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翻看鹿桥的「人子」,总要感叹一声:奇才奇才!说给自己听的,原也是只有这一句。但是答应了在中国时报上写一点,因又翻来看时,竟忽然无话中生出话来,像大海汪洋,永恒的境界里忽然有了人语。
一
「人子」的文章是世界性的,但首篇「汪洋」的那种境界却非西洋所能有,那只是印度与中国的。是印度说的涅乐,而亦即中国说的太极,现在物理学上则称为究极的自然。但西洋人还是对之无缘,明白提出究极的自然的话的汤川秀树是日本人(中间子发见者,亚洲得诺贝尔物理学奖第一人。)
但无论是哲学上的或物理学上的话,总是文章,才於我们亲切。如华严经里以普贤菩萨入三昧来说明涅乐,那就有一种具象的现实的感觉,所以好。但我更喜爱庄子的文章,他只随意地说无何有之乡,又说是浑沌。而现在则有鹿桥的文章「汪洋」,都是随意用的新名词。
这里是东洋与西洋的分水岭,在思想上与文学上。西洋人有天堂与地母,在世界的终末被最後审判,在地母那里得最後的休息,但是不能想像没有审判亦没有疲倦与休息的汪洋,那样辽润、壮健的。
汪洋没有时间与方位,乃至没有记忆,可是有着悟性,是万事万物的归趋,而亦是万事万物将开始未开始的一个含蓄。如此,汪洋乃亦可说做一个花苞。
二
「人子」的第二篇「幽谷」,写一株小草为了要选定最好的颜色,赶不及开花的晨光,别的小草都开花,惟有它的小蓓蕾枯萎了。这是个极悲壮的故事,然而鹿桥写得来真柔和。古希腊人的话「与其不全,宁可没有」,是稍稍带负气的决裂的选择。而这小草的却不是。她是谦虚的,她也是想要与众人一般赶得及开花的晨光的啊!
这株小草,惟有她是特别受传讯的花使所眷顾的。英雄觉得自己是独承天命,那自喜其实是像小孩。美人亦为一顾之恩而感激。这小草的谦逊便亦是像这样的。她对平凡的小草,平凡的众小草对她,都是好意的,这个最难,惟有鹿桥能都做到了。
英雄的像小孩的自喜,使他敢於走在成功与失败的最危险的边缘。美人为感激於一顾之恩,至於可以虽死不悔。而这株小草便亦有像这样的强烈。谦逊与强烈共一身,和平与危险同行,有句时髦话是量子论的二律背反与相补性,此是鹿桥文学之所以有深度与幅,与变化多姿。
三
第三篇「忘情」,讲一个婴孩诞生,小天使们都送了礼物去,举凡人间的聪明才干与美德应有尽有,独忘了送「感情」这件礼物。我读了记起希腊神话里不死的半马人与王尔德的童话里没有灵魂的人鱼。但希腊神话有一种冷严,王尔德的童话有一种哀艳的凄楚,而鹿桥的则有中国人的现实的世俗热闹,那送「感情」这件礼物的小天使误了时的焦急。
这篇「忘情」要与後面浑沌篇中的第八节「琴韵」并看。「琴韵」里讲一位没有感情的王子吃下药顷刻间老了不止七十岁。这七十年里人性情感的险涛,他因为没有感情,轻易平安地渡过了,而他於此修成了明镜智。「琴韵」与前篇「忘情」似相关,似不相关。
鹿桥与我大大的不同。
