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熊山启圹,一只之革履仅存;岳林建塔,七尺之真身尚在。岂谓闍维之后,盛油香于梅檀;顺寂之余,离身心于壳漏哉!是以垂珠草露,示现于八十六年之间;戒宝花天,蕴业于百千亿劫之内。浴心香地,屡荷二圣之殊恩;圆果宝坊,必示双林之寂灭。然而形神虽化,法性常存。道德播于神州,功业垂于后世者,其惟大迁禅师之谓欤。

师讳圆慧,大迁其号也。燕都人,俗姓杨,左翊卫官籍之裔。幼慕禅宗,思超苦海,十九投礼燕京吉祥寺翠峰禅师蕹染。厥后,朝寻鸡足,亲觏迦叶道场;夕宿峨眉,传授性天心印。复回都下,博涉《华严》。慈圣宣文明肃皇太后一夕兆梦:僧人前导至一高岳,名曰支提,有千天冠示现。及觉,命中使都城踪迹。会师在吉祥,携之复命,命图形以进,酷肖梦中。召见之日,谈称懿旨,敕行来山,重兴古刹。爰及数载,始得告成。

嗟乎!法必待人,空由苦得。天冠胜地,久乏金口微言;华藏化林,殊少琼英崇宇。不有祥梦,孰开至缘?今日殿庑焕然,不减鸡园宝堑;规仪顿肃,宁逊洛浦祗林?据石室以谈经,高流接踵;坐琼台而说法,顽石点头。棒喝响应于无边,袈裟通神于有顶。可谓法幢独建,禅印高提者矣。

万厉庚寅,诣厥复命,太后迎居慈寿,慰劳甚加,留八阅月,奏恳还山。因赐全藏、金冠、紫衣、黄盖、御杖、金瓜锤并法宝、龙幡器物,种种具备。越三年癸巳,复赴京谢恩,留五阅月还山,钦赐如前。明年甲午八月初三日,忽示众说偈,至次日,沐浴更衣,端坐而逝世。寿八十六,僧腊六十七。盖万历二十二年也。

悲夫,先型既邈,宝筏巳遥,众流孰宗,高山何仰?圣主、慈后每痛岱梁之颓,巨卿、名流同切羹墙之叹。噫!何但支提不可无师,即当世禅林得有如师者,皆足振兰若之英风,续法王之卓轨也。

既逝之七日,众议建浮屠于方丈之东,奉全身于塔内,坐丑向未。其徒明启,乞志于予,予于师交,颇悉其详,因援笔为志,复作铭曰:

古称燕地,慷慨多雄。灵岳降神,师现其中。

十九投依,吉祥翠公。立禅三载,乾惕用工。

打失鼻孔,了当己躬。瓦钵峨眉,受性玄宗。

却回都下,慈圣兆梦。绘迹僧仪,惟师肖容。

谈称懿旨,师礼尊崇。敕命东南,重建禅宫。

金冠御藏,宠锡恩隆。支提圪立,俯镇霍童。

法幢既树,遐迩趋风。接物利生,机迅如锋。

人天解缚,衲子牢笼。八十六年,笑倒孤峰。

涅槃说偈,来去无踪。众建堵波,方丈之东。

我作师铭,笔判虚空。师德维何?僧中之龙。

仰望弗及,赞叹莫穷。支提一灯,万古辉红。

支提山金灯精舍天恩法师者,讳真受,汀州清流吴氏子。嘉靖壬子,师诞年也。幼习儒业,志慕空宗。年二十七闻迁和尚演化支提,遂造焉。甫一见奇之,乃指师谓明香曰:“此大乘器也,宜善视之。”命礼香为师蕹染受具,俾随众参请,久未有证,将十二部经并诸家语录研究不辍。常问义于冬晖法师,得其奥。复与三淮师为友,晨夕辩析。由是渐教难逃阃域矣。

后会迁和尚,迎藏经于留都大报恩寺,时师应诏,而师重于留都,非其志也。乃归。即渡古田黄柏溪,诛茅于九仙山,久而心境廓然。时有禅者以《金刚经》相质,师示偈曰:“日下西山月上东,上下无依不住空。普照乾坤无挂碍,应无所住亦相同。”又问:“如何是本来面目?”复示偈曰:“本来面目露堂堂,大地山河尽放光。暴断桶箍遮不住,十方法界岂能藏?”于是禅者礼赞而去。师亦自此移入莲花山矣。

是山杳冥在万山中,迥绝人迹,熊虎之乡也。师露宿林下晏然。忽一日夜半,有三丈夫,峨冠博带,逆坐师前。少顷,又闻空中厉声告曰:“此吾山也,汝何夺焉?”即有状若胡孙者,毛长数尺,绕师三匝,复立于前。师以定慧力,虽见种种怪异,视之藐如。既而诸怪不能为祟,皆罢去。居数月,独念圆顿法门,非从空有而得,乃舍去。谒一山禅师于超华,朝参夕叩,尽得其蕴,复归支提。于五龙潭畔别构精舍,高敷讲座,感神龙之听法,任顽石而点头。自是声著四方,争迎皈依者恒万馀指。

然师以法道陵迟,务以本分钳锤诱掖后昆,得正法眼藏而已。观师之偈言去就,非脱落渐顿窠臼者曷以臻此!

万历戊申,芝山开元寺诸比丘并城中诸士夫,佥请阐扬《法华》、《金刚》、《弥陀》三经,师遂于是秋开讲,至季冬末旬期毕。忽示微疾,有进药者,师却之曰:“老僧归耳,非病也。”乃命剃澡。令侍者召弟子林应起,既至,执其手,谓曰:“此事不论根器利钝,但办肯心,皆得成佛。汝已深信,宜善护持。”起唯唯然。复顾侍众曰:“古人于临行之际,率皆书偈,吾又何言!”言毕坐化,数日颜色如生。时己酉正月四日也。僧夏三十四,世寿六十一。榕城道俗闻咸涕恋,皆欲奉师真身于龛,而议者不同,遂以世法就木,舁归支提。建塔于白玉池,坐辛向乙。

嗟呼!法幢既折,梁木空摧,所赖金灯恒灿,义海长流。虽革履以西还,而松枝犹东向也。师主讲席凡一十九处。所著《心性录》、《金刚解心》、《经要集》垂世。

先是,乙未岁应起延师于芬子庵,讲《楞严经》,余与徐孝廉熥,陈文学价夫、陈孝廉荐夫及余侄仲溱皆蒙师印记。其后林方伯如楚建石嵩寺,请师驻锡,余辈复侍左右者一年。其徒如蕙谓余亲师久,知师详,以行状属余铭其塔,谊不敢辞,乃铭曰:

曹溪玉镜,晖映五宗,临济十传,杲嗣祖风。

径山一丝,或断或续。迨我太师,爰式其谷。

天人师之,大弘圆顿,迦陵再鸣,檐匐更蔓。

太师是妄,灭亦非真,真者不灭,千劫长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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