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佑的《通典·兵典》

  杜佑(735-812),字君卿,京兆万年(今陕西省西安市)人。他在长达半个世纪的仕宦生涯中,担任过各种各样的官职,以财政方面的使职和中央官职为主,也做过地方州刺史、节度使,在生命的最后九年,担任唐德宗、唐顺宗、唐宪宗三朝的宰相,并进位司徒,封为岐国公。唐玄宗开元(713-741)末年,著名史家刘知幾的儿子刘秩采集经史百家资料,以《周礼》的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为体例,分门别类,撰成一部35卷的政书《政典》,受到人们的称赞。杜佑认为该书内容有重大遗漏,于是加以扩充,历时三十多年,大功告成,命名《通典》,共二百卷,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在淮南(驻今江苏省扬州市)节度使任上派人呈交朝廷。《通典》是我国第一部典章制度的通史,在纪传体以人物为中心、编年体以时序为脉络之外,开创以典章制度为主题的史学编纂新体例。《通典》起自传说中的三皇五帝,止于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对各种典章制度、经济现象和周边民族,溯源明流,贯通古今。"其书大传于时,礼乐刑政之源,千载如指诸掌,大为士君子所称。"(《旧唐书》卷147《杜佑传》)

  《通典》的内容从大的方面分为"门",每门再细分为子目。杜佑在给唐德宗的进书表中说"书凡九门"(《旧唐书》卷147《杜佑传》);但时人左补阙李翰为该书作序却说"凡有八门"(《通典》卷首《通典原序》),清乾隆皇帝为重刻本作序也说"为类八"。(《通典》卷首《御制重刻通典序》)李翰和乾隆皇帝并没有弄错,而是根据杜佑的夫子自道进行统计的。翻检《通典》目录,实际上是食货、选举、职官、礼、乐、兵、刑、州郡、边防九门。但杜佑交代本书的编纂思路,却只说成八门:"夫理道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行教化在乎设职官,设职官在乎审官才,审官才在乎精选举。制礼以端其俗,立乐以和其心。……故职官设然后兴礼乐焉,教化隳然后用刑罚焉,列州郡俾分领焉,置边防遏戎狄焉。是以食货为之首,选举次之,职官又次之,礼又次之,乐又次之,刑又次之,州郡又次之,边防末之。或览之者庶知篇第之旨也。"(《通典》卷1)这少统计进去的一门,恰恰是本文所要论述的《兵典》。这是怎么回事?杜佑在"刑又次之"句后的自注为我们解决这个疑问提供了线索,他说:"大刑用甲兵,十五卷,其次五刑,八卷。"原来他认为军事附属于刑法,因而隐没"兵",以"刑法"概括之。他在《通典》卷148《兵典》开篇便说:"大刑用甲兵,而陈诸原野。"这是《汉书·刑法志》的说法。他在《通典》卷163《刑法》开篇引这段话说:"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大刑用甲兵,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次用钻凿;薄刑用鞭扑。大者陈诸原野,小者致之市朝。"《周礼》六官在杜佑的时代演变成尚书省下属的六部,夏官即兵部,秋官即刑部。如果军事附属于刑法,两部同时建置岂不显得冗余,彼此的业务管理难免会出现混乱,导致扯皮推诿。因此,杜佑对军事地位的估价不符合历史实际。他在撰写《通典》的过程中,不可能回避这份尴尬,因而实际上还是把军事和刑法分开,让《兵典》单列于《刑法》之外,称全书为八门,实际是九门。

