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美诗云“熟精《文选》理”,而子瞻独不喜《文选》。盖子瞻文人也,其源出于《国策》、《庄》、《孟》,而助以晁、贾诸公之波澜,所浸灌于古者深矣。《文选》之文,自秦、汉诸篇外,其余皆不脱六朝浮靡,其为子瞻唾弃,无足怪者。若子美则诗人也,诗以《骚》为祖,以赋为祢,以汉、魏诸古诗,苏、李、《十九首》,陶、谢、庾、鲍诸人为嫡裔。子美诗中沉郁顿挫,皆出于屈、宋,而助以汉、魏、六朝诗赋之波澜。《文选》诸体悉备,纵选未尽善,而大略具矣。子美少年时,烂熟此书,而以清矫之才、雄迈之气鞭策之,渐老渐熟,范我驰驱,遂尔独成一体。虽未尝袭《文选》语句,然其出脱变化,无非《文选》者。生平苦心在此一书,不忍弃其所自,故言之有味耳。今人以子美誉《文选》而亦誉之,以子瞻毁《文选》而亦毁之,毁誉皆在子美、子瞻,与己何与?又与《文选》何与哉?
诗家有一种至情,写未及半,忽插数语,代他人诘问,更觉情致淋漓。最妙在不作答语,一答便无味矣。如《园有桃》章云:“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三句三折,跌宕甚妙。接以“心之忧矣”,只为不知者代嘲,绝无一语解嘲,无聊极矣。又《陟岵》章云:“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尚慎旃哉,犹来无止。”四句中有怜爱语,有叮咛语,有慰望语,低徊宛转,似只代父母作思子诗而已,绝不说思父母,较他人作思父思母语,更为凄凉。汉、魏以来,此法不传久矣。维唐岑参“昨日山有信”一首,末四句只代杜陵叟说话便止,全不说别弟及还东溪语,深得古人之意。但彼为忧乱行役而作,而此则寻常别弟语,情景较浅耳,然在唐诗中未多觏也。
看盛唐诗,当从其气格浑老、神韵生动处赏之,字句之奇,特其余耳。如王维“鹊乳先春草,莺啼过落花”,孟浩然“石镜山精怯,禅枝怖鸽楼”,张谓“野猿偷纸笔,山鸟污图书”,岑参“瓯香茶色嫩,窗冷竹声干”,此等语皆晚唐人所极意刻画者。然出王、孟、张、岑手,即是盛唐诗;若出晚唐人手,即是晚唐人诗。盖盛唐人一字一句之奇,皆从全首元气中苞孕而出,全首浑老生动,则句句浑老生动,故虽有奇句,不碍自然。若晚唐气卑格弱,神韵又促,即取盛唐人语入其集中,但见斧凿痕,无复前人浑老生动之妙矣。于鳞辈论时,专尚气格,而锺、谭非之。
唐李颀诗,虽近于幽细,然其气骨,则沉壮坚老,使读者从沉壮坚老之内,领其幽细,而不能以幽细名之也。惟其如是,所以独成一家。
余尝概论诗文,似醇者中必杂,以深者中必浅,似细者中必粗,似静者中必乱,似密者中必疏,似腴者中必枯,似奇者中必迂,似达者中必僿。如此反勘,不可胜举,大约嫌其似而已。
余曾谓陶靖节绝无名根。靖节诗亦云:“虽留身后名,生前亦枯搞。死者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则其不好名可知矣。然其《拟古》诗又云“生有高世名,既殁传无穷”,则又何也?黄山谷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力也。然陶彭泽之墙数仞未能窥者,何哉?盖二子有意于俗人赞其工耳。”此语妙甚。从古才人诗文所以不能久传者,总从俗人赞处失脚耳。然则陶公之人与诗,亦止不许俗人赞而已。使当时复有陶公者,从而倡和赞叹,我知公纵不喜,亦决不掷卷而怒也。陶公之不好名,岂同他人之不好名哉!
