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去有一个时期我喜欢游览名胜,後来渐渐不喜欢了。大概是因为看了县志,凡有斗方名士的地方总是有十景。读徐露客游记,觉得太冷清,也不喜欢。回想起来,以前到过的名胜印象都很淡,倒是常走的小街小巷对我有感情。
我游过西湖,见过长城,可是动人的只是当时的情景,不是当地的风景。游长城返回,宿在南口,夜里一个人出来,立在星月之下,想像着这是古代的塞外,但结果一无所有。回到旅馆里,一大群男女同学正在大厅上打地舖找睡处,乱轰轰的。我也混在他们中间走动着,这才感觉到真实,後来在桂林,探寻七星岩,那幽邃奇险的洞穴。我一进去就急於想出来。还是回去的路上,看女人在护城河边洗衣裳看了半天。我就这样的一个俗人。
这也不是因为人到了中年的缘故。小时候的为风景所动其实就是努力使自己感动。
(二)
我有名字,可是不喜欢用别号。上次沈启无来,我和他说:「你为什麽要弄上一个闲步庵呢?顶好是不要这些。」
别号大概是起於汉末,盛於东晋,早先的人不玩这一套的。汉末的八俊八元,东晋的竹林七贤,是一夥人的别号。可是读书人最容易散夥,久後便一个人的别号了。一夥人的别号是对人家标榜,一个人的别号是对自己标榜。什麽散人,居士,馆主,恨人,都不过是玩意见。一个人玩够了一切,便玩到自己的身上,弄别号,就是玩自己的一种。读书人就是这样,就在他们一夥儿的场合,倘是吟诗,就是什麽「海棠吟社」,倘是弄政治,便是什麽「清流」,「东林党人」,「左翼作家」,其实还是和「海棠吟社」一样,算是一夥人的别号,而有了别号就已十分满足,表达了他们所要表达的了。
可是我喜欢绰号。水浒传里有些绰号就很好。别号是自己取的,绰号却是人家给的。有别号的多是些读书人,有绰号的却多是些下流等社会的人。两者的分别就在这里。譬如听人叫「王麻子」,「康林鬼头」,比较走到人家的书房里,看见玻璃板下压着署有什麽「主人」的笺条,总要心里舒服得多。
下等社会的人也有他们一夥儿的别号,那是叫做「帮」。帮多是些穷凶极恶的,但是不无聊。读书人合夥儿的什麽社,目的只求做到幕僚,现在叫做智囊团的。而流氓的帮则往往做了「火十字团」一类恐怖政冶组织的底子。中间倘有认真的政党,首先得和这些读书人的社,流氓的帮分开。尤其是读书人的,他们弄政治不过是弄个别号玩玩,一夥人合称为左翼作家的时候,和个别的自署为什麽主人,居士,在沾沾自喜上头并没有两样。
(三)
中国文学近来有南方的与北方的两种。这是因为地气不同吗?不是的。主要的倒是因为政治气候的不同。也有人把北方文学与南方文学分作两派。认为有破坏域家的统一的嫌疑。但到底还是分了两派。
北方文学的中心是北平,作品的风格比较深湛,来得静,而以上海为中心的南方文学则是活泼的,不免粗浅。一般人的这种看法,原也是对的。粗浅的可以使之变为深湛,静可是要不得,因此也有人以为中国文学的前途在南方,北方的则在没落中。这话我可不以为然。
文学和政治中心接近,可以作成文学与时代的息息相关,但也使文学成为粗浅。这粗浅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修养问题。政治影响於一般人的生活,这一般人的生活是文学的基调。所以政治对於文学的影响无宁是间接的。但因为政治的动态是特别的触目,作者觉得它新奇,往往拿它做文学的题材,这样就容易失败。他们不知道从一般人日常生活的角度去描写政治,而从政治的角度去描写政治,变成政治的侦探小说一类。好的文学家是革命的,但不是更广大的。一个文学家处理政治的题材,应当像处理恋爱的题材一样,要考察要说明的是人性的抑制与解放,感染於小事物小动作,亦即人们日常生活的全面的情调。
上海方面的作者因为与政治关系太直接的缘故,往往把政治描写得太夸张,而忽略了人生。这样一种夸张法,倘用来描写恋爱,是才子佳人的鸳鸯蝴蝶派文学,用来描写政治,则成了骑士式革命家的报告文学。作品的粗浅,便不止是技术的问题了。
必须把政治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里滤过,才可以写成文学的作品。在政治动乱的中心地点不会产生好的文学作品。好的文学作品是产生在离政治动乱的中心地远一点的地方。政治动乱最高xdx潮的时候不会有好的文学作品,好的文学作品倒是产生在政治动乱的高xdx潮之前或之後的。因为作者要有阻嚼题材的余裕。
北伐以来,上海方面文学作品的粗暴,便是因为离政治太近。也有奖励这种粗暴,以为是革命文学的新的气质应当如此,可是革命文学必须是文学的,文学不容许粗暴。
就是革命,要的也是刚健,不是粗暴。北平离政治动乱的中心较远,较有考察政治动乱的从容,将来倘有描写一时代的生活气氛的文学作品,我想在北平比较在上海还更容易产生。就现状而论,北平方面的文学虽像是消极的,但也不是骂它一声「落伍」就能说明的。它的基地到底还是比上海方面的好,这不仅是说文学遗产,也是说的文学的前途。
(四)
