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面的暴力场面,是否会诱发社会上的暴力犯罪,一度颇有争论。正在双方各执一词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电视剧演出两个男童研究怎样不打破扑满而能把里面的硬币取出来。那个年龄较大的男童到洗澡间去找父亲刮脸用的刀片,他把薄薄的刀片插进扑满的投币孔,把扑满侧过来轻轻摇动,使扑满中的硬币落在刀片上,再把刀片轻轻拉出来。这确是一个有效的方法,五天以后,台北市的外科医生突然忙碌起来,许多家长带着孩子求诊,症状一律是刀片割破了孩子的手。
经常参加开会的人可能有如下的经验。会场摆着长桌,大家面对面坐着,你对面的人忽然要作笔记,然而发现自己没有带笔,就伸手向你借,你把你的钢笔借给他,散会时,他忘了这是你的笔,你也忘了有笔出借,第二天,你忽然发觉钢笔不见了,丢到那儿去了?再也想不起来。他也忽然发觉衣袋上插着一枝钢笔,这是谁家之物?也毫无线索。失笔的人和得笔的人都觉得惘然怅然。怎么办呢?有人想出法子来,他说,当有人向你借笔的时候,你把笔帽取下来握在手里,只把笔身借给他,这样显得分外周到,等他写完了,会散了,他想把笔插进自己的衣袋上,他会找不到笔帽。笔帽在那里?在你手中,他会想起这是你的笔。我怎么知道这个办法?因为我读到一篇文章,自从那篇文章发表以后,我在会席上留心观察有笔出借的人,他们大都把笔帽和笔身分开了。
有一位朋友慷慨好客,入不敷出,欠了不少债。他知道借钱给他的人都缺钱用,周转困难。他为如何还债发愁,中宵失眠,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排遣,看见一个小故事:
某甲知道自己在明天上午必须把一笔款送到银行里,存进某乙的帐户,否则某乙势将信用破产,后果严重。可是某甲没有钱,他欠某乙的钱还不出来,左想右想了一夜,他忽然想通了:"我何必睡不着觉?我干脆上床睡觉,明夜让某乙去失眠好了!"于是他上床呼呼大睡。
我的朋友看到这里恍然大悟,如释重负,也立即倒头便睡。
以上每一个例子都包含一个问题和一个解决的方法,而背后又有作者对人生的态度。首先,我们可以问,为什么要用预置草帽的办法占领座位?在车上站着或坐着究竟有何区别?为什么要为了自己的一点儿方便破坏依次就座的公平原则?作家应该给他的人物一个理由。也许,"老老实实排队的人都是傻瓜,我才不干哪!"事实证明他有理,从这里面可以看出作者对社会秩序的失望。
也许你可以写,那人用草帽占座位是为了他怀孕的太太。我们也许要问:满车乘客难道没有一个人肯把座位让给孕妇?很不幸,那丈夫的经验正是如此。有些东西本来应该属于你,但是往往要你自己设计巧取才可以得到,不能依赖别人的风度。倘若如此写,可以看出作者对人际关系的失望。
但是有人会识破预占座位的狡计,把帽子掷出窗外,使那人既失去座位也损失帽子。我们可以问,为何不把帽子拿在手中,等帽子的主人走进车厢,对之好言相劝?我们知道这种解决有失精彩,也知道作者要无言地表示:不合理的行为往往引发不合理的行为,对付"不合理"最好的方式,也许是报之同样的不合理。这又涉及对人生的态度。
也许以上两个情节可以合并。一个人为了妻子怀孕,预占座位;另一人不问分说把座位据为已有;等到发现最后上来的孕妇再起身让座,结果,预占座位是多余的,惩罚预占座位的人也是多余的。人生远比某些人想像的要复杂得多,所以人与人之间常有误会,这又是一种态度。
由此可见态度和方法(原则和技术)的关系并不单纯。很可能:一、态度是对的,方法是错的;二、态度是错的,方法是对的;三、态度和方法都对;四、态度和方法都错。其中"态度和方法都对"一类作品常被人誉为纯正。但读者会问:纯正作品里的好方法是不是实际有效的方法?如果作者的想法是希望我照着做,它能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如果"好方法"不切实际,经不起实践,则读者宁愿接受一个坏方法。纯正作品的影响力往往难以令人如意,原因在此。
在理论上,作品最好含有"又好又有效"的方法。这话大概没有问题。但是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倘若不能两全其美,作家怎么办?作家通常并不是读者的智囊,当人生当中缺少一个好方法时,通常不是由他发明。他该把那个有待解决的问题搁置呢,还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计任何方法?读者是应该忍受问题存在,还是宁可在问题解决以后忍受其后遗症与副作用?何去何从?常常引起有关人士的辩论。
作家们对此颇有不同的意见。有些人指出,作品对问题的解决乃是艺术上的解决,并非事实上的解决,文学艺术是"非功利的"、"非实用的"。如果一篇小说的结局是主角杀人,并非意味着事实上有此需要,而是如此安排有更好的艺术效果。《老虎与美人》里面,国王为了惩戒正在恋爱中的一个青年,迫使他在虎柙之前冒险,那不过是要在悚栗震撼中显示命运的诡秘莫测,而非表示国王所用的办法可以推广。另外有些人认为把人类的错误、愚蠢揭露出来,使世人知所警诫,也是文学的一种功能。如果一篇小说的结局是杀人,其效果也许是使读者心中消弭杀机。
这些话当然很对,不过容我指出,作家的用意本来可能是警世,但有时亦往往适得其反,刘伶"醉死",何足为训?但世上岂乏追慕"大人先生之风"的酒徒?多年前有一"神偷",不知作了多少案子,后来忽然悔改信教,到处演讲教人如何防贼。他的演讲很有独家之秘,但据说,有许多小偷追随听讲,从中吸取经验,改进自己的技术。坏人的进步总是比较快些。有人告诉我,他已搜集了二十种考试作弊的方法,皆有奇效而鲜为人知,他要用每一种作弊的方法作题材写一个短篇,然后结集成书。他辩称这是把弊端公开,使监考工作严密公正。我问,这如何能使学生不买这本书,只有监考的先生买这本书?我追问:你写这本书时心目中潜在的顾客究竟是学生还是教师?他不能答复。
保存人生经验是文化大事,有些经验尤其是情感方面的经验,要靠文学作品保持传递。历来有一种主张,如果某些经验足以助人为恶,作家就应该把那经验隐瞒起来。但是,站在作家这一方面看,隐瞒、粉饰、涂改人生经验,可能要伪造人生,结果不免贬低文学的地位,使作品的素质下降,作家总是持文学本位的。再者,每一作家都会设想:我个人牺牲文学上的目标,别人是否也一样?如果只有我一人牺牲让步,徒然逊人一筹,与社会人心何补?作家总是持个人本位的。
我想,作家必须守住他的岗位,即使受人误解,受人恶意批评,也在所不辞。但是,倘若作家从人生中汲取的是浊水,倒入人生之中仍是浊水,终非伟大的作家。我们希望他能以艺术造诣、人格修养、思想境界蒸馏那水,过滤那水,变浊为清,再还给湖海江河,他提高了人生,也提高了文学。作家表现人生,并不是像从山上搬一块石头那样展示给读者,而是像蚕吐丝那样出自胸中,人生先进入作家的心灵,再化为物质媒介,然后这媒介再进入读者的心灵,即使人生龌龊,只要作家的心胸不是龌龊的,作品就不会龌龊,只要作品不龌龊,读者的心灵就不会龌龊,至少不会增加龌龊,其间绝未伪造,只是升华,绝非隐瞒,只是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