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忘年交

  先前是有年轻娃儿送了我一本上海的油印的有关服装裁剪的“资料”。后来买到了一本《服装裁剪法》之类的书。当年之类书籍很少也很稀罕。是第一次开始出版的。学手艺,老百性叫一通百通,也就是触类旁通。无师自通是没有的。知识就是力量,因为知识是人类历代奋斗的宝贵积累。对于之类服装裁剪法,只是一种入门,入门之后,只有自我努力去探求,才能够很快的从掌握进而熟练,进而熟能生巧,进而发挥更新。这些都缘于知识就是力量加上奋斗不懈。这人世间干任何事情都是如此。不付出心血是收获不到任何成就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民间手艺人的流传的这两句话,实乃至理名言!作裁工专门负责门市部的全部裁剪。所以得什么服装都得会裁,无论男、女、老、少、春、夏、秋、冬的各式服装等等。必须一切都会。所以我又必须去刻苦,把各种式样的裁剪公式都熟背如流。没有几个月我已经驾轻就熟,而且不断的有所更新。比如毛服,一般的传统的以窄腰、撒摆为基调,年轻人大多不喜欢这种式样,“老谱谱”的看厌了。多次的不断的探索中我改之为宽肩、窄摆、腰折稍放而不统。整体造型成一倒三角形,再加上一个薄垫肩,整体造型已近于西服。然而,解放以后几十年间,一直没有人敢于穿西服。在毛泽东时代被认为只有洋鬼子和卖国贼才穿西服。所以在那几十年间,西服在中国大陆完全绝迹.文化大革命以后。胡耀邦上台当上了中共中央总书记,第一个穿起了西服。西服在中国绝迹近三十年,谁也不敢穿,所以当胡耀邦第一次穿着西服在电视上亮相之际,不少人都大为惊讶。以后赵紫阳等等中央的大人物一个个都穿上西服出来亮相了,才有人敢于步其后尘。渐渐的从上到下从大官到小吏都穿了才流行到了小老百姓身上。中国的小老百性就是这么乖!这么规矩!因为不乖,不规矩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毛泽东时代几十年间的中国老百性无论衣、食、住、行一切思想、行为都是遵循着给予你的模式去亦步亦趋。毛泽东时代那近三十年间,工、农、兵、学、商,一律穿毛服,老少咸宜。自觉自愿的守着规矩,自由自在的守着规矩,没有谁想去犯规,也没有谁敢去犯规。那时候如果有如今日之裸背、坦胸、露着大腿、肚脐眼,怕是被作为妖孽抓来砍了脑袋瓜儿了。女人必须包裹成“口袋”、“铺盖卷”,那是三十年河东的自由。女人可以“裸背、坦胸、露大腿、肚脐眼”这是三十年河西的自由。在有如“口袋”、“铺盖卷”般的严严实实包装了三十年的中国女人,而今得以“裸背、坦胸、露大腿、肚脐眼”凉快凉快,恐怕也没什么不可以!有了胡耀邦的“敢为人先”。穿西服的人,自此以后,才渐渐的多起来,以至于泛滥成灾,普及于家家户户,一直到了卖不出去,大量积压,廉价处理,这就是“中国式”的灾难模式!我小动手脚的当时,还根本无人敢穿西服,我也绝非经意去仿效西服,当然更不敢象胡耀邦那样的“敢为人先”,只不过是“信手拈来”,有点“不谋而合”吧了。其实毛服也是仿效西服变化而来的。那是孙中山闹革命的时候,为了取代长袍马褂,把西服简化了。从衣领、口袋、门襟处变化了一下,基本架构还是一格的。所以开头叫做“中山服”,以后叫“国服”,再以后叫“毛服”。。。。。。到了七十年代初期,在周恩来等人一再争取之下。经过几年“恢复生产闹革命”之后,一些有关国计民生的工业得以恢复,于是开始生产出了些蓝色涤咔、灰色涤咔之类,虽然产量不多,但自贡市间或也有点卖的。一卖就抢购,抢购到了手,当然很珍视,便想作一件较为理想如意的服装。有的年轻娃儿以这种涤咔在我那小店作成我这种造型的毛服。穿在身上显得更加魁梧、雄伟、挺拔,倒三角型突出了男性美,与传统毛服式样相较,颇有判若两人之感。穿在身上就是广告,当时禁锢依然很严,然而如此小动手脚,略为变动,局内人局外人都难以朴捉此中奥妙。只道是大学生裁缝手艺不同凡响。近道远道慕名而来。以前那些年轻娃儿、机关干部、医生,。。。。。都来了。大学生裁缝臭名昭著也声名远播。