释皎然尝于舟中抒思,作古体十数篇,以效韦苏州,韦大不喜。明日献其旧作,乃大称赏,云:“何不以所工见投,而猥希老夫之意!”即此可见作诗当自写性灵,摹仿剽窃,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李阳冰云:“太白不读非圣之书,耻为郑、卫之作,故其言多似天仙之词。”王荆公集四家诗,人问何为下李白,荆公云:“白才高而识卑,其中言酒色者,盖十八九。”两人论太白,互相矛盾如此。余谓此皆非太白知己也。太白诗天然奇绝,正惟奇绝,所以不能无小疵。然其奇处不可及,疵处更不可及。奇处不在耻郑、卫,疵处不在言酒色。酒色、郑、卫,在太白分中,原无罣碍。李阳冰自见太白耻郑、卫耳,若太白则何必耻郑、卫。王介甫自见太白言酒色,若太白则何妨言酒色。以己为量而妄尊之,且与太白无与;况以己为量而妄毁之,多见其不知量也。
伯敬云:“王建《宫词》,非宫怨也。惟‘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一首,颇有怨意。”余谓怨之深者必浑,无论宫词宫怨,俱以深浑为妙,且宫词亦何妨带怨。如王建云:“私缝黄帔舍钗梳,欲得金仙观内居。近被君王知识字,收来案上检文书。”此非宫词中宫怨乎?然急读不觉其怨,惟咏讽数过,方从言外得之。此真深于怨者,不独“树头树底”一首也。
渔隐曰:“王建《宫词》云:‘御厨不食索时新,每见花开即苦春。白日卧多娇似病,隔帘教唤女医人。’”花蕊夫人《宫词》云:“厨船进食簇时新,侍宴无非列近臣。日午殿头宣索脍,隔花唤取打鱼人。”花蕊之词工,王建为不及也。余谓花蕊盗王建语,然不及王建远甚,惟“隔花唤”三字,颇能领全首生动耳。王建“御厨不食索时新”七字,写女子性情娇痴厌饫之状如见。
若云“进食簇时新”则直而无味矣。下二句情景事三者俱媚,“白日卧多”,便为“苦春”二字传神,“隔帘唤医”,撒痴极妙,非果病也。女子性情,决非女子能道,每被文人信手描出。渔隐何足以知此哉!
秦少游“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繞孤村。”晁无咎云:“此语虽不识字者,亦知是天生好言语。”渔隐云:“无咎不见炀帝诗耳。”盖以隋炀帝有“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之句也。
余谓此语在炀帝诗中,祗属平常,入少游词,特为妙绝。盖少游之妙,在“斜阳外”三字,见闻空幻。又“寒鸦”、“流水”,炀帝以五言划为两景,少游词用长短句错落,与“斜阳外”三景合为一景,遂如一幅佳图。此乃点化之神,必如此乃可用古语耳。
李易安云:“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而欧阳永叔、苏子瞻词,乃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尝记宋人有云:“昌黎以文为诗,东坡以诗为词。”甚矣词家之难也!余谓易安所讥介甫、子固、永叔三人甚当,但东坡词气豪迈,自是别调,差不如秦七、黄九之到家耳。东坡自言平日不喜唱曲,故不中音律,是亦一短。以诗为词,难为东坡解嘲,若以为“句读不葺之诗”,抑又甚矣!至于昌黎文章,元气深浑,独其诗篇刻露,稍伤元气,然天地间自少此一派不得。彼盖别具手腕,不独与他家诗不相似,并自与其文章乐府绝不相似。伯敬云:“唐文奇碎,而退之舂融,志在挽回;唐诗淹雅,而退之艰奥,意专出脱。”此数语真昌黎知己。彼谓“昌黎以文为诗”者,是不知昌黎者也。大率宋人以词自负,故所言类此。然遂却以此评诗,不免隔靴搔痒。
陈无己云:“宁朴毋华,宁拙毋巧,宁粗毋弱,宁僻毋俗。”严仪卿亦有是语。然余谓朴实胜华,扭实胜巧,粗实胜弱,僻实胜俗。朴拙粗僻,非大家不能用。每见后人有意为朴,反不如华;有意为拙,反不如巧;有意为粗,反不如弱;有意为僻,反不如俗。大抵以自然者为胜,如美人乱头粗服俱好,不可遂以乱头粗服为美人也。
张谓侍郎七言律,多奇警之句,及死后见形,独爱人诵其“樱桃解结垂檐子,杨柳能低入户枝”二语。晋谢康乐诗尤多警语,而独喜“池塘生春草”五字,自谓神助,可见诗以偶然语写偶然景为得意,凡他人所谓得意者,非作者所谓得意也。
学诗者不可学古人无病处,亦不必学古人有病处。非大家不能无病,非大家亦不能有病。盖其才无所不具,其学无所不有,故于深浅浓淡,洪纤高下,种种皆备,而其瑕颣亦复不免。如长江大河,不乏腐骴;名山巨岳,亦有恶木。其所以界于他山水者,政在波涛之鼓荡,无所不有;地势之庞厚,无物不生耳。若夫丘峦涧沚之胜,一览即尽,纵复幽雅奇秀,然非所语于大观也。
后之学诗者,毛举琐求,以一字之累,一语之犯,遂弃其全。而负才不羁之士,又不肯深求古人精神之所存,见陶之时有似于枯淡也,遂以枯淡为陶;见杜之偶似于滞累也,遂以滞累为杜;见李之偶似于轻率也,遂以轻率为李;见苏之偶似于谐浅也,遂以谐浅为苏。此犹学孔子者,但学其微服过宋,君命召不俟驾,见南子,佛肸召欲往而已,岂学孔子者哉!
