班列,终日尘屑,却思昔岁临清涧、荫长松,接侍座下,获闻微言,未知何时复遂此事?遥瞻水中月、岭上云,但驰攀想而已。"信里只署"门人姓名,状上和尚法座前,不言官位"。(唐赵璘《因话录》卷4)

  此外,一些山僧虽在佛教界地位不高,但僻居山林,洁身自好,在一定程度上实践其出世主张,与那些承恩服紫、干谒王侯,以出世而入世的僧侣贵族,在处世态度上大相径庭,因而为一些隐居待仕或因仕途坎坷而愤世嫉俗的士大夫所敬重。柳宗元解释自己好与僧人交游的原因说:那些按照佛教规定而修行的僧人,"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柳宗元集》卷25,《送僧浩初序》)右丞狄归昌喜欢吟诵李涉的诗句:"因过竹院逢僧话,又(一作偷)得浮生半日闲。"(《全唐诗》卷477,李涉《题鹤林寺僧舍》)狄归昌虽然爱与僧人交游,但"有服紫袈裟者,乃疏之"。(《北梦琐言》卷10)都官郎中郑谷广泛"结契山僧",曾说山僧就像蜀茶,"未必皆美,不能舍之"。(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9《郑谷传》)他写给狄归昌的诗里,也有"爱僧不爱紫衣僧"(《全唐诗》卷676,郑谷《寄献狄右丞》)的句子。这句诗几乎成了警句,影响波及于半个世纪以后。僧人赞寧经五代十国而入宋,一直交接权贵,巴结最高统治者。他广读儒书,博闻强记,文笔辩才,都很出色,但在为人方面,却过于便佞。北宋初年,政府以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卓有成效地结束五代十国的割据分裂状况。吴越慑于北宋的强大威力,主动归顺。赞寧作为吴越的僧统,随之归宋。宋太宗亲自接见他,任命他为北宋的僧统,赐给紫方袍。宋太宗在京师开封相国寺烧香,问是否应当拜佛像,赞寧回答道:"现在佛不拜过去佛。"(北宋欧阳修《归田录》卷1。原作宋太祖,误,吴越是宋太宗时归顺北宋的。)赞寧的这种行径,必然引起士大夫的反感。一次,安鸿渐在街上看见赞寧和数僧相随而行,就指着他们嘲讽道:"郑都官不爱之徒,时时作队。"赞寧应声回答道:"秦始皇未坑之辈,往往成群。"(北宋欧阳修《六一诗话》)不过,若把郑谷所说不爱承恩上层贵族僧人视为实录,那却是一种误会。实际上,他交的僧友中,有一位法名文秀的,也是御用内供奉僧。郑谷有五首同文秀唱和的诗,透露了一些消息。《次韵和秀上人游南五台》诗说文秀"内殿评诗切,身回心未回"。《次韵和秀上人长安寺居言怀寄渚宫禅者》诗云:"出寺只知趋内殿,闭门长似在深山。……唯恐兴来飞锡去,老郎无路更追攀。"(《全唐诗》卷676)可见郑谷和供奉僧交游非常主动,深恐失去机会。从儒释交游总的情况来看,山僧也是士大夫结交的一种类型。

  以上是士大夫愿意结交的几种僧人类型。而那些愚昧的下层僧众,是佛门的芸芸众生,自然缺乏招徕士大夫的魅力。唐人冯翊子子休《桂苑丛谈》记载:有人接连三次到京师青龙寺访僧,寺主诸事猬集,没来得及接待他。这人盛怒之下,题诗寺门,扬长而去。诗云:"龛龙东去海,時日隐西斜,敬文今不在,碎石入流沙。"这是一首廋语诗,寺里的僧众都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有一个沙弥--唐懿宗朝的供奉僧文皓--知道是以隐语方式辱骂僧众为"合寺苟卒",其他僧人才大悟。这样的僧众太平庸了,当然得不到士大夫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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