同时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从当裁工进店第一天起始。我便“三令五申”:当着街道办事处下来的那位工业办公室主任的面。给三门市部的全体人员来了个“约法三章”:要求每一个缝纫工一定要把“活路”作好。〔坚决要求质量第一。〕一定不容许粗制滥造。裁剪得不好,制作得不好,是此店此前的致命伤。裁剪好了,制作不好,当然也不行。一般老百姓人家来作一件衣服比修一座房子还艰难啊!〔当年老百姓的口头禅〕。那年月一人一年只发给你两、三尺布票,几个人一年的布票才能够作一件上衣,一件上衣即使几块十来块钱也是口中省腹中挪,老百姓穷困得来几年也不容易添置一件新衣服,农民更是“顾嘴也难,怎能顾身?”。。。。。。何况而今买一段好布料多么的不容易,所以要将心比心,不能糟蹋了顾主的东西啊!中国的手艺人把寻求工件叫做“找活路”,制作工件是“活命之路”啊。你能对“活路”不精益求精吗?我自己精益求精,也要求群体精益求精,确确实实就坚持这么干。结果,这家本来不入流的街道工业,而今三门市部雄起来了:以前全店一个月营业额只有四五百块钱,而今翻了一翻。月月上千。春节前那两个月,再翻一翻,上了两千。以前远远落后于一、二门市部,现在把它们甩在了老后面去了。春节之前两个月,三门市部就已经停止收活了。因为收的“活路”已经堆满了大立柜!以前收不到“活路”,没有“活路”,大家只能坐倒耍。而今“活路”塞满了每个缝纫工的箱子!春节前必须要把全部收了的存货加班加点的制作完成,人们还有春节穿新衣服的习惯。三门市部的人们全部都得加班加点的干活到深夜,竟有的通宵达旦的干过不停。。。。。。三门市部夜夜灯烛辉煌,从未有过的繁荣。当时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与之同步而来的,当然是每个人的工资收入大大的增加了,。。。。。。我基本上掌握了此一谋生之道,以后几年也就在此以之谋生,“杀”出来的生存权!!凭着这点“手艺”去换一碗饭来吃啊!不时在“成规”上,小动手脚,总有些“推陈出新”的小打小闹。这大概有那么一点“禀性难移”吧。禁锢依然很严,然而年轻人爱美之心,追求美,追求新颖的勇敢是禁锢不了的,。。。。。有一次,我正在裁剪,一个姓胡的师傅来到了三门市部。保管徐正蓉认识他,很客气的招呼他进店里坐了。两人交谈了几句,徐正蓉走过来给我悄声的说:胡师傅是自贡市最权威的裁剪师傅。市委书记李唐基、市长这些人的衣服都是找胡师傅裁剪。他听许多人说:说你是个大学生,在那些很讲究的年轻人中颇得推崇,所以特意的来。。。。。。又看见你这样年轻,有些惊奇。。。。。。我也想检验一下我这个从书本上弄来的手艺,与这个全市权威的手艺,二者间差距到底有多大?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出去用一章“烟票”买了两包“金沙江”牌香烟回来,我客气的先递给了他一支,给他点上了,把另一包又送给了他,算是最平常不过的见面礼。我另铺上一段涤咔,在上面画了一件毛服的前片,我客气的说:胡老师,请你指教。胡师傅站在案前,认真的审视着画线,又用尺子“拷”了几处。说了声:要得。我说:请胡老师改改。胡师傅说:没有改的,要得,便把那件毛服裁剪完了。我又画了一件皮大衣,他审视之后,又说:要得要得。。。。。。你的画线比我们里头的,到家,要得。哎呀,名不虚传哪!“权威”这么几句简单的“评点”,使得我对我这点手艺自然也更增添了一些信心,在门市部里的“威望”自然也更高了。那个时候这些服装行业里面要考裁工或考缝纫工,都是以裁剪毛服,或者制作毛服作为考试题目。这些评定,至少说明我的考试合格吧。。。。。。。在这里干了几年,一直干到邓小平时代,才“放下屠刀”,“洗手不干”了。之所以决心“洗手不干”,是因为那样的岁月给自己留下了太多的辛酸,那是落魄无奈谋求生存的不得已而为之的“穷途末路”之举。不干就会饿死人呢!太远离我的人生志趣了,让它远离我而去吧!。。。。。。干这几年,难以忘怀的一是熬夜。裁工工资是营业额的百分之六。裁一件一般的衣服可以得到几分钱,高档一些的也不过几毛钱,我裁剪很认真。