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直&此书曾于1959年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印行。新证云者,取别于旧注家之方式,所引用之材料,为居延、敦煌两木简,汉铜器、漆器、陶器以及封泥、汉印、货币、石刻各种。其体例有时仿裴注,系证闻式,旁搜远绍,故不偏重于音义。嗣后于1958年9月,又成史记新证二卷。至1959年1月,西大历史系接受中华书局标点汉书之嘱托,我亦参加工作,因此又将全部汉书,泛览一过,历四个月之久竣事,温故知新,签记偶得,于是始有撰写续证之计划。殆暑期休假,随读随记,经时半岁,又成续证二卷。思及新续二证,各自为书,容有未善。乃于1960年10月,合前后两编,再加订补,汇为一书,即今本也。
汉书成书,迟于史记,古字古训,反多于史记。其原因史记在东汉末期,尚称为谤书,学者传习不多。迨普遍写布时,去西汉已远,所有古字,皆用隶体写定。而汉书一出之后,马融为当世通儒,且加肄习,络绎流传,故原书面目,变化不大。音义之外,而研究者尤多,如边韶、武荣、司马防、荀悦等人尤著。
汉书最早之注解,当始于东汉桓帝时之延笃,自司马贞索隐后序,谓延笃有史记音义一卷,近世鲜有其本。今汉书天文志记昭帝始元中,“流星下燕万载宫极东去。”李奇注:引“延笃谓之堂前楯也。”疑延笃所注,在史记音义之外另有汉书音义。李奇为西晋时人,尚见此本,似为不过江之书,唐人所引,只片鳞半爪而已。延笃盖为注汉书最早之一人,风俗通声音篇,两引汉书注,疑即为延笃之注。详见天文志证文。
现在东汉人之注解,以应劭、服虔二家为最古。然被颜师古删改者不少。删去者在裴骃史记集解中所引二家原注,可以得到证明。改易者去读如之音,变为直接之音,东汉时尚无此例。应服二家注文,精说固多,有时亦有明显之违失。如武帝征和年号,证之居延,敦煌两木简,及延和元年板瓦题字,则确为延和。应劭乃谓“言征伐四夷而天下和平”,是因文生训,应氏之疏也。又如成帝纪,罢水衡都尉之技巧令,服虔注技巧谓倡技之巧,证之齐鲁所出封泥,有“技巧钱丞”。西安汉城出土五铢钱范,又有“巧二”题字,知技巧掌握钱范之技术,决为上林三官之一。与服注大相距离。盖应服二家,去西汉中期,已二百余年,犹之我辈探讨清代初年掌故,缺略自所难免。
颜师古注,卓然为一大家,前此后此者,皆不如颜注之集大成,然或有时狃于偏见,有时过于矜慎,今日出土之古器,足以证汉书者,如龙渊宫,有铜壶、铜鼎。师古直断龙渊宫为龙渊庙之误,以驳服注,彼时受条件之限制,固不能为颜氏咎也。其注汉书方法,采用东汉荀悦至北魏崔浩各家注解,计有二十三人。其中以项昭、伏俨、刘宝三家之说最少,其或仅有一二条者。而唐时存在之注,如隋萧该之汉书音义十二卷,隋包恺之汉书音十二卷,隋姚察之汉书训纂三十卷,师古一概屏弃不录,未免有偏见存乎其间。萧该之音义,见于史记索隐所引绛侯世家等篇,后来宋祁转引尤多(宋祁之书,虽有疑义,所引萧书,则为真本)。包恺之音,见于索隐所引淮南王传等篇,姚察之训纂,见于史记正义所引霍去病传等篇。司马贞,张守节二人,皆在师古之后,尚见此三书,师古亦必见此。师古当日如能采取众长,折中诸说,其成果当不止此。