我走的路是汉魏六朝荡子的路,生涯在成败死生的危险边沿,过的日子是今日不知明日,没有得可以依傍,当然说不上受记与保证了。而广桥的生涯则很安定,华盛顿大学东方艺术史研究主任,终身教授,日本东京大学的客座教授,在国际有名。他的人到处风光照映,而惟爱他的太太,对世间女子不谈恋爱。但是他前年来日本与我相识,读了我的着书「今生今世」,对我说很反省了他的安着生活。而如今这篇「琴韵」,则是他这反省的结论吧?他可以没有经验过像我这样的涛险,亦凭他修得明镜智,从那映出的法姿里的「嚐到了爱情的无限的变化,无穷的情调及回荡无止境的韵致。」
「忘情」还有与西洋文学相通的,而「琴韵」则全是鹿桥的。鹿桥的是中国儒家的与印度佛教的。他是一个大凡人;不是仙人是凡人。他的文章里就只是没有黄老的气息,这在下一篇「人子」里最显明的可以看出。
四
第四篇本题「人子」,讲老法师婆罗门教穿颜库丝雅王国的太子分别善恶的杀人剑与活人剑,为将来好治理国家,最後的一课,老法师分身为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要太子分别善恶,一剑劈了那恶的,太子把剑高举着,就是劈不下来。老法师知道这才华盖世的太子终究是不宜作国王的,遂收了分身,夺下他的剑来,一剑把太子劈成两半。
太子是怕分别不清,杀了善,从了恶,宁可自己在剑下丧生。他不宜於作国王,但他成了佛。鹿桥写这个场面写得非常好。
可是这里留下了问题:善恶的判断毕竟是怎样的呢?最高的人果然是不宜於作国王的吗?
此在儒家,回答很简明:善恶判断无误是当然,判断有误是不当然,天子称为圣天子,当然是最高人格者。然在黄老,则以为善恶是可辨而不可辨,有点与婆罗门或佛教的相似,但是黄老以为天道有时不作分别,善人恶人都杀的。但是鹿桥不能承认这个。去年在日本同游京都嵯峨野时,鹿桥说起我的「今生今世」里有一处说出一个「杀」字,他道:「这我是怎麽亦说不出口的。」但我想那老法师若不是婆罗门而是黄老,最後的那一课他会教太子一剑劈下去,如果劈得无误是天幸,而如果错劈了善,那也是天意。而只要有这天意的自觉,这就是活人剑,高过亚历山大大帝他们征战的剑了。
五
第五篇「灵妻」,写野蛮部落选女嫁与神的故事,那应当是残酷的,然而读了只觉被一个庄严的东西所打动,令人正襟端坐起来思省。
那被选中为神妻的姑娘,与伴她帮她打扮的人都是这样的虔谨,喜悦,直至被送到山头,被彩绸把手足缚在一块大石土,等到那恐龙似的大爬虫来扑在她身上把她吃了,她一直还是这样的虔谨喜悦。这里不禁感叹鹿桥的笔力,只有他才能写得这样好。
史上的,凡野蛮与无知,乃至残酷的形式都可以成为过去,惟有那虔谨喜悦留下来,永远是文明的真髓。为忠君爱国,为亲为友,不辞舍身,临死亦还是有着这虔谨与喜悦的馨香。
日本古帝有崇神天皇,陵在大和地方,我有参诣崇神陵望三轮山诗:
田禾收净秋阳谧
古帝陵前怅今昔
人世飘缈长有泪
梦里神山是真实
缅想崇神天皇当年,我可以懂得陪葬的臣下与宫人们的殉死不一定是悲惨,他们感激天皇,乃是感激人世的真实。也许此意只可以与鹿桥共话;但是鹿桥就有本事凭空创出「灵妻」,而我只能说说史上的实事。日本是近世尚有日俄战争的名将乃木希典殉死明治天皇崩御的事。
六
第六篇「花豹」,是讲一只跑得顶快的小花豹,和还有别的几只花豹的事。