条条线都得画到位,作到一丝不苟。有时候还动动小脑筋,弄点小小更新,裁得细致故尔慢,于是只得熬夜,每夜都得熬过半夜才能收工。。。。。。其二是心境日益趋于平和,我这人的性格本来是宽容、宽厚、落落大方、素有容人之量。然而被打成右派分子之后,尤其是被逼迫到了这人间的最底层,在这无比恶劣的“环境”里被那些狗逼出来的逆反心理,对于那个野蛮的社会现实的逼出来的敌对情绪,使得我必须抗争,必须睚眦必究,绝不忍气吞声。而今生活较稳定了,遇到的狗少了,来作衣服的人,对曾师傅很客气很尊重,心境自然趋于平静。加之我要求我自己也要求群体“要图二回”,“要对得起顾主”,“不要坏自己招牌”,这些中国手艺人的传统观念,“金字招牌”、“百年老店”。。。。。。都是以一代一代人的心血造就的。都是中华民族优秀的传统道德观念。现在而今的“品牌”思想是这些优秀传统道德观念的延续。近年唯利是图的孽障们把这些优秀传统践踏得太糟糕了,民族复兴,最要复兴这些优秀的传统观念。。。。。。我如此坚持的结果是老主顾不断增多,而且和许多老顾主渐渐成了朋友。好几个缝纫工也和许多老主顾成了好朋友。象罗崇新、兰六。。。。。。等人,她们在制作上自己要求精益求精,长进很快。作出的衣服绝对不亚于那些高级门市部里的高级师傅制作的产品。如此辛勤“耕耘”的结果,使得许多很“讲究”的男女都慕名而来。完全改变了以前的小店面貌。。。。。。辛勤的劳动得到了尊重,是一种很难换取得到的欣慰。虽然生活在这社会最底层,但来往的人们给我的尊重和友谊,使我感受到这人世间人性还是丰富的。平等相待是一种高尚的情操。特别是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还能够拥有这种平等相待的高尚情操的人实在较为难得,可是来我店的不少的老主顾都有这种情操,邹永扬可以算一个,他全家的衣服都来小店制作,客气的叫他的儿女们叫我曾伯伯。。。。。。当然也有极少数的狗,觉悟太高了、盛气凌人、出言不逊。我自然嗤之以鼻,去你娘的,老子不伺候。我已经流落到了这社会的最底层,凭着这把剪刀,凭着这点手艺来谋求生存,老子不伺候,你敢把老子怎么样??平生多磨砺,男儿自横行。行路难。但依然必须昂首挺胸的前行。然而依然风险重重,又一次险些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集团”。我虽然幸免,还是有两个右派分子被莫须有的罪名抓进去关了几年,这是后话。

  其三是这几年交了几个知心朋友,不多,但很难得。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这些知心朋友中,李石锋是一个。李石锋是个传奇人物,比我年长十五岁,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便和我八叔曾也鲁开始交往。和我算是忘年交吧。我出生的前一年,一九三零年,十四岁的李石锋支身一人从自贡市来到了北平就读于文治中学。一九三二年李石锋和刘盛亚,张天授三人一起合办了文艺旬刊《菡萏》和《蓓蕾出版社》,先后出版了黄现璠的《宋代太学生运动》、英国。大仲马的《金钱问题》、冲突的《徊》等,此时李石锋尚不足十六岁。一九三四年。快十八岁的李石锋考入北平国民学院文学系。次年“一二。九”运动爆发,他积极的投入了运动的同时,开始以投枪、匕首般的杂文来投入战斗。在北平著名的《益世报》、《北平新报》上面发表了《罪恶》、《大学教授和文化走私》。。。。。。等有影响的杂文。不久被《益世报》主编看中了,聘请李石锋担任《益世报》副刊编辑。从此近十九岁的李石锋踏上了战斗、挣扎、多灾多难的杂文学家生涯。

