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1)

  生而为人,不免要为两个问题烦恼:人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自古以来,人们都在忙着解决这两个问题。

  人,茫茫然来到世界上,完全不知道那两个问题的答案,灵魂在成为肉身之前并没有进过先修班、讲习会,他们也许事先并不知道要做"人",没有谁征求他们的意见,每个人都毫无准备,勉为其难。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他出生后的第一个声音是痛哭。

  哭是情绪的发泄,不是问题的解决。他必须长大,擦干眼泪,认真地生活。他要寻求那两个问题的答案,有人找了一辈子,到老年才有结果,有人老早就找到了,可是后来又觉得需要修正。"为什么活着"是原则,"怎样活"是技术,原则决定技术,技术也影响原则。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用尽心智,长期努力,去搜集一切资料。这是每一个人的"终身大事"。

  有一个方法是观察同类,模仿学习。人怎样模仿他的父母,童年时期怎样模仿他的玩伴,青年时期怎样模仿他的朋友,不但专家作过有系统的研究,我们也有自己切身的经验。这种模仿到了老年也未必停止,因为老年人有老年人独有的问题,在未老之前没有见过这种案例,现在要看看别的老年人怎么做,可以说,人生就是一连串问题出现和解决,人在社会上所寻求的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和使用这种方法的理由。有同样问题的人不免要互相接近、观摩,甚至竞争,在问题相同的一小群人中间,早一步解决了问题的先进者常是别人的老师。

  另一个方法是读书,书是记录、保存人类经验的一种东西,对于人为什么活着、怎样活着有丰富的答案,乡下不读书的人,常说读过书的人比较聪明,那就是说读书人吸收前人的经验,解决问题的方法比较多。从前的人说:"读了《易经》会算卦,读了《诗经》会说话。"我曾加以推广,说"读了《水浒》会打架,读了《红楼》会说话。"也有人说"读了《三国》会做官,读了《红楼》会吃穿。"有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过"读了《红楼梦》想出家,读了《正气歌》想自杀。"这些话未免太简单,但是透露了重要的消息。

  有人说秀才迂腐,不懂得怎样生活。这是因为秀才读经读史,经史中有的是做大事的人怎样度过大关节,而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这种机会。土木事变,英宗被俘,于谦断然决定先立皇帝后与敌谈判,此事何等了得!然而一般人平常只想知道他种的紫罗兰为什么不开花,如果一旦歹徒绑架了他的儿子,他不能先声明脱离父子关系后报案。依从前人的看法,读"闲书"可以增加"小聪明","闲书"涉及一般生活的细节,例如怎样防偷,怎样防骗,怎样得到上司的信任之类,小说即是前人心目中的闲书之一。

  古书是记录古人的经验,现在时代不同,有老问题也有新问题,解决老问题也许得用新方法,我在《我们现代人》里举了很多例子。秀才之所以迂腐,有时候是因为他想用古代的方法解决现代人的问题,那方法在古代有效,到现代则未必。孩子逃学是一个老问题,当年孟母以"断机"纠正孟子,收到效果;武训的办法是向逃学的学生下跪。这些方法恐怕都太"古典"了。有一个学教育的朋友说,他在教育学家的著作里找到许多矫治逃学的方法,但是没有一个方法绝对灵验,我们还得找寻新的方法。人生有些问题从前有,现在有,将来仍然有,不能像消灭疟疾一样使它绝迹,人除了袭用旧方法还得"发明"新方法。

  一如我们在以前各章所述,大部分文学作品描写人内在的心思、外在的行为,人受到外界刺激所产生的反应,人如何应付挑战,接受挫折,追求希望,表示快乐。文学作品也表现:那人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用这样的手段去达到那样一个目的?他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他的成败对我们读者有什么意义?这样的作品无异对"人怎么活"和"为什么活"提出答案。"怎么活"是题材,"为什么活"是主题。作家把人生经验制成标本,陈列展览,供人欣赏批评,给人警诫或指引。作家取之于人生,又还之于人生,和广大的读者发生密切的关系,有重要的贡献。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观察作品的价值,初级的作品写出某一个人的问题,中级的作品写出某一群人的问题,高级的作品可能写出全人类的问题。

  如果你想写小说或剧本,你最好先找到一个问题及其解决方法做核心题材,如果你找到一个新问题,或解决老问题的新方法,你就能写出新颖的作品。如果你找出当代共有的问题,你的解决方法能够代表当代人的意向,你就可能写出杰出的作品。所谓解决方法并不是说成功地解决了问题,而是说试过,努力过,即使失败也好。这样的作品一经出现,它就使读者想起来有这么一个问题,使一些读者想用它的方法解决同样的问题,使许多人衡量那个方法是不是很适当,这就是作品在艺术价值之外的社会价值。

  作品影响人们的行为,最容易从细节小处看出来。一位日本作家写过一篇散文,其中提到火车乘客怎样预占座位,他说大家在月台上排队登车,有人估量等到自己上车时已无位子可坐,就悄悄地走上前去,靠近车窗,预先把自己的草帽塞进去放在座位上。那些比他先上车的人看见座位有个草帽,以为那是更早到一步的人留下的标志,就让那个座位空着,这样,草帽的主人尽管姗姗而至,却可以拿起帽子入座。这篇文章经人在中国翻译发表之后,有些中国人知道了这个方法,立刻仿照办理,别人不赞成这个办法,也无可奈何。

  后来有一个中国人写了一篇文章,他说他上了火车以后,发现车厢已经客满,可是还有一个位子空着,上面放着一顶草帽。他知道这是后面有人取巧,就把那顶草帽拿起来,朝着车厢另一面的窗外用力一掷,毫不客气地坐下,不久,他看见有一个人走进车厢,东张西望,在他身旁逡巡不去,欲言又止,样子十分可笑。他料定此君就是草帽的主人,此君自知理亏,不敢争座,也不敢追问帽子的下落,只好怏怏的站在那儿,此文一出,传十传百,多少人都用这个办法对付预占座位的人,竟把这一种取巧的行为革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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