那小花豹有平民的高贵性。他与别的花豹处得很好,一概没有骄傲与妒忌等不愉快的事情。这是鹿桥的作品的特色,不染人与人之间的辛酸苦楚与暴戾。小花豹更是故事亦没有似的,不过是跑跑好玩。後面「浑沌」篇的「天女」一节里写一位天女从散花途中带来匹可笑的小花豹,竖直着尾巴,尾尖上套着一个大白绒球,众天女们不散花的时候就都同小花豹玩耍。鹿桥文学里的便是像这样的,有着天上的与地上的和平。
那和平有点像礼记礼运篇说的:至治之世,凤凰麒麟游於郊陬。而也许还有美国人的最好的一面,那幼稚的单纯性在内,但不是欧洲人的。然而小花豹的世界惟是鹿桥的,才能有这样的好玩。
礼运篇里说的至治之世与庄子所说的颇为相近,但礼运毕竟是儒家的,不是黄老的。黄老是宁有其像基督说的一面,「我来不是使你们和平,乃是要你们动刀兵。」我有一首诗:
马驹踏杀天下人
蛾眉一笑国便倾
禅语不仁诗语险
日月长新花长生
这诗的第一句,日本的文人保田与重郎先生读了就表示反感,鹿桥想必也读了不能接受。可是世界的数学者冈洁看了这首诗却回味寻思道:「是禅语不仁诗语险,这才日月长新花长生的呢。」
七
「宫堡」这篇的好处还是在前半,写众人都赶来建筑宫堡的那几段,众人都是那样好意的彼此无猜嫌的,给了读者一个童话的世界。後半写王子锁了这宫堡,只留一老人与其幼小的一孙女看守,他自己则去到外面的天下世界为寻觅谁可以做他的新娘,到了老年单身归来与留守的昔年的小女孩──今日的老妇人,一同开了岁久生锈的锁,那钥匙都断了,又走回来,两人携手走进一小木屋里去了。一种荒愁阴郁之感,使人读完後解不开。可是写得异样的庄严幻美,而这里正有着文章跌入艺术的陷阱的危险。
幸好後面「浑沌」一篇中有「重逢」的一节,补写这「王子一人骑马独自归来。他走遍了天下,才知道他心上一直恋爱着的是这智者的孙女。」她不是已变了老妇人,而是今年正十七岁。这样读者就顿时眼睛明亮起来,有现实的平正可喜。很当然的事,却能不俗化。简单的几笔,可是便人可以想了又想。我的学生说:「因为有了後面的一篇,前宫堡的本文乃成了像梦里的一样,很好玩了。」
八
第八篇「皮貌」,分为两则故事。第一则讲一个少女在月光下充满梦幻似的热情与理想。然後月光在她睡着的时候,把这少女的热情与理想像从她身上脱出的皮肤一般,亦像一件脱下的衣裳似的把来带走了,於是她就成为平凡的姑娘,结婚了为平凡的妇人,生有婴孩。现在窗前的月亮前又是那婴儿的梦幻似的光辉,照进来浸透了婴孩在嬉戏中把光辉也抹在母亲的脸上。
这则故事写的寓言怪奇而使人不觉其怪,只觉是平常,亦不觉其是寓言,而只觉是素朴的事实,这是非凡的笔力。庄子自说他的文章是寓言,盖能知寓言之理者,则知万物之造形,万物皆是大自然的寓言。然如诗人咏花是寓言,却要使读者满足於其咏的只是一株好花,此外不必去想那是比拟的什麽。即是读之不费心机,而自然可有思省寻味无穷。(但如红楼梦亦有人要索隐,则不是曹雪芹之过了。)鹿桥的这则故事,便是自然得像一首诗。
第二则故事是法师把身上的表皮从一点伤口撕大,至於他的真我完全从表皮脱了出来,也可以又钻进去,皮貌有老衰,皮貌底下的真我没有老衰。这故事使人想起六朝时受印度影响的鹅笼书生一类的志异,但是不及前一则月光皮貌写的好。因为读时太觉其是在说一个哲学思想,而且写怪奇不可又带合理主义。从剃胡子的一点伤口渐渐撕开皮肤,那似乎想的大精巧合理了些。而如鹅笼书生的故事就好,因为它绝不使读者去想像那样的事可能不可能。