  李石锋出生于书香门第,富贵人家,是富商兼律师李敬修的独子,李敬修有一胞兄名李宗吾。饱学之士,担任过辛亥革命以前就已创建的富顺中学堂的校长。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曾著有《厚黑学》问世,自封“厚黑教主”。其教义曰:古往今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胜者从秦始皇、刘邦、刘备。。。。。。无不精于脸厚、心黑的“厚黑”之术。刘邦与项羽战于垓下。项羽捉着了刘邦的生父,以之作为人质相要挟,并声言要把乃父清炖了来吃。刘邦接到书信,大不以为然,复书项羽曰:“吾翁即尔翁,尔若烹尔翁,幸分我一杯羹。”意即: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要清炖你的老子,希望提一罐给我尝尝。可见刘邦其脸之厚,其心之黑,可谓已达“登峰造极”的最高层次,故尔能成其帝王之业。而项羽在战败之后,却认为“无脸见江东父老”,哀呼“虞兮虞兮奈若何!”。可见项羽脸皮太薄,心肠太软,太乏“厚黑”之术,其结果当然是只能在那乌江之畔自刎而死。。。。。。《厚黑学》解放以后,一度销声匿迹。没有人敢于提及,在实际上已被打入禁书的行列。殊不知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却重又一度“枯树开花”,什么《商战厚黑学》、《人际厚黑学》、《成功厚黑学》。。。。。。之类在中国大陆突然风靡,泛滥一时。似乎真当那么一回事,“教主”愤世嫉俗,剖析时弊的初衷被忽视了。被掩盖了。近年来被认定为是近代中国十大奇学之一。还成立了“李宗吾学术思想研讨会”。李宗吾的后代现在生活在台湾。

  李石锋一九三八年十月〔三十二岁〕经王志先〔解放后担任过四川科学技术大学党委书记〕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地下〕。抗日战争期间,李石锋在中共南方局主办的重庆《新华日报》,矛盾、巴金主编的《烽火》,矛盾主编的《文艺阵地》,夏衍、聂绀弩、秦似主编的《野草》,老舍主编的《蜀道》、《抗战文艺》,夏衍主编的《救亡日报》,聂绀弩主编的《力报》、《笔阵》,陈白尘主编的《华西晚报》,毛一波主编的《川中晨报》。。。。。。等著名报刊上发表了杂文三百多篇,逾百万字,其中不少精品,影响很大。在北平、在桂林、在重庆都因杂文的锋利的战斗性触怒了当局而遭到警告、追究、追杀、逃亡、被抓入狱。。。。。。在重庆时候,蒋介石对《中央日报》,《扫荡报》这些只看大标题,而对于《新华日报》却看得仔细,李石锋是《新华日报》的杂文栏的主要撰稿人,因之这个李石锋的名字,老蒋也看熟了。一天,陈布雷拿了五个“经济专员”的任命名单呈蒋介石亲批。老蒋一看。此中有个李石锋,蒋介石把陈布雷叫来斥问:这个李石锋,经常在报上写文章骂我们,这怎么回事啊?经陈布雷一查,原来呈报作经济专员之李石锋乃湖南人,写杂文这李石锋乃四川人。。。。。。于是李石锋遭特务追杀,连夜连晚逃离重庆。。。。。。李石锋一九三七年在长沙经魏猛克介绍成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会员。与矛盾、巴金、夏衍、曹禺、臧克家,。。。。。多有交往,特别与老舍、聂绀弩情谊深厚。

  一九四一年,李石锋和老舍住在重庆白象街。冯玉祥将军花甲之寿。《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特意为他举办了庆祝会。冯玉祥不喝酒,庆祝会经费也不宽裕,便不设酒宴,以茶代酒。然而此庆祝会却又别出心裁。会上发给了与会者每人一张斗方雪白宣纸。与会者都是爱国抗战的文艺界人士,对于这位爱国抗战将军多有敬仰。因此请每位无论以诗、以画来为冯玉祥花甲之寿表示祝贺。李石锋和老舍同坐一桌。各人都写了一首七律,李石锋的诗是:“贺冯玉祥将军花甲之寿甲子重开不老翁/将军塞上扫胡风/悲戈起自亲人怨/叹剑无由贯日穷/千章草木青犹在/万里山河不尽同/铁板铜琶歌易也/大家同唱满江红”。两人都把自己的诗相互交换。老舍看过了李石锋的诗轻声说道:有一字可以推敲。李石锋知道老舍古诗词功底深厚,且为人直率。便轻声诚恳的说道。舒兄赐教。老舍用手指头蘸了一点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水”字。李石锋说:太好了,老兄这一改,生色不少,于是把诗中“铁板铜琶歌易也”一句中的也字圈掉了,改为了水字,成了“铁板铜琶歌易水”。这一字之差,把荆柯、岳飞。。。。。。忠贞、豪迈、悲壮之情跃然诗间。冯玉祥以后把这次会上为他祝寿的诗和画,裱糊装订成册,视为珍品珍藏起来。