  关于《兵典》的结构,杜佑作了设计,说:"语有之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诚谓得兵术之要也。以为孙武所著十三篇,旨极斯道。……今辄捃摭与孙武书之义相协,并颇相类者纂之。"(《通典》卷148)于是,他以《孙子》的说法为经,以历代的相关见解、战例、军事设施、器具等等为纬,来布局谋篇。《孙子》一共13篇,《兵典》一共15卷,每卷均引用《孙子》说法若干则,一共46则。这就把《孙子》的说法或分或和,建立成论述中心,统领相类说法和事例。具体地说:《兵典》开篇属于总论性质,所立第一个子目是《叙兵》,首列孙子关于军事、战争的宏观见解,便是将《孙子》一书中《计篇》、《作战篇》、《谋攻篇》的零星说法串在一起,然后罗列西周、春秋、战国、秦朝、西汉、南朝的军事、国防大势,连带介绍管仲、晁错、班固、何承天等人的说法。总论建立后,便开始分论,于是把《孙子》中的各种具体细节问题作为命题,辅以相关史料予以佐证、阐释。比如在子目《论将》中组合《孙子·计篇》中"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作战篇》中"故知兵之将,民(《兵典》避唐太宗李世民讳改作'人')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谋攻篇》中"夫(《兵典》据行文承接的需要,删'夫'字)将者,国之辅也(《兵典》据同样理由删'也'字)。辅周则国必强,辅隙则国必弱"等说法,然后举出历史上的一系列选拔任用将领的事例,其中有人们熟知的战国时期赵国起用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的事例,导致长平之战全军覆没,数十万赵军被秦军坑杀,以作为选将的反面典型事例。杜佑自称"所纂《通典》,实采群言,征诸人事,将施有政"(《通典》卷1),总结历史经验为现实服务的用意十分明显,因而重视反面事例,为朝廷和读者提供龟鉴。如同"诗有别材"(严羽《沧浪诗话·诗辩》)一样,带兵打仗也需要特殊的才干。饱读兵书、夸夸其谈的赵括身为军人尚且失律,写出备列历代战例的《兵典》的文人杜佑,更不会统军御将,并把战略战术熟练地运用于战争。进呈《通典》的前一年,杜佑在淮南节度使任上受命讨伐徐州叛乱。杜佑于是"大具舟舰,遣将孟准先当之,准渡淮而败,佑杖之,固境不敢进"。他"在扬州开设营垒三十馀所,士马修葺,然于宾僚间依阿无制",致使几位属官争权夺利,"颇紊军政"。因此,史书评论他为"驭戎应变,即非所长"。(《旧唐书》卷147《杜佑传》)这是文人的共同弱点,不可以苛求杜佑一人。

  《兵典》的写法既然如此,在典章制度的考镜源流方面便显得十分薄弱,达不到其它几门那种"千载如指诸掌"的效果。《兵典》开篇先说:"缅寻制度可采,唯有汉氏足征",也只是提到"重兵悉在京师,四边但设亭障;又移天下豪族,辏居三辅陵邑,以为强干弱枝之势也。或有四夷侵轶,则从中命将,发五营骑士,六郡良家。贰师、楼船、伏波、下濑,咸因事立称,毕事则省。虽卫[青]、霍[去病]之勋高绩重,身奉朝请,兵皆散归。"(《通典》卷148)当时守卫皇宫、侍从皇帝的南军(期门军、羽林军、羽林孤儿),戍卫京师的北军八校尉(屯骑、步兵、越骑、长水、射声、虎贲、胡骑、中垒校尉),何时建置,成分、编制、责任、性质如何;百姓服兵役的地点和时间规定,以及纳钱代役的践更、过更办法,都没有提到。至于后来朝代的州郡武装、私家部曲、世家大族世袭领兵制、游牧族部族兵、北府兵、府兵制、募兵制等等,也都没有提到。作为典章制度专史的《通典》,不能不说是严重的缺憾。尽管如此,《兵典》毕竟广泛搜罗历代军事言论、战例,给读者了解和研究古代军事的思想、组织、战略、战术、设施、装备、武器等等提供了方便,功不可没。

