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是一种工具,凡工具都有它的功能,它的功能也都有一个限度。譬如写字,要用纸笔,什么时候用生纸,什么时候用熟纸,什么时候用硬毫,什么时候用软毫,书法家完全明白;譬如打仗,要用枪炮,什么情形之下步枪射击,什么情形之下机枪射击,什么情形之下枪榴弹,什么情形之下迫击炮,指挥官成竹在胸。作家写作要用文字,文字能为他做什么?文字的第一种功能是记录。你大概听说过"世上最好的记性是一支铅笔"。在中国有一个说法是:发明文字是为了代替结绳记事。结绳记事的方法据说是,发生了事情就在绳上打结,大事打大结,小事打小结,这个办法当然不行。南美的印第安人也用结绳记事,我在秘鲁的博物馆里见过残件,一把绳子像花蕊辐射开来,每根绳子上面都有几个结,专家说,此物相当于中国的算盘,专记数字,大概人的记忆力对数字最没有办法,特别需要符号帮助。结绳计数的功能有限,你无法想像它怎样记下十万个电话号码,当然,有十万个电话号码的社会必定会有文字,如果没有文字又怎样发明电话?文字的重要,记述功能的重要,于此可见。
在这里,我们不谈电话号码簿,不谈动物学大辞典,不谈科学实验报告,只就文学范围以内探讨"记录"。散文的体裁包含记叙文,大家都说日记、传记、游记都属记叙之列。诚然不错,不过日记、传记、游记大都不是纯粹的记录,只是"记录"的成分多一些,要想发现、分析这记录的成分,必先明白什么是纯粹记叙文,必先观察、分析纯粹的记叙文。这样的文章那里找?也许最方便的地方是报纸。
报纸报导新闻,有所谓"纯净新闻"。记者写"纯净新闻",必须置身事外,不动感情,滤除意见,非常客观。新闻事业认为新闻报导必须真实公正,要真实公正必须冷静客观,要做到冷静客观,记者笔下的文字必须纯净,必须不染色,必须防止情绪和意见渗入。否则,记者笔下的事实就要扭曲、变形,与真正的事实不符。情人眼里出西施,西施一旦移情别恋,又成了蛇蝎,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尊敬一个男人,称他为那位君子,那位先生,有一天憎恶他,又可以称他为那个家伙,那个坏蛋,他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西施、蛇蝎、君子、坏蛋,都染了色,都只能代表一种情绪一种意见,看不出真正的事实来。现在,"纯净新闻"在理论上稍居下风,不过记者仍以写这种新闻为基本训练和职业的特征。
新闻记者所受的文字训练常为人津津乐道。一位记者写立法院开会审查某一议案,某某委员"竟"未出席,总编辑问他:"你为什么用这个竟字?你是不是认为他应该出席?倘若如此,你可另外写一篇短评。"说完,提笔把"竟"字勾去。报导联考生弃权缺席的人数,不宜说"有三千人之多",也不宜说"不过三千人而已",三千人就是三千人。报导一个经商失败的人死了,只能说"身旁有安眠药的空瓶一个",不能说他"服安眠药自杀",除非法医验尸之后如此宣布。在香港,一个提琴手失业了,站在行人道上演奏并接受报酬,报纸说他"流落街头",他到法院告报馆诽谤,结果报馆败诉,因为法官认为"流落"一词含有恶意。
惟有用这样严格的态度控制文字,才可以做到忠于事实,写出纯粹的记叙文。为了完全了解文字的功能,作家应该做这实验,而这种能力,在创作的时候,尤其在写小说或剧本的时候,也常常用得着。写实主义的大师曾经主张,作家的工作应该像科学家一样,作品完成之后即脱离作家,其中完全没有作家的"人格"。提出这一主张的人并未能够完全实践自己的主张,就文学论文学,也没有彻底奉行的必要,但是有时候,在某一部作品的某一部分,为了造成某种效果,这种能力可以为作品添一姿采。有一部小说的主角是医生,可是他在诊病的时候完全不像个医生,作者忘了,医生在讨论病情的时候所用的语言也是十分"纯净"的。
文字的第二种功能是论断。它和前面所说的记录几乎相反:一个纯洁,一个染色;一个客观,一个主观;一个使人知道,一个使人赞同;一个写外在事物,一个写内心主张。
什么是"论断"呢?且看那个"断"字,"断"是一种分辨,一种决定,一种选择。法官判案叫做断,他要分辨是非,决定谁对谁错;记录,纯粹的记录,只有"是真是假"的问题,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它像是法庭上的书记。法官判案不是要客观公正吗?怎能说"断"要主观?在法庭上,原告被告各执一词,都很主观,法官在原告被告之外、之上,不偏袒任何一方,但是法官仍在法律之下,在政治制度之下,政治制度若不同,法律也不同,法官的见解、决定也不同。
观察语文论断的功能,最方便的,是重温一些格言,"要人家怎样待你,先怎样待人",这句话代表一种决定。说这句话的人希望别人举手赞成,他用这句话做标准,去判断别人的行为是对是错。而这句话是对是错,也常常引起别人的论断。"先送货到家,再分期付款",就代表相反的决定。它的句式应该是"做人处世要像分期付款买东西,先让他们把货送来"。这句话也可以成为一个标准,去判断别人的行为。而这句话也同样可能引起别人的反对。如果作记录,写成:"耶稣说过,要人家怎么待你,先怎样待人。"它可能引起的争论是耶稣到底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记录是真是假。只有引用耶稣的话去规范人生,才涉入论断的层次。
"储蓄金钱的人很聪明,储蓄时间的人是傻子。"所谓"储蓄时间",是指荒废时间,不加利用。不用说,第一个储蓄是用本义,第二个储蓄要用引申义。聪明和傻子两个词毫不客气地染了色,褒贬分明。但是天天在北窗下多睡午觉的陶渊明,大概不承认自己的智力远逊别人。鼓励投资和消费的经济学者未必肯称赞守财奴。有人在看过《格言大全》之后说:"怎么有许多格言彼此冲突?"他发现了"论断"语句的主观色彩。这正是论断的作用:它要建立一点什么,肯定一些什么,同时排斥一点什么,否定一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