  李石锋和郭沫若交往始于一九四零年,一九四零年中国第一个“诗人节”,中共中央南方局在重庆主编的《新华日报》上特为这中国第一个“诗人节”出一期纪念专刊。专刊首篇是郭沫若写的“蒲剑龙船鲤帜”,次篇是李石锋写的杂文“从咚咚。。。。。。说到屈原”,另外还有柳倩写的“纪念与任务”,和山写的“关于离骚”,还有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的名义写的“诗人节缘起”等等。。。。。。郭沫若当时正在主持中国文化工作委员会的工作。正在筹办综合性月刊《中原》。郭沫若任主编,聘请李石锋,柳倩为副主编.以后因为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的无理干预,郭沫若强硬抵制而夭折。。。。。。

  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之际,李石锋提出了一些帮助党“整风”的意见。最后被归结为“反党八论”。什么“棒糖论”、“桥板论”。。。。。。从而被打成“极右份子”。并被“抹光一切”。于是下放农村、充军宁南。。。。。。最后弄到这红旗盐厂,监督劳动改造。每个月由市委统战部发给一十五元生活费,吊命。。。。。。文化大革命期间,在红旗盐厂被造反派挂铁丝吊牌、罚跪、斗争,把他的杂文、长篇。。。。。。全部手稿当着他的面一一焚毁,而且被打断了右腿。从此人称“李擘子”。腿被打断了以后,不能干苦力活了,但也不能让你闲着。新的差事是管理澡堂。每天上午没事,于是便托故看病、抓药,柱着拐杖一瘸一拐的来到了光大街我那个小店,数年如一日,风雨无阻,我在那裁案旁边特意摆放了一根长板凳,那是专门为李擘子安排的座次,每天上午十至十一点,基本上按时入座。李擘子一来便坐在那长板凳上面,看风景、叭嗒叶子烟、和我天南地北吹牛。。。。。这些年“李擘子”已经习惯于“寅吃卯粮”,无可奈何之举,否则就无法吊命。每个月十五号,领到了统战部发的那十五块钱,领着了马上还债。很讲信用。还债之后也就只剩得下几块钱了。所以过不了几天又必须借债,如此“恶性循环”。实在无可奈何也!!借又不能借多,一次三、五几块,我那里已经熟悉了,向人们拉扯一下没有问题,所以这也是李擘子必须常来常往的另一原因。当然最主要的是能够来此排遣孤独。和我推心置腹的随心所欲的神聊!!那年月右派分子都已经学会了三缄其口。已经饱尝了祸从口出带来的无限痛苦。所以都能够装哑巴。整天整天的沉默无言。本来也就是“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的愁闷。而这种愁闷无言的痛苦非经身受是难以体察的。而今有了如此一个“自由天地”,可以天南地北的神聊,借古讽今也好,抨击时弊也罢,骂江青、骂林彪,随你骂,绝对不耽心会被出卖告密。在重重禁锢的牢笼般的现实中,获得了如此舒心的一块“自由天地”,当然就得去尽情的“享受”。所以每天那一两个小时的神聊已经成为我们生存中不可或缺的一环。那种种神聊的舒畅是我们彼此已经习惯而已无法搁置的了,在这个只能给人以假面孔看只能给人以假话听的畸形岁月里。要去凭吊那"唯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风流!"的"本色英雄"之罕见"风流名士"之难觅。悄悄的去聊揽几许"本色"随拣几多"风流"而已已。。。。。。一九七二年秋。右派同学胡俊文从重庆来了一封信,来信中讲:在重庆传闻很广,有关《七二。七》号文件的内容: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合下发的“红头字文件”。主要内容是:一、右派份子、右倾机会主义份子、反社会主义份子三种人一律摘去帽子。二、全部恢复工作、恢复党籍、恢复原工资。。。。。。