九
「花豹」与第九篇「鹞鹰」我特别喜欢,但是写评语时亦不特别多写,因为那样的文章是要读者一句一句读,自己去寻味它的好处。
我在这里只是提出一点:鹿桥描写生命的动态的本领,如写小花豹赛跑的姿势,如写鹞鹰飞翔的姿势。
自黄帝以来中国民族本是有大行动力的民族,所以如诗经与汉赋都是动的文学,诗经里写王师征伐的行军与阵容,写舞,写御车与射礼等行仪,写农作与建筑的有声有色,写牧人与牛羊的走动姿态,写梁与河中鲂鲤鱣鲔的活泼游泳,与汉赋里许多描写水的动态的单字与叠字,遇有描写山的,把山的静姿亦都写成了动态的许多形容字,真是轰轰烈烈。直到唐朝的文学亦还是这样的。而自宋朝起才偏於静的文学了。後来对此反动而有元明的杂曲,曲文学亦是行动的文学。
自宋儒主静,然而如文学,静的文学尚易工,动的文学才是难,亦更高贵,古来最高的诗人李陵、曹操、李白的都是动的文学,宋朝尚有苏轼辛稼轩的亦是动的文学。我这回才明白了元曲的真本领亦在其是动的文学。而现在则要数鹿桥的文学了。读他写的小花豹赛跑的姿势,与鹞鹰飞翔的姿势,每回读时使我又重新感叹欣羡。这才是中国文学的真本领,绝非西洋或印度可有。西洋亦有很会描写动作的,但与鹿桥的不能比。鹿桥写的如花豹与鹞鹰动态,都是情操,西洋文学则把动态只能写成物理学式的,是用的所谓自然主义的或写实主义的手法,不能写行动一一是情操。
十
第十篇「兽言」,讲一位学者到了山中离人迹处猩猩的世界,学会了猩猩的言语与行仪。那里的是智慧深邃而又幼稚好玩的世界,一派鹿桥式的清和。但也带点美国味。与美国人打交道的中国人中,鹿桥之外,我所知道的只有往时胡适之先生,他的为人亦是这样的清和。虽然两人学问思想很不相同。而後来那学者是别了猩猩又回到好残杀与制造是非的人类社会来了。他要打坏学校的所有功课,叫孩子们不要读书。连他自己在动手编的猩猩的语言学的原稿亦把来烧掉,让猩猩的世界的消息永远到不得世人的耳目。这里鹿桥对於文明与自然的看法,不是没有中国的,但大半是西洋的。
西洋人说的要重返自然,与老庄说的自然不同,老庄的是天机,天机亦可以生在文明社会里,西洋人说的则是道德,如鹿桥文章里猩猩社会的原始性的善,那不是天机而是道德观,非原始社会不能相容。可是我们到底不能为要原始社会而破坏现代社会,所以就思想来说,「兽言」的思想是没有什麽可说的。「兽言」是单因鹿桥的文笔的力量实在好,故事的结束尤其有一种余韵。但是这故事里猩猩的语音语法的烧余残稿,使我想起埃及一块石上的刻字。古时曾有过埃及帝国久已被人遗忘,在一块石上刻的埃及古史字已无人识,惟相传是神的文字,这真实比「兽言」的故事更深厚,兽言见得单薄。还有中国旧小说里的无字天书,亦比起来,「兽言」的结末的发想见得是小了。
鹿桥的文章有一种小孩似的天真。本来好的思想都是小孩似的单纯的,而且是不限於时代性的;但是同时也要晓得开创天下的艰难曲折。鹿桥的是童话世界里的道德观,过此则如那老婆罗门教太子的杀人剑活人剑,在分辨善恶时要失败了。
十一