元微之作《杜子美墓志序》云:“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是矣。然余观子美诗,创而不沿,孤而无偶,竟不能指某篇某句出《风》、《雅》,出沈、宋,出苏、李,出曹、刘,出颜、谢,出徐、庾也。如蜂采百花以酿蜜,不能别蜜味为某花也。如秦人销天下兵器为金人十二,不能别金人之头面手足为某兵器也。合众体以成一子美,要亦得其自体而已。今之学少陵者,分其一体,便谓逼真少陵,恐少陵不如是之多也。
微之称少陵诗“铺陈始终,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太白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而乐天亦谓子美“贯穿古今,覶缕格律,尽工尽善,过于李白”。夫李以天分独胜,而杜则天工人巧俱绝,却推杜于李上,宁患无说,乃独推其“排比声韵”,“覶缕格律”,何耶?以声韵格律论诗,已近于学究矣,况“排比”、“覶缕”,俗学所病。苟无雄浑豪迈之气行于其间,虽千言数百,何益于短长?以此压太白,恐太白不服也。大凡读子美洋洋大篇,当知他人能短者不能长,能少者不能多,能人者不能天,惟子美能短能长,能少能多,能人能天,亦复愈长愈短,愈多愈少,愈人愈天。如韩信用兵,多多益善,百万人如一人。汉高虽以神武定天下,然所将不过十万而已。然则子美能长能多,而非“排比”、“覶缕”之谓。“排比”、“覶缕”,亦子美用长用多之一斑,然不足以尽子美也。韩信多多益善,然其奇在以万人作背水阵,破赵兵二十万。盖韩信之能在用多,而其奇在用少。子美亦然。故于五言长篇,虽见能事,然其短篇,尤为神奇。三韵诗短极矣,然短而愈妙。盖未有不能用少而能用多者。若太白短篇佳矣,乃其《蜀道难》、《鸣皋歌》、《梦游天姥吟》诸篇,亦何遽不如子美长歌。读二家诗者,勿随人看场可也。
子美《羌村》诗有“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句,写乱后生还,惊喜猜疑,情景如见。读者多忽之。宋计敏夫《唐诗纪事》述盛文肃尝梦朝上帝,见殿上题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初谓天上人作,及读唐集,乃知为子美诗也。彼天上人具眼如此,下视人世论诗者,真愦愦耳!
太白《清平》三绝与《宫中行乐词》,锺、谭讥其浅薄。然大醉之后,援笔成篇,如此婉丽,岂非才人。而世传唐天子命李龟年持金花笺,授白为《清平调词》,梨园子弟抚丝竹,李龟年歌之,天子亲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诗中所指,皆极言太真之美而已。如此,则太白此诗与《玉树后庭花》何异?即深厚且不足传,又何论浅薄哉!不知太白此诗最有胆气,如“可怜飞燕倚新妆”,又《行乐词》“飞燕在昭阳”二语,大肆讥诮,谁人敢道?当时天子爱其清丽,而不能觉得。高力士恨脱靴殿上之耻,谗而逐之,遂露英雄本色。然则此诗当以“飞燕”二语及高力士脱靴一事而传。使作诗者皆得如此事、如此语以传,虽极浅极薄,吾犹以千金享之,况未必浅薄耶?