当时,特别是右派份子大多是流落在社会最底层,许多人对于未来不知所云,认为是“无期徒刑”,没有出头之日,很有"心死"的悲哀。。。。。。收到信的时候,李擘子正坐在那长板凳上叭嗒叶子烟。我看过信后,把信给了李擘子,他看过信后比我更为兴奋。我这人真的,颇有点遇事不惊的坦然。即使在蹲监狱之类最危难的处境当中。我心底都有着这么一个信念:不相信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完蛋!不相信就这么潦倒一辈子!我根本就没有错,相信真理的光芒定有重新照耀我的一天。我这种潜意识的存在,在众多右派份子之中可能是鲜有的、独特的、然而确实就存在。孟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这些年来虽"哀"然还不至于"大",盖由于尚未至于"心死"之故。法国人莫里哀说:"人是活在希望之中!"我的这种"不相信"有如一粒被巨石压迫下的种子。虽被沉埋,然而那希望的稚嫩的芽总无比顽强的在寻找着太阳光。。。。。。和李擘子一起“囚”在那红旗盐厂的还有些右派分子。这样一个令人兴奋的《七二。七》号文件,很快的一传十、十传百,几乎在自贡市的右派份子当中传遍了。。。。。。有的右派分子欲知其祥,大概也因这个传闻燃起了些许希望,即使还很渺茫然而总是某种希望,希望是能够使人活下去诱惑!一个个便寻寻觅觅的找到了我那个小店来自报家门,进而再打听那《七二。七》的详情。同是天涯沦落人吗。我都如是告之。。。。。。我返乡以来,为活命而疲于奔命,没有心情,没有时间,没有脸面去和人打交道。故尔和一切人们都极少交往,与右派分子亦然。因为根本就不认识本地的“土右派”,几乎没与任何“土右派”有过往还。而今由于这《七二。七》号文件的传闻。右派分子们来找我问询,我只能放下活计,“热情相待。”于是结识的“土右派”就多了。右派分子家里,绝大多数都日子过得艰难,顾了吃的顾不了穿的,实在不得已要为子女作一件衣服,也很不容易。知道老曾手艺不错,当然来找老曾帮忙。举手之劳,岂有不帮之理,于是以前从不相识的“土右派”便来往较多,成了朋友。。。。。。

  《七二。七》号文件到底是真是假?是有是无?这是右派份子们最关心的问题。于是便各自发挥主观能动性。各自向全国各地,以书信之类各种方式,去证实、去打听、去丰富。往往又把结果反馈到这信息的发源地来,于是便又散开了一张无形的网,网的焦点就在这光大街的小缝纫店。。。。。。大多数右派分子由于十多年间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威力的教训。“警惕性”都很高,到我那里来都谨慎小心。有如搞"地下活动"一般。不过好在我那里是店门大打开,谁都能进来。而店里那十多个女性都得凭我手中这把剪刀来吃饭。当然不愿意曾师傅出点什么意外之类,更加之我依然是处事公正,分配工件上绝不厚此薄彼,所以店里的十多个妇女对于我都很尊重.......基本上没人去告密什么的。何况我那里每天都迎来送往,顾主很多。我那裁案系单独作业,距离其他人较远。交谈内容旁人听不到的。。。。。。因此,这信息传播、反馈的几个月间都处于“秘密状态”。。。。。。有天深夜,已经十二点过了。我收好了摊子,正准备回家,刚垮出小店门不远,昏黄的街灯,嗖嗖寒风,有点令人瑟缩。大街上已断行人,忽然三个高大的黑影,从电竿下向我包围了过来,越逼越近,档住了我的去路。有如"窃道"的好汉一般。我不免毛骨悚然。麻起胆子、提起精神、捏紧拳头、逼视着来者。“嘿嘿!嘿嘿!”。。。。。。哎呀!他娘的,胡思敏。我蜀光中学的同班同学。还是我发展他入团的,胡思敏一九五零年高中毕业后被招到了自贡市人民法院作律师。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时候,全国的律师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都被打成了右派份子。罪名是为无产阶级的敌人辩护。律师这个行当本来就是为犯人辩护的,为犯人辩护既然被认为有罪,便索性取消了这个行当。