  关于《通典》的资料来源,李翰的序言说是"采五经群史",虽然杜佑不曾交代出处,读过传统古籍的读者都能判断出由来所自。《兵典》也采用了当代的私家著述,如卫公李靖的《兵法》,是否还有李筌的《太白阴经》呢?《兵典》中的攻守、水陆战具、五火之具、明烽燧、审斥候、立障塞、备不虞、造舟楫、习水战等等内容,和《太白阴经》一样。清末汪宗沂搞了本《卫公兵法辑本》,认为这些内容都出自李靖,于是对李筌痛骂了一通:"李筌私撰《太白阴经》,多取《卫公兵法》,不加判别,欲乾没入己。……李筌虽善于售欺,亦不能尽掩其剿袭卫公之迹。……筌之窃卫公入己书,……居心尤险而隐。"汪宗沂所持的理由很简单:"兵事必由阅历,非可空谈。如卫公者夙精兵略,参孙子、吴起而大用,本太公、尉缭而善其术,乃犹韬晦浮沉,不轻一试,直至出入将相,宣威沙漠,成就功名,方著为书。"(《卫公兵法辑本·叙》)问题是《兵典》各卷多处引用李靖的说法,无论是长篇大论还是零星说法,都在引文前明明白白地交代"大唐《卫公李靖兵法》曰",有时在引文后还交代"以上并《卫公兵法》",而攻守诸条都是大段文字,却没作这样的交代,显然不是出自李靖。汪宗沂仅仅依据"兵事必由阅历",就断定这些内容也都出自《李靖兵法》,未免过于武断。汪宗沂的《卫公兵法辑本》一共三卷,几乎完全依据《通典·兵典》,只有一条"将务"辑自杜牧《孙子注第四形篇》所引李靖语,其余虽利用北宋《太平御览》、《武经总要》和明代唐顺之《武编》诸书所引逸文,也只是同《兵典》所交代的李靖兵法诸条参互校订而已。《卫公兵法辑本》卷中的烽台、马铺、土河、游弈,卷下的攻守战具,便是被斥为李筌剽窃李靖的成分。这些情况不属于国家机密,当然不会隐蔽很深无从认识,而是随处可见的现象,李筌难道调查不出来?古代没有著作权法,虽然在诗文创作方面有维护自己权益的现象,但著书立说往往移录现成资料而不交代出处。《大唐新语》、《唐语林》、《唐诗纪事》等等书籍均题为某某撰,其实多是抄录而来,从来无人指责他们"乾没入己"。李筌著书,不排除"参考"社会上流行的一些军事著述的因素,但没有证据断定必然是李靖的著作。李筌如果真是"窃卫公入己书","居心尤险而隐",恐怕也就没胆量将《太白阴经》先后进呈给唐肃宗、唐代宗了。因此,《兵典》中的这些内容可以断定取自《太白阴经》。但杜佑对《太白阴经》的文字作了修改,有的地方反不如原文通畅易懂。比如《通典》卷152说:"烽台,于高山四顾险绝处置之,无山亦于孤迥平地置。"这"孤迥平地"便让人莫名其妙。查《太白阴经》卷5《烽燧台篇》,作"无山亦于平地高迥处置",文意十分醒豁。

  杜佑自己的军事思想在《兵典》叙述历代军事内容中没有体现,但在冠于开篇的《兵序》中有正面交代,归纳起来,除了上文所说对于军事问题的定位以外,所可注意者尚有两段话。一段话说:"国朝李靖平突厥,李勣灭高丽,侯君集覆高昌,苏定方夷百济,李敬玄、王孝杰、娄师德、刘审礼皆是卿相,率兵御戎,戎平师还,并无久镇。其在边境,唯明烽燧、审斥候、立障塞、备不虞而已。实安边之良算,为国家之永图。玄宗御极,承平岁久,天下乂安,财殷力盛。开元二十年以后,邀功之将务恢封略,以甘上心,将欲荡灭奚、契丹,翦除蛮、吐蕃。丧师者失万而言一,胜敌者获一而言万,宠锡云极,骄矜遂增。哥舒翰统西方二师,安禄山统东北三师,践更之卒俱受官名,郡县之积罄为禄秩。于是骁将锐士、善马精金,空于京师,萃于二统。边陲势强既如此,朝庭势弱又如彼,奸人乘便,乐祸觊欲,胁之以害,诱之以利。禄山称兵内侮,未必素蓄凶谋,是故地逼则势疑,力侔则乱起,事理不得不然也。"这段话包含杜佑的两个观点。其一,美化府兵制,否定募兵制。杜佑的这个看法在唐代是人们普遍的见解,白居易、刘蕡、李泌、杜牧都有这类言论。他们都认为府兵制时期大将身在朝廷,临时受命带兵打仗,战争结束,回朝交差,同士兵不可能结成胶固关系,因而不至于拥兵自重,发动叛乱。而士兵是义务兵,由农民轮流充当,"三时耕稼","一时治武"(杜牧《樊川文集》卷5《原十六卫》),既能从事农业生产,又能完成军事任务。军府集中在京师地区,外地力量薄弱,能收到强干弱枝、居重驭轻的效果。募兵制时期则不然,士兵皆是招募来的职业兵,节度使皆是长期驻守边镇、握有军权的职业军官,于是边地集结着大量兵力,内地空虚,居重驭轻化为外重内轻,必然导致地方叛乱。杜佑在《兵典》中由于没有考察府兵制和募兵制的具体情况,因而无法揭示前者向后者转变的原因和过程。实际上,唐初人口稀少,经济凋敝,既要恢复生产,又要承担军事责任,只能实行兵农相兼的府兵制,把军事费用转嫁到农民身上。但府兵执行军事任务,不可能兼营农业,不违农时,沉重的兵役负担对小农家庭和劳动力有着巨大的摧残作用。于是,农民纷纷以自残肢体和逃亡的方式逃避兵役,府兵制无法再维持下去。唐玄宗时期,户口增长到唐初的三倍,兵源充足,有可能成立专业的军队,社会富庶,积累增多,有力量由国家支付军费,于是实行募兵制。这样,兵农分离,各专其业,军事、经济两不耽误。由于内地承平,兵力便集中在边地,这仅仅是个措置的问题,并非调整不过来的痼疾,当然更不是爆发叛乱的必然因素。只是由于唐玄宗调控失衡,才出了乱子。北宋同样实行募兵制,却没有出现地方军阀叛乱,就是因为采取了京师驻扎重兵、调兵权与统兵权分离、军队经常调换驻地、将领和士兵随之重新组合等等措施。其二,机械地解释安禄山叛乱的必然性。杜佑的说法把叛乱的条件和原因、可能性和现实性混为一谈,有以下几方面的不足:首先是见物不见人。历史既然是人的活动,脱离了具体的人去考察事件,就只看到军事形势,不追究个人责任。其次是突出事件的偶发性质。既然军事形势发展到边镇必然叛乱的地步,那么,叛乱发生在谁身上,带有不可捉摸的偶然性,既可能是统率平卢、范阳、河东这东北三师的安禄山,也可能是统率河西、陇右这西方二师的哥舒翰,然而史书中却没有哥舒翰叛乱的任何迹象。再次是责任混乱。若须追究当事人的责任,则可以较少地追究安禄山,而不得不追究对这一军事形势的形成负主要责任的人,即批准实行募兵制并造成外重内轻形势的唐玄宗。最后是忽略了对安禄山的思想、文化状况与叛乱关系的考察。安禄山是混血胡人,长在边地,终身习武,不识文字,缺乏儒家那套礼义忠信、君臣父子道理的修养,这种思想状况很容易在对上级产生不满时贸然采取非常行动。假如不是安禄山,而是汉族儒将王忠嗣或郭子仪,同样身兼三镇,同样处于边陲势强、朝廷势弱的形势,恐怕不至于要称兵向阙吧!