隋书经籍志史部所载晋的汉书音义,乃应劭汉书集解音义,劭书当为臣瓒所纂辑,文与注分。蔡谟又取臣瓒之注,散入汉书中,成为汉书集解,文与注始合。三书在唐初俱存,师古之注,是在蔡书基础上发展的。疑项昭、伏严、李斐、刘宝诸家之注,在唐时已大半散失,师古多从蔡谟之书转引。而在序例中,反诋蔡谟之集解“竟无弘益。”自颜注行而蔡注亡,便无从核对。师古为颜之推之孙,颜游秦之侄。之推在北齐时,号称通儒。在颜氏家训书证篇中,所论汉书训诂,如中外禔福,元后父名禁,贾谊传之“日中必■”,王莽传之“紫色哇声”等条,见于家训其他篇者亦不少,师古一概未引。颜游秦著有汉书决疑三十卷,系集注体裁,品衡前哲,加以论定,与师古注形式完全相同。师古不但不引其名,反窃取其说,攘为己有。清代如沈钦韩,钱大昭,近人如杨树达等人,已见及此。其最显著者,如项羽传,“项羽卒闻楚歌”句,谓楚歌犹吴讴,驳应劭之非鸡鸣歌。陈胜传,“腊月陈王之汝阴”句,谓腊月为建丑之月,是臣瓒之说。又如文纪后六年,“以中大夫令免为车骑将军”句,以为令是姓免是名。以上三条,皆颜游秦之说,而为史记集解,索隐所转引者。游秦之注,久已散失,幸而从唐人注文中,能探出窃取之线索,其他不能追寻者,当亦有相当之数量。总而言之,师古之博学,我辈不能不加以承认,师古之欺世盗名,我辈亦不能不加以揭发。
清代治朴学者,兼治汉书,王先谦先生,采集为汉书补注。王先生之优点,自己创见不多,排比校雠之役,且多假手于他人。但以本书引证本书,予初学以极大便利。王先生之缺点,是各注家之精华,如钱大昭、周寿昌诸人,采摭均有未备。且剪裁截合,往往与作者本义相违背。
汉书补注未收之书,如无名氏之汉书疏证,此书当为杭世骏所撰。关于典章制度部份,引用通志不少,通志是比较疏陋者,例如光禄大夫,本无印绶,此书引通志独云有印,反疑百官表之不确,此其失也。在汉书补注之后,最近成注者,则有杨树达先生汉书窥管,对于训诂校勘,很有参考之价值,在古物方面,亦问有征引。汉书疏证,不能与之相比。
我于1940年,来客西安,见汉城出土,有“钟官钱丞”,“钟官火丞”,“宜秋佐弋”等封泥,知百官表语焉不详。日积月累,中心藏之,奋笔写作,前后联贯,历三月始就。我之方法,以本文为经,以出土古物材料证明为纬。使考古为历史服务,既非为考古而考古,亦非单独停滞于文献方面。其体例完全仿杨氏窥管,其内容除仿裴注外,亦兼仿钱大昭汉书辨疑。有百分之八十,取证于古器物,其余筦见所及,一并附入。
我所引用之材料,主要在居延、敦煌两木简,铜器、漆器以至石刻等,已如上述。石刻部分,西汉石刻最少,在东汉碑刻有牵连者,亦加甄录。惟必删除伪品。如朱博残碑,王尊诵德碑,楼君卿假贷刻石是也。又所用以汉碑来证明当时隶体之假借字,或通行字。汉碑在宋以前出土者,则采用隶释,隶续。宋以后出土者,则采用金石萃编,续编,及八琼室金石补正。四十年来,除赵宽碑及鲜于璜碑以外,发现独少。隶释、隶续方面,多用洪适及清代顾蔼吉二家之说,在证文中,为简便起见,不再一一分引。封泥方面,出于临菑者,为西汉初中期物。出于咸阳者,为秦代物。出于西安汉城者,为西汉全期物。出于洛阳者,则为东汉物。取舍之间,易于分别。惟汉印既无年号,著录又杂,我用六项标准,来推断时代。一为出土之地区,汉城出土者,多为西汉物。二为地名与官名,西汉有而东汉即罢废者。三为钮头形式,三台钮有边阑界格者,皆秦末汉初之物。四为文字读法,如交错文、上下文,皆为西汉之物。五为篆体之演变,例如西汉印字,最末一笔,曳带短尾,东汉则无此形式。质料西汉铜精而质薄,东汉铜既微粗而质又加厚。六为王莽之印,在官名地名上,均有特殊之标帜,最易区别。至于人名印中,其取名有其显异之面貌,若延年,延寿,满意,未央,外人,辟兵,利亲,去病,去疾,不识,食其之类,在西汉为习见,在东汉绝稀见,引据比较有力。惟各家谱录分散,以汉印文字征一书,罗列具体,故专引此书,以节繁琐。但印之真伪,文字笔画各方面,多就各原书,加以覆勘核对,力求无差谬。在古籍方面,卫宏汉旧仪,就辑本探索,文辞既简,错误亦多。晋以来往家,即已引用,现将潜在遗产,再加发掘。西京杂记成书时代虽晚,其事实多不见于他书,如建筑新丰之巧匠胡宽,河间献王之起日华宫,且与出上古物相符合,知非向壁所能虚造。颜师古在匡衡传注中,诋毁甚力,未免矫在过正。杨氏窥管中,引用杜邺一条,我亦引用窦婴宾客许博昌等三条。他如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择其可信者,并且亦见于他书者,我引用华阴郭广意等三条,说明源委,以免滥用之讥。