所以反右派斗争之后,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很长时期里中国就没有了律师这个行当。绝大多数的律师不分青红皂白都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被打入了社会的最底层,谁还敢再去干这个行当?一个国家里竟没有律师这样个行当,而且居然空缺了二十年之久!这在全世界定然是罕有的历史。。。。。。律师这个行当在中国空缺了二十余年之后,到了邓小平时代才又恢复了律师行当。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邓小平上台,中央搞了个“全国律师研讨班”。全国集中了两百来人,大多数是反右以前,五十年代干这活的老律师,当然大多数都是右派分子。自贡市被派去“全国律师研讨班”的只有一个,〔四川省总共去了七个〕就是因为当律师而被打成右派分子的胡思敏。。。。。。胡思敏说,知道你要熬夜,我们都转了两圈了。我说:怎么不进来呢?胡思敏说:看见里面还有人在干活。不方便。又介绍他旁边一个高大魁梧的“眼镜”说:这是王泽隆。握了握手。我说:久闻大名啰!王说:久仰!久仰!不容易啊!自学成才!我说:生计所迫,出于无奈!不干会饿死人的。王泽隆原来是中央打出来的右派分子,给教育部张子意部长作机要秘书。反右斗争时候,他有个弟弟在北京航空学院读书。给学校提了点意见,被打成了右派分子。王泽隆当时在教育部反右办公室工作。他认为他弟弟不应该被打成右派分子,因为他认为不够右派分子的条件,其实当时也根本就没有什么“条件”、“标准”之类,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因此之故,于是以包庇右派分子弟弟罪而被打成了右派分子。中央机关的右派分子弄到北大荒去监督劳动改造,王泽隆和丁玲。。。。。。等等有名的大右派分子在北大荒“蹒”了几年。以后又把这些右派分子分别遣散到全国各地。王泽隆等三个右派分子被遣散来到了自贡市。。。。。。以后一死、一入狱。剩下一个王泽隆弄到一个中学里面去保管篮球、排球之类体育用具。还有一个是陈洪虎,新华书店的右派分子。胡思敏说:对于从你这里传出来的这个“七二。七”号文的传闻,我们交谈过很多次了。也从各个方面作了各种分析。去年初发的文现在都快一年多了,还一点响动都没得。王泽隆说:最重要的是必须核实它是真是假?胡思敏说:最近还是你那里传出来的,说“七二。七”发到省、军级。这就有点难办啰,象自贡市这样的级别连文件都看不到。要想找到跟省、军级这样的高层有接触的去核实,有点难度,我说:我想呢无风不起浪。什么人会异想天开,凭空臆造出这么一个“七二。七”号来呢?从它出台的可能性来看,我觉得是存在的:林彪的死,全国震惊,对毛泽东的触动必然很大。即使不顿悟,反思总免不了的。。。。。。现在国民经济越是搞不起来,这个文件的可能性就更大,右倾机会主义份子甄别了,而实际上全部在坐“冷板凳”,反社会主义份子也同样,要想使用这些人,顺便考虑到右派份子,把这些“有用之材”,一起使用使用,这种可能性完全是有的。再说右派份子到底有什么罪?什么错?他娘的一二十年啰,真的无期徒刑啦!胡思敏说;可能性我们也分析过,没有意义,证实这个文件的真实性,才有意义。哎,重庆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吗?我说:没有,我们又闲聊了一阵,似乎有点忧心忡忡。我说,我到不那么悲观,即使没有“七二。七”,一定会有个“七五。七”、“八二。七”之类来的。我不相信这辈子就会这么了结!真的不相信。王泽隆说:你到是很乐观。北京方面都来了信,那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信息。。。。。。已经深夜两点多了,他们才告辞,相约有新情况再相互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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