第十一篇「明还」是所有这些故事中最好的故事,鹿桥真是了不得。从开头讲一个小小孩与蚂蚱与小鸟玩,与萤火虫玩,就写的非常好,只有鹿桥才能写得出的那种好法。小小孩看见玩把戏的人耍大球,小小孩没有球,他就叫了月亮来做大球在屋里滚耍,这时外面就月蚀了。後来又叫太阳亦来做大球在屋里滚玩,这时外面就日蚀了。外面街上人的惊慌大乱,小小孩被母亲责骂的眼泪,都是这样的现实。小小孩的屋里两个大球,一个黄的,一个白的,那照得读故事的人亦睁不开眼的亮光!因小小孩被母亲责骂,那两个球就带着他从窗子飞出去,一直飞到天中央。外面就又是白天了,又恰好是正午。读完了使人只大睁着眼睛想要叫出一声「啊!」此外什麽想法都不能有,可有的只是这样现实的,然而是无边无际的永远的惊喜。讲故事能讲到如此,就可以什麽思想都不要了。
十二
第十二篇「浑沌」,可以看出鹿桥的思想的全容。鹿桥的是儒家的正直的信念,而以婆罗门的瑜伽与三昧来使之深邃,又加上美国人的现实性与活泼。
美国我不喜,但美国也给了我们两位学者,胡适之与鹿桥以她的最好的一面。胡适之先生的错误很多,但他的做人的基调其实是儒家的,有他的大的地方与安定,若非这个,亦不会有他那成就的。胡适之是受的美国的影响於他不能说不好,不好的是他所崇奉的杜威哲学。鹿桥对於美国比胡适之晓得分辨,而比胡适之有对自己的思想自觉。鹿桥亦有他的大与安定,否则亦不能有他的文学。鹿桥更有他的深邃。而且有胡适之所没有的小孩的好玩,虽然胡适之亦是单纯的清洁的。
鹿桥文章里小孩的喜乐不是美国人的幼稚就能有,而是印度泰戈尔诗里才能有的。但中国的又异於此,中国的是造化小儿的顽皮。此外是日本的小孩,清纯、美艳,也顽皮,但与中国的还是各异。「浑沌」篇里的「洲岛」,讲神只们创造洲岛就像小孩在海滩玩沙子那样,玩完了走後就忘了。这近於造化小儿,但是没有造化小儿的坏,所以我说是泰戈尔诗里的。而我喜欢造化小儿的那种坏。
「浑沌」篇的开头两则,「心智」与「易卦」,都是印度的思想。印度思想无论是婆罗门的或佛教的,皆重在冥想与内观,所以有唯识论那些个分析心智。
中国的则重在正观,易卦是观天地万物之象。鹿桥的是印度的,所以把易卦看做心智的六个窗口。但是大学者不论是哲学家或文学家,皆自然会追究到心智与内观外观的问题,鹿桥亦是在这里有他的学问的底力。他的大背景是浑沌,着力处是在「琴韵」的修明镜智。
「浑沌」篇里的「森林」、「重逢」、「天女」、「琴韵」这几则是在前面我都有说过了。「药翁」也很好玩。这里只说一则「沙漠」,是讲一位老鹰师遭了可汗的不讲理,他为遵守训练大鵰时,他自己所定对大鵰的命令,不惜将身喂大鵰撕食。这里又是鹿桥在描写大鵰的飞翔,猎取获物的姿态时,表现了无比的笔下本领。而在思想上则这故事是显示了鹿桥对於他自己的生涯中的一种信念的坚执,到壮烈的程度。
「浑沌」篇末後的「太极」是大团圆,有点像西洋舞台上各式的演艺都完了,最後全员登场大大的热闹一阵子,向观众表示谢意。但这里是有着鹿桥的浑沌哲学的,借儒家的一句话是众善之所会归。然而这里使我想起亦还有庄子齐物论里的,天地有成与毁而无成与毁、有是与非而无是与非的浑沌,世界之始可以亦在於现实的世界。
十三