严沧浪云:“唐人与宋人诗,未论工拙,直是气象不同。”此语切中窾要。但余谓作诗未论气象,先看本色,若赀郎效士大夫举止,暴富儿效贵公子衣冠,纵气象有一二相似,然村鄙本色自在。宋人虽无唐人气象,犹不失宋人本色,若近时人,气象非不甚似唐人,而本色相去远矣。
严沧浪《诗辨》有云:“发端忌作举止,收拾贵在出场。”又云:“诗难处在结里。譬如番刀,须用北人结裹,南人便非本色。”此数语最得之。
晚唐惟司空图善论诗,其《与李生论诗书》云:“酰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醝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所贵乎味者,谓其醇美在酸咸之外耳。贾阆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惟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数语大有意味。但其自为诗,亦未脱晚唐习气,而辄自誉云:“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抑太过矣。余于图所自摘警句之中,独赏其五言春诗“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又“雨微吟思足,花落梦无聊”,山中诗“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丧乱诗“骅骝思故主,鹦鹉失佳人”,美人诗“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七言则“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又“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数联而已。绝句如“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五更稠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亦自有致,然终非盛唐气象也。子瞻独称其诗文高雅,有盛唐遗风。盖亦因人以重其诗耳。当时伪梁所用,如敬翔、李振诸人,皆唐朝旧臣,一旦委质,甚且赞成弒逆。独图避世中条山,终身不肯仕梁,岂非豪杰!乃《梁史》拾图小瑕以讥之。而王禹偁《五代史阙文》云:“图躁于进取,端士鄙之。”世岂有见唐宦官用事,即弃官归中条山,屡召不起,及朱梁篡位,以礼部侍郎召,辞以老疾,闻哀帝被弒,不食而死,而犹云“躁于进取”者哉!嗟乎!子瞻因人而重其诗,而史乃诎诗而毁其人,人之好尚不同如此,又何怪后世奸佞之臣,以叩头乞余生诬方正学也哉!
马嵬驿诗,人皆凄感,李商稳所谓“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是也。独郑畋云:“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当时论者以为此诗有宰相之器。及僖宗时,果拜相。余谓此诗善为本朝回护,佳则佳矣,然不若少陵云“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能道人所不敢道,而回护自深。谓畋语为宰相之器,或亦自畋拜相后追言之耳,不然几无以处少陵矣。
发语难得有力,有力故能挽起一篇之势;结语难得有情,有情故能锁住一篇之意。能挽起一篇,故一篇之情亦动;能锁住一篇,故一篇之势亦完,两相资也。唐中宗正月晦日幸昆明池赋诗,群臣应制。殿前结彩楼,命上官昭容选一首为新翻御制曲。群臣悉集其下,须臾纸落如飞,各认其名而怀之。既退,惟沈、宋二诗不下。又移时,一纸飞坠,则沈诗也。评曰:“二诗工力悉敌,沈诗落句云:‘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盖词气已竭。宋诗云:‘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自健举。”所云“健举”,岂非结语有情,通篇之势亦完耶?昭容妇人,乃能辨工拙于毫厘如此,令人叹服不置。但结语犹易得,若发语有力,则虽唐人名家,亦人不数篇而已,故发语尤难。
唐之才子,自李、杜数人而外,其他人品多有可讥者。盖唐人约句准篇,必以沈佺期云卿、宋之问延清二人为祖。张燕公尝谓沈三兄须还他第一。而之问词更藻发,故当时号称沈、宋。然二人谄事易之、三思,无所不至,使生于今日,士林且羞于为伍,必不齿于诗文人之列矣。唐承六朝余习,操觚之家,纔能属律,便欲荡闲,往往自谓文人无行。而沈、宋复扬其波,后人艳其词而慕之,复何所顾忌哉!之问求北门学士不得,遂为《明河篇》。天后见之曰:“吾非不知其才,但鄙其有口过耳。”然篇中乖槎问卜,实露谄兢,“口过”一语,武后已唾弃之,何足数哉!