  另一段话说:"其胜也,或验之风鸟七曜(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或参以阴阳日辰。……若以风鸟可征,则谢艾枭鸣牙旗而克麻秋,宋武麾折沉水而破卢循;若以日辰可凭,则邓禹因癸亥克捷,后魏乘甲子胜敌:略举一二,不其证欤?似昔贤难其道、神其事,令众心之莫测,俾指顾之皆从。"他举出这些事例,说明迷信对于战争胜负根本不起作用,只不过用来愚弄士兵、驱使士兵,增大自己一方成功的砝码而已。在后面的行文中,他设立《假托安众》子目,其中两例更是直截了当地揭出玩弄迷信的秘密。一则说:战国时期,齐国在燕国的凌厉攻势下,几乎亡国。齐将田单在即墨城领导抵抗活动,"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于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田单据此现象宣称:"神来下教我","当有神人为我师者"。一个士兵对田单说:"臣可以为师乎?"说完就跑。田单把他追回,让他东向而坐,拜他为神师。士兵说:"臣欺君,诚无能。"田单告诫他不要把真相说出去。此后田单"每出约束,必称神,众心乃安,竟破燕军"。另一则说隋唐之际,王世充驻洛阳,同李密较量,"恐众心不一,乃假托鬼神,言梦见周公,乃立祠于洛水之上,遣巫宣言周公欲令仆射(王世充)急讨李密,当有大功,不则兵皆疫死。……众皆请战,遂破密"。(《通典》卷156)杜佑虽然设置了《风云气候杂占》子目来介绍神鬼之外的迷信内容,但在子目下自注说:"语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附于末篇。"(《通典》卷162)他把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附录于《兵典》的最后,可见是为着"将施有政"的著书意图,以满足军事活动的一时之需。在介绍《李靖兵法》中的各种教令时,杜佑特别保留了军队对于迷信的处置办法:"或说道释,祈祷鬼神,阴阳卜筮,灾祥讹言,以动众心,与其人往还言议,斩之。"(《通典》卷149)这都反映了他的唯物主义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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