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段缝书
本文大致写于皇祐(1051)三年,其时王安石31岁。文章为了反驳段缝来信对挚友曾巩的攻击和诽谤而作,是一篇有名的驳论。
王安石与曾巩是老同乡,两人在京都相识定交。彼此互相欣赏学问、才干、道德和为人。庆历四年(1044),曾巩上书给欧阳修,积极推荐王安石,可以说二人志同道合,情同手足。
事固有迹,然而情不至是者,如不循其情而诛焉,则谁不可诛耶?
段君足下:某在京师时,尝为足下道曾巩善属文,未尝及其为人也。还江南,始熟而慕焉友之,又作文粗道其行。惠书以所闻诋巩行无纤完,其居家,亲友惴畏焉,怪某无文字规巩,见谓有党。果哉,足下之言也?
巩固不然。巩文学论议,在某交游中,不见可敌。其心勇于适道,殆不可以刑祸利禄动也。父在困厄中,左右就养无亏行,家事铢发以上皆亲之。父亦爱之甚,尝曰:“吾宗敝,所赖者此儿耳。”此某之所见也。若足下所闻,非某之所见也。巩在京师,避兄而舍,此虽某亦罪之也,宜足下之深攻之也。于罪之中有足矜者,顾不可以书传也。事固有迹,然而情不至是者,如不循其情而诛焉,则谁不可诛耶?巩之迹固然耶?然巩为人弟,于此不得无过。但在京师时,未深接之,还江南,又既往不可咎,未尝以此规之也。巩果于从事,少许可,时时出于中道,此则还江南时尝规之矣。巩闻之,辄矍然。巩固有以教某也。其作《怀友书》两通,一自藏,一纳某家,皇皇焉求相切劘,以免于悔者略见矣。尝谓友朋过差,未可以绝,固且规之。规之从则已,固且为文字自著见然后己邪,则未尝也。凡巩之行,如前之云,其既往之过,亦如前之云而已,岂不得为贤者哉?
天下愚者众而贤者希,愚者固忌贤者,贤者又自守,不与愚者合,愚者加怨焉。挟忌怨之心,则无之焉而不谤,君子之过于听者,又传而广之,故贤者常多谤,其困于下者尤甚,势不足以动俗,名实未加于民,愚者易以谤,谤易以传也。凡道巩之云云者,固忌固怨固过于听者也。家兄未尝亲巩也,顾亦过于听耳。足下乃欲引忌者、怨者、过于听者之言,县断贤者之是非,甚不然也。孔子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孟子曰:“国人皆曰可杀,未可也,见可杀焉,然后杀之”。匡章,通国以为不孝,孟子独礼貌之以为孝。孔、孟所以为孔、孟者,为其善自守,不惑于众人也。如惑于众人,亦众人耳,乌在其为孔、孟也。足下姑自重,毋轻议巩!
段君:我在京师的时候,曾经跟您说过曾巩擅长写文章,但是没有提及过他的为人。回到江南以后,才开始与他相熟识并且仰慕他,和他成为了朋友,那时又写文章粗略地说了他行事的方式。你来信,用你所听到的一些来诋毁他,说他没有一点点优点,他在家里,亲友都害怕他。你怪我没有写信规劝曾巩,说我有所偏袒。事情当真像您说的那样吗?
曾巩本来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文学和议论的水平在我相识的人中没有可以与他匹敌的。他勇于归从道统,这不是可以用刑罚祸患和名利官禄可以改变的。父亲在困穷中,曾巩在家悉心照料,没有亏待的地方,家里的事即使再小也要亲自去做。他父亲也非常爱他,他父亲曾经说过:“我们家族衰败,可以指望的只有这一个儿子。”这是我所看到的。像你所听说的那些,我没见到。曾巩在京师,回避兄长而居住,这就是我也要责备他,你应当深深地责备他。然而在责备中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只不过不能在书信中告诉你。事情虽然表面是这样然而情理上却没有到传说的那种程度,如果讲情理就加以责备,那么谁不可以被责备呢?曾巩的情况本就是这样的吗?然而曾巩作为儿子和兄弟不可能没有过失。但在京师时,并没有深入交往,回到江南之后,事情已经过去没有追究,也就不曾用这件事来规劝他。曾巩做事很果断,很少肯定别人,做事经常超出中庸之道的标准,这些我已经在回江南后劝说过他了。他听说了之后,就诚惶诚恐。曾巩确实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作了《怀友书》两篇,一篇自己保存起来,一篇给了我,心里不安,求取相互切磋,这样免生后悔的心情可以看到了。我曾经说,朋友有了过错,不可以断绝来往,当然要规劝他。劝说他听从就可以了,非要写成文字使自己明白然后才算完吗?还没有做过。曾巩的行为,像前面所说的,他过去的错误,也像前面说过的那些罢了。他难道不能成为贤明的人吗?
天下的人愚昧的多,贤明的少,愚昧的人本来就嫉妒贤明的人,贤明的人又保持自己的操守,不和愚昧的人同流合污,愚昧的人就更加埋怨了。带着嫉妒和怨恨的看法,也就没有什么不能毁谤的了。君子的过失听说了的人又进行传播扩大,因而贤人常常多遭毁谤,而那些穷苦居下位的贤者更是如此,他们的势力不足以改变习俗,他们的声名并未被人们所接纳,愚昧的人容易毁谤他,毁谤的话也容易流传。凡是说曾巩不好的那些言语,当然是妒忌、怨恨,容易轻信他人而犯的错。家兄没有亲自接近过曾巩,只不过也是道听途说罢了。你仍要引用猜忌他,怨恨他的言辞,凭空推断贤人的是非这是很不对的。孔子说:“众人喜欢的,一定要去考察;众人攻击的,也一定要去考察明白。”孟子说:“国人都说可以杀了的不一定可以,发现他有可杀的罪行才可以杀。”匡章,全国的人都觉得他不孝顺,可是孟子却独独以礼相待。孔子、孟子之所以成为孔子、孟子,是由于他们善于自守节操,不被一般人所迷惑。如果被一般人所迷惑也就只能是一般人了,怎么能说他们是孔子、孟子呢?但愿您能自重,不要轻率地议论曾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