严季鹰诗,世人未有推重之者,余独爱其骨气近少陵,咏《楠木》篇尤似少陵《古柏行》诸作,盖亦朋友渐摩之力耳。因此推之,凡与王、孟同时者,气韵亦往往相类。如綦毋潜《灵隐寺》诗云:“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题栖霞寺》云:“天花飞不着,水月白成路。”《送章彝下第》云:“黄莺啼就马,白日暗归林。”《泛若耶溪》:“晚风吹行舟,花路入溪口。潭咏飞溶溶,林月低向后。”《若耶溪逢孔九》云:“人生上皇代,犬吠武陵家。”《题鹤林寺》云:“松覆山殿冷,花藏溪路遥。”又《过兰若》云:“黄昏半在下山路,却听钟声恋翠微。”裴迪《谒操禅师》云:“有法知不染,无言谁敢酬。鸟飞争向夕,蝉噪已先秋。”《游感化寺》云:“入门穿竹径,留客听山泉。鸟啭深林里,心闲落照前。”《华子冈》云:“落日松风起,还家草露晞。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祖咏《泊扬子津》:“林藏初过雨,风退欲归潮。”此等语置之摩诘、襄阳集中,殆不能复辨,岂独风气使然耶!
储光羲五言古诗,虽与摩诘五言古同调,但储韵远而王韵隽,储气恬而王气洁,储于朴中藏秀,而王于秀中藏朴,储于厚中有细,而王于细中有厚,储于远中含淡,而王于淡中含远,与王着着敌手,而储似争得一先,观《偶然作》便知之。然王所以独称大家者,王之诸体悉妙,而储独以五言古胜场耳。
世以摩诘盗李嘉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之句为己作,但此语亦不见佳,当缘摩诘作诗时,意景偶合,遂不觉用之耳。不然摩诘集中佳句胜此者甚多,而必盗此,所谓舍其粱肉,咏有残藿而欲窃之,岂其然哉!若之问,小人也。害刘庭芝至死,而盗其《代悲白头翁》一篇。然宋集本自精丽,虽盗此诗,亦无以逾之,徒留此笑具于词林。此又别是一种肺肠,不可与摩诘并论也。
李颀七言古诗,佳者本多,其《杂兴》二句云“济水至清河至浊,周公大圣接舆狂”,亦偶然兴到语耳。而乐天独叹服此语,以为绝伦。常建五言律诗多灵妙,其题《破山寺》诗,人皆赏其“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而欧阳永叔独酷爱“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二语,谓“生平欲髣咏之,而终不可得”。前辈看诗,不独不随人好尚,即其触景触机时,亦别有证入。
刘长卿诗,能以苍秀接盛唐之绪,亦未免以新隽开中晚之风。其命意造具,似欲揽少陵、摩诘二家之长而兼有之,而各有不相及不相似处。其不相似不相及,乃所以独成其为文房也。
诗有极寻常语,以作发局无味,倒用作结方妙者。如郑谷《淮上别故人》诗云:“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盖题中正意,只“君向潇湘我向秦”七字而已,若开头便说,则浅直无味,此却倒用作结,悠然情深,令读者低回流连,觉尚有数十句在后未竟者。唐人倒句之妙,往往如此,姑举其一为例。
刘眘虚、王昌龄五言古,风味近于王、孟。但王、孟淡宕而眘虚高严,王、孟疏远而昌龄绵密。诗家以淡宕疏远为至,然每为浅学形似所混,独高严与绵密,非深心此道者难与措手。故世有假王右丞、孟襄阳,而无假刘江东、王龙标也。
唐律多近古,然唐古风亦往往可截作律者。夫古诗可截作律诗,非古诗之至者也。如王少伯昌龄《别刘谞》云:“天地寒更雨,苍茫楚城阴。一樽广陵酒,十载衡阳心。倚伏不堪料,悲欢岂易寻。相逢成远别,后会何如今!”只此四十字,格高而味厚,是一首绝好五言律。以多却“身在江海上,云连帝京深。行当务功业,策马何骎骎”二十字,遂成古诗,便减价数倍。即此可悟律诗之妙,在言止而意犹不尽;古诗之妙,在止乎其所不得止也。
唐人五言古,气沉力厚,初看似难入眼,反复读之乃佳者,惟杜少陵、王少伯二人。但少伯在沉厚中时有生拗费力处,若少陵则生处皆熟,拗处皆圆,每于似生似拗之间,忽复光怪烁闪,捉摸不住,所以高少伯数筹耳。若少伯七言绝,却又浑融无迹,在诸体之上,又非少陵所及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