第十三篇「不成人子」,讲吉林省的荒野深山中有许多木石禽兽变的山魈,称为蹙犊子,他们都想修成人身,夜间遇有赶大车的经过时就都围拢来跑着追着问好,想要讨赶车的人的一句口气,当他是人,这一语之下他就得了人身了,少亦可进步了十年乃至百年二百年的修行。但若一语题被他是蹙犊子,他至今的修行就大半都被打落了。故事是一位赶车的老太太帮助好的山魈变成人,打落贪狠凶残的山魈叫他永远做蹙犊子,这里有着教育者鹿桥对後辈的慈禅与严正。不止作为教育者对晚辈,他对世人一概都是这样的慈禅与严正。鹿桥的便是这样的非常之正派的,而且是正面的文学。
正派而且正面的文学最是难写。果戈里写「死魂灵」第二部想从正面写一个真美善的年轻姑娘,结果失败,把原稿都烧了。托尔斯泰晚年有写正面的善的几篇短篇小说,还有是泰戈尔的诗也是正面的写法,再就是鹿桥的「未央歌」与「人子」了。但是三人的各异。托尔斯泰的是旧约的,泰戈尔的是吠陀的,鹿桥的是儒家的。但鹿桥的还是他的动的文学得力,如为「不成人子」里小獾实在是可爱。又且句法用字好,不带一点文话,也没有刻意链句链字,看起来都是世俗的语法,惟是壮实乾净,而什麽都可以描写得。
但我对於最好的东西,也是又敬重,又真心为之欢喜,而想要叛逆。读完这篇,不禁要想那赶大车的老太太,如果她看错了蹙犊子的善恶会是怎样的结果呢?黄老的说法是,错误了亦可以成为好的。
法海和尚的错,他不承认白蛇娘娘的修得了人身,演出水漫金山。洪太尉错放了被锁镇在伏魔殿的天罡地煞,演出梁山泊宋江等一百单八人搅乱时势。世上的凡人与天上的仙人都会犯错误,而中国音乐的工尺谱里有犯调,如胡琴的工尺调里有二犯,这都是使人想到人事之外尚有天意为大。
结语
前年深秋,我陪鹿桥访保田先生於京都嵯峨野落柿舍,遂同车至保田邸受款待,欢谈至夜深,保田邸在三尾町冈上,辞别时夜雨中街潦灯影中主人亲自送客至交叉路口叫计程车。
保田与重郎是数百年来不多见的日本文人。他但凡一出手,没有不是美得绝俗,但凡与他有关系的山川人物器皿亦顿时都成了是美得绝俗的。可是又大又威严。但我不赞成专为诗人或文章家,而是应当为天下士,志在拨乱开新,建设礼乐,文章是余事,故其文章乃亦无人能及。最大的歌人是明治天皇,但他从不以歌人自居。我如此地反对保田的以隐遁诗人自期。我而且说了,日本的美不如中国的在美与不美之际。我曾在保田家作客,讲到这些,翌日保田道:「昨晚我不寐,把你的话来思省了。」後来他还是不受我的影响。而我亦因而更明白了我自己的信念。
我以为鹿桥的生活安稳亦是好的,写写文章当然亦是好的,只要是异於西洋的分业化的文学家。鹿桥的「未央歌」与「人子」不触及现实的时势,这都没有关系,即如苏轼的诗赋,亦几乎是不涉现实的政治这些事的。但苏轼的诗赋里无论写的什麽都是士的情操,这点我要特别指出。而学西洋的分业之一种的文学家则最好亦不过是职工的,优伶的。保田与鹿桥当然异於分业的文学家,保田是神官的,鹿桥是婆罗门僧的,但皆不是士。
还有一点我要指出,文章必要有场,可比磁场,素粒子场的场。又可比雨花台的石子好看,是浸在盆水里。中国的文章便如警世通言,金台传那样的小说,背景都有个礼乐的人世,而如李白的诗则更有个大自然,文章的场是在人世与大自然之际。保田的文章倒是有着这个的。鹿桥的却是有大自然(浑沌)为场,而无人世,这乃是婆罗门的。西洋亦没有人世,而且不能直接涉及大自然,西洋文学的场是粗恶的社会加上神意;神意之於大自然是间接的,西洋文学的场不好。