至于百官公卿表,每一段皆有新证,故引用汉书全文,略变体例。为使面目清朗起见,每条上加以官名,以资区别。盖西汉官制,在景帝中二年,武帝太初元年,两大改革。汉书所据,则为最后官制,对六百石以下之官吏,沿革每漏而不纪,令长下之丞,只纪有几丞,而不纪某丞之名。现在各官名中,并兼载属吏,为求某一条完整起见,已见于王氏补注者,仍然并列其中,在全书中,以此表为最详,数量约占六分之一。
班固史学之观点,最显著者,在司马迁传赞有云:“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固之此说,本于班彪后传略论,兼受王命论之影响。在汉书中项羽削去本纪,陈涉削去世家,完全表现儒家正统思想。其云叙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游侠与处士,是根本不相容。若用列传表彰处士,则当如后代名为独行传,不当名为游侠传。其云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太史公叙货殖传,纪盐铁之发展,纪手工业之品类,纪商业货物之流通,及重要中心之城市,正是千古之卓识。班固既指出太史公之浅见,然固撰汉书时,并不另设一套方案,皆因袭直书,毫无更变。游侠传仅加入万章、楼护、陈遵、原涉四人,其身份皆非处士,其品格皆是奸雄。固之为此言,岂非以子之矛,陷子之盾。
汉书采用太史公以后之材料,由诸少孙到班彪各说,其中多有刘书,与说苑新序相表里。史通正史篇云:“史记所书年止太初。其后刘向、向子韵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继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冯商见汉书艺文志,史岑见史通人物篇,及文选史孝山出师颂。晋冯、段肃、见班固传。刘向父子,冯衍、扬雄,各自有传。卫衡余考出见华阳国志汉中士女志,其余六人无考。而褚少孙补太史公书,史通独略而不谈。班固汉书之材料,前半皆直用史记原文,张汤传赞,则引冯商之案语,封禅书后段,则似用扬雄之补作,更名郊祀志。(见论衡须颂篇。)韦贤、翟方进、元后等传,则直用班彪之后传。其余多采用刘氏父子之书,如艺文志本于刘歆七略,律历志,五行志皆本于向歆父子,前人言之已详。余最近所发现者,则为汉书采用刘向说苑、新序问题。如说苑卷六载丙吉事,袁盎侍儿事。卷七载枚乘谏吴王书。卷十一载吾丘寿王谏宝鼎事。卷十三载茂陵徐生上书事。卷二十载杨王孙事。新序卷七载苏武事,卷十载沛公从项籍俱受令怀王事,郦食其事,封张良事,刘敬说都关中事,齐悼惠王事,王恢论马邑事,主父偃事。以上各条,纵然刘向原文,有采用史记之处。然丙吉,茂陵徐生,杨王孙,苏武等传事,则皆在史记之后,决为班固采用之根源。尤其杨王孙传,与汉书本传,大同小异,犹存有蜕化之痕迹。
两汉人解经,名为章句,东汉人注汉书,改称为音义。隋以前注家,仍用其名。实则汉人偏重于作音,汉以后人偏重于释义。历时二千年之久,经过数百家之众,已绝少剩义,现惟取资于古器物,为治汉书学者,另辟一条新道路。为推陈出新者所赞许,为守旧不化者所睢盱,知我罪我,我所不计已。其内容包括有十七种类型,兹略举例,阐明如次:一、官名之确定。如杜周传之军司空,谷永传之护苑使者,赵皇后传之宫长是也。各官皆不见于百官表,因班固作表时,九卿令丞以下及暂置之官皆不载,倘非二千年以下出土之汉碑,汉印,则不能获得旁证。