小时候因为一直住在乡下,听人说起海。例如「飘洋过海」,「海白洋洋,忘记爹娘」,就有一种大的喜悦。有个堂寄在上海做生意的,一次他回来,我问他道:「上海有海吗?」他说「有。」「海望得见吗?」「望得见。」我很兴奋,可是他不再说下去了,我也不知道怎样再发问。
大起来读到描写海的诗与文。懂得的增多了,可是海似乎小了下去了。增多的对於海的感情是些诘屈的,琐碎的。
後来从天津坐船到上海,才第一次看到了海。见了现实的海,要想把它来适合诗与文里所描写的海,忽然觉得现实的海并不好,心里很懊丧。
再後来又渡过几次海。一次是上海打仗逃离到香港,随後又从香港回上海。
两次都是拖儿带女,不但世俗,而且狼狈,没有诗意,因此对海也不再苛刻。有时只是偶然从舶舷旁边走过,或者从房舱的窗洞里望了一眼,那海就像要泼了进来,打翻一切,不去想它,也知道是人在海上。海不是供人欣赏的。
(五)
从前大臣们上奏章,皇上看了通常就一批:「知道了。钦此!」现在皇上是没有了,却有许多人还是以「知道了」来满足自已。他们看一篇文章,或一幅画,首先问这是什麽派,知道了是什麽派的作品之後,就即刻满意,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无论到什麽地方,总是各处都踏勘到了,把所有的名目细细的问,一一都记住了。他们非常之注意向导人的说明,尊严一点的逐件参观,风雅一点的逐件欣赏。
十年前有过一个时期,史大林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作家到矿山,工厂集体农场去,当场抽笔写成报告文学。这报告文学其实就是「知道了」文学。後来还想扩大范围,写「世界一日」。中国也有人打算照样做,不过後来似乎都没有下文,大概是因为「知道了」一天之内在全世界发生的事,到底也没有多大意思。
中国文人向来是不辨菽麦的,民国以来忽然见到了女人的世面,就写成了鸯鸳蝴蝶派的作品,有诗有小说,才子配佳人。後来又忽然见到了政治动乱的场面,就写成了普乐文学,也是有诗有小说,英雄配无产阶级。没有烟士披里纯的是「知道了」文学,加上烟士披里纯的也仍然是「知道了」文学加烟士披里纯。前者是茅盾的「子夜」一类的作品,後者是巴金的「家」一类的作品。
茅盾的「子夜」久而久之没有人看了,虽是革命文学批评家也说不出其所以然。巴金的作品还有人看,也犹之乎张恨水的作品还有人看。那点子烟士披里纯倘使加在江湖奇侠传上,也一定还有人看的,不过如此。
读了文学集刊一二期废名论新诗的文章,讲诗的解放与人性的自由,实在很好。那读了武者小路实笃论八大山人的画的文章,那意境也是相通的。可是一想起废名近来悟禅不免有点感慨。
(六)
在我所知道的人当中,起先都有过生之绮丽,後来一个个走到了禅悦的境界的,除李叔同之外便是废名。废名打仗时回到湖北乡下,起先还问在北平的朋友设法寄沙士比亚的剧本给他,後来却听说他悟禅了。比这更早,当他还在北平的时候,就已渐渐接近此道。一次他表现给周作人先生看,他恰如在一种睡眠状态,但又清醒的,他的肢体本能地动作着,有如舞蹈,周身的感觉如同鱼在水中游泳,得大解脱,有大喜悦。周先生看了还是怀疑,这使废名很惆怅。
周先生的怀疑确是冤曲他的。一个人把所有的念头都熄掉,肢体平时受意志的约束惯了,此刻忽然得了解脱,自动的游戏起来。这本来是可能的。听仲云说我乡也有这麽一个人,快要修成正果的,会打一种拳,叫做「仙拳」,是让肢体自动舞蹈的。
不过这里边我以为并没什麽奥妙。肢体的自动舞蹈只是清醒的梦游。如同海水,没有风浪的时候,不受任何驱使,也有一种宕漾,因为它是活的。所以清醒的梦游还是限於它是人身,并且是基於平时动作的游离。这游离是平时动作的带点反叛性的自由,但不是佛经说的解脱。佛经说的解脱是等於断线纸鸢,到头要坠落的。废名便是欠考究到这一层。
他的诗论所引致的错误和他对肢体自动舞蹈的见解正相似。表现於诗的人的感情,是生於事物的,但这感情一昇华,就不再被事物的迹象所拘束,成为自我圆满的。但昇华的东西还是有它的根。倘若根被丢掉了,昇华的东西就只靠自身的水份来养它,鲜艳也只得一时。如果是从枝上折了下来的花朵,可以经得起一宿,而从现实的人生折了下来的禅悦,则或者可以经得起几十年。那几十年,还是靠的前此的现实人生的残余的水份养着的,如同离了水的螃蟹,吹着从江湖里带来的口沫濡湿着自己,久後到底是不行的。一个人可以後半生做和尚,靠着前半生绚烂的余情来润泽自己,到他坐化的时候还不涸竭。但倘使不是一个人,而是人类来这样做,那就会遭到可怕的涸竭的。因为做和尚的人,不但以他自已前半生的余情来润泽自己,并且是涵养在周围的人群的生活情调的反映里的。所以佛法须受十方供养。这供养不仅是物的布施,而且是情的布施。
废名在那诗论里指出生之感情的自由,用来发扬昇华说是有功的,但他把昇华当作解脱,终於走到了禅悟,这便成了艺术的还原,倒头阻碍艺术的发展了。
(本文原发表在「天地」月刊第十期民国三十三年七月出刊[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