第三点我要说的是,凡是大文学必有其民族的家世为根底。今年暑期中我把泰戈尔的话再读读,这回才感到了他那柔和鲜洁里其实有着威力,那是亚利安人的吠陀精神的生於今天。托尔斯泰的文学是天主教的,加上斯拉夫民族的,再加上现代化,但他最晚年的作品是把现代化舍弃了,写永恒的无年代性的真理。而日本文学又有日本民族的家世根底。
日本昭和三文人:尾崎士郎、川端康成、保田与重郎,三人最友善,互相敬重,而三人各异。保田的文学的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古事记里的),加上奈良王朝的(飞鸟时代的),加上现代化。尾崎的文学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加上战国的(源平时代的),加上现代化。川端的文学的根底是日本平安时代王朝的(源氏物语里的),加上江户时代大阪商人的(西鹤文学里的),再加上现代化。
日本之有神道,可比中国之有黄老,是其民族精神的原动力,川端文学上溯至平安朝止,不及於神代纪,故不及尾崎与保田,惟於西洋人是川端文学容易懂。而尾崎与保田则甲乙难定。日本人爱两人的文学者,到得热情崇拜的程度,久久不衰,如日本最大的印刷企业大日本印会社的社长是保田崇拜者,其妻则是尾崎崇拜者。川端诺贝尔奖更得人敬,然而不得人崇拜。因为尾崎的与保田的文学打动了日本民族的魂魄深处,所以读者爱其人,至於愿为之生,愿为之死。
於是来看鹿桥的文学的根底。
中国民族的精神是黄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所以如司马相如至苏轼,皆是出自黄老与儒,所谓曲终奏雅,变调逸韵因於黄老,而雅则是儒的。易经说开物成称,黄老是开物,儒是成务。又如说文明在於天人之际,黄老是通於大自然,而儒则明於人事。今鹿桥的文学的根底是儒与浑沌,浑沌通於究极的自然,那是鹿桥为时流文学者之所不可及处,但鹿桥的浑沌是婆罗门的,於中国民族乃有一疏隔,倒是张爱玲还更近於黄老些,所以两人的小说都有广大的读者,而张爱玲的更觉亲切些。
往时的剑客遇到高手,即与较量,一面暗暗喝采,一面试要打出对方的破绽来,为此至於不辞丧失性命,并非是为胜负,而是为要确实明白剑道的究竟。我对尾崎文学与保田文学亦曾如此。至於几使保田对我的友谊发生危险,幸而随又和好如初。对川端我亦在信里批评了他的作品,他在新潮月刊上发表文章提到了这点,说我所点明的,有他本人当时所未意识到的,但是他自以为好的「睡美女」等几篇晚期的小说不被同意,认为残念(遗憾)。幸而他对我始终保持礼仪之交。如今尾崎与川端皆已逝世,仅存保田,益觉天才难得,友谊之可贵了。此时我却新交了鹿桥,读他的作品不禁喝采,就要劈头脸打他几棒看看了。
末了我抄一首当年我贺川端得诺贝尔奖的诗在此,诗曰:
阮咸亮烈吴纾洁任侠怀人是文魄
姓名岂意题三山身世但为求半偈
四十年前天城路今人尚问踊子鼓
应同白傅邻娘履沉吟安得泪如雨
我抄这首诗是为鹿桥取彩,让我们大家都来期待他的新着「六本木物语」快快出世。
民国六十四年一月十二日写起至十八日写讫於华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