二、州郡县属吏名称之新证。如萧何传之主吏,张敞传之贼捕掾,王尊传之守属,假佐,直符史是也。漂阳强汝询先生所著两汉州郡县吏考,仅取裁于两汉书,实则在东汉碑阴题名中,往往见之。盖东汉州郡县吏之组织,多因袭于西汉,当应服二家作注时,以为此等官名,不须注解。魏晋以来,注家亦不甚措意,自唐以后,变成多不能解说,其根源在此。
三、地理名称之误字。如王子侯表即裴当为揤裴,左冯翊徽县或为澂县是也。此例多见于封泥,汉印,或传钞之误字,或假借之省文。
四、姓氏之考证。如高惠功臣表之室中同,当作窒中同,阳城延当为阳成延。百官表之马适建,马宫传之马矢氏,王莽传之司国宪,皆为两汉习见之姓氏,在古籍或一二见,在封泥汉印中,即数见不鲜。
五、人名之决定。如王子侯表之刘胜容,应作刘胜客。(王念孙已疑作胜客,惜无证据。)百官表之广川相充郎,已佚其姓。郦兄当读如本音,百官表之大司农非调,应为姓非名调之类,皆取证于木简,汉印为多。
六、字句之译释。如张春传之“初天子发书易曰,神马当从西北来。”霍光传之“将军之广明都属吏耳。”田延年传之“县官出三千万自乞之何哉”等句,皆出以己意,合于百家争鸣方针。
七、宫殿名称之解释。如郊祀志之八风台,取证于“八风寿存当。”百官表之甘泉上林长丞,甘泉上林为一宫之名,取证于河东为甘泉上林造铜橙,及“甘泉上林”瓦当之类。或补前人之未解,或正前人之疏失。
八、人物价值之分析。如毋将隆传之官婢价,昭纪之酒升四钱,功臣表任破胡表文之马价之类。皆从古籍及木简方面钩沈史料,作为比较。
九、典制之疏证。如韩延寿传之功曹引车,师丹传之伏青蒲,朱博之长吏自系书言府,匈奴传之韩昌发过所之类。皆以古器物为权衡,或酌定前人之两说,或纠正前人之误解。
十、东汉通用隶体字之发挥。如文纪之“马财遗足”,与孙叔敖碑相合。景纪之“傅纳以言,”与孔宙碑相合。前人称汉书多古字,实则为东汉时隶体别书,或假借字,与汉碑无一不合,在今日以为艰深,在当时极为通常。
十一、文献纪载之补遗。如百官表大司马引班彪上事,蒯通传引楚汉春秋北郭先生事。关于采掖文献,沈钦韩,周寿昌两家,已占大宗,兹编仅选择三五事而已。
十二、汉代避讳之例证。以两汉金石刻辞而论,如邦、盈、雉等字,有避有不避。彻字避讳,独为严格,兹编有反覆之阐述,幸勿为苟悦汉纪所蒙蔽。
十三、习俗语之旁证。如韦贤传之“与天毋极”,见于汉瓦。礼乐志之“奏嘉至”,本于玉蓉铜钟,此皆西汉人之口头语,至东汉时即已不用。
十四、地面古迹之搜查。如霍去病墓之像祁连山,赵广汉传之平陵方上。非亲见亲访,始知古籍纪载之不谬。
十五、注文之解要。如晁错传“为中周虎落”句,苏林注之天田,取证于居延木简。霍光传之太医大丸,晋灼注即今之泽兰丸,取证于本草。其体例为注中之疏。
十六、颜注之发伏。如广陵厉王传之“徘徊两渠间”,东方朔传之馆陶公主“令中府”,何并传之“家间单外”等句,颜注皆望文生训,知其流不探其源,在全书中此例最多。
十七、叙例之附见。颜师古列二十三家之名,清代以来所未考出者,如伏俨为伏完之孙,刘德见于通典凶丧礼制,文颖见于文选王粲赠文叔良四言诗。王氏补注,皆夫涉及,文选为通常之书。各家皆遗忘之,最为可异。
以上列举十七种类型,约计有证文二千余条,皆不越出此范围。回忆我在1940年至1949年,在金融机关中工作十年,终日忙于簿书,学非所用,文字亦日渐荒芜。解放以后,转业西大,始得重理旧闻。在党和伟大领袖毛主席正确领导下,方能获得此区区之成绩。前此写作,有两汉经济史料论丛,久付印刷。三年之间穿插其中写作者,又成有居延汉简解要一书。日月光华,春晖温暖,心情并不自觉其老也。1961年3月1日,镇江陈直(进宜)撰于西安西大新村。
汉书新证自序
汉书新注
施丁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