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蒙文通

与蒙文通

承寄图刊,《谈周官》一文,大体甚好,然立言似有仍须审虑者。如云:周之井田,事至卑陋不足观。又有农民不得自由离其土地,故为农奴云云。大抵原始社会曾有此等共产制度,然由周初以上溯殷夏,井田是否为普遍可行之制?吾总觉以缺疑为好。当时之井田制,自难尽善,然直以卑陋视之,似未见其可。制未尽善,时代所限。若夫井田之美意,推而广之,是研古制者之责也,必以卑陋不足观一语了之,似亦未安。吾以为古之制度与习俗,其确属无理者,不容追慕。若夫创制之意果在学理上有其可以引申触类之价值,则恶可以卑陋断之,与当世后生同一尘视经典之心理乎?成俗之有不可叛者,亦然。

古者农民不得离其地,此在当时环境或有出于此等政令之必要。然农奴与否,吾意不必与此等法令有连带关系。古者君公大夫,有国有家,其在治化未进以前,视其所有土地内之农民,当然为奴隶无疑。及治化日进,犹得奴畜之乎?恐未可也。“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其不轻牧竖也如是。征之《诗经》,农民反抗乱政之诗已甚多,谓其长处奴隶之地位,吾未能信也。

又谓周公之处殷人,事至惨刻,不足取,昔人以此为致太平之书诚为诬云云。夫武之覆纣也,封其子武庚而使三叔监之,其初未始欲徙之也。及管蔡以武庚叛,殷顽蠢动,则不得不用移徙政策以散其势。想当时所徙殷民亦只限于今之所谓反动分子者,非必举殷国之民而全徙之也。纣虽暴,然殷之先王、贤圣六七作,恋旧者当有其人,又周与殷非纯为君臣关系。刘止唐先生曾言之:及周灭殷,而殷人犹有国家思想,将图恢复。孔子称文王至德,武未尽善,可知决定灭殷者武也。武既已灭殷,有天下,周公不得不因其成功而固其基,其徙殷民亦有以也。兄直以惨刻罪之,似无佐证。设止于一徙而未有其他种种苛待之法,固不得罪以惨刻。孔子本殷后,《论语》则曰:“久矣夫吾不复梦见周公。”其精神之相感也如是。使周公而如今之帝国主义者,或如希忒拉及倭奴,则孔子于周公何慕焉?观孔子思想,固非崇拜帝国主义之人,兄随便诬前哲,未免时下习气过重。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凡所当非,不容不非,前哲行事,有未可遽以迹求之者,何得不深思而妄断之乎?

古代学校之教,欲其普遍于全民自不可能,然大学教育或唯贵游子弟得享。若谓农民完全无教,恐亦不然。《诗序》云:卫文公臣子多好善,贤者乐告以善道也。其诗曰:“孑孑干旄,在浚之郊。”《毛传》:“浚,卫邑。”古者臣有大功,世其官邑,郊外曰野。据此,则卿大夫建旄,而见浚郊之贤者,此贤者必为其邑中有学问之人民,非在朝之官也。以《郑笺》《孔疏》考之,意亦如此。然则谓民间无学可乎?当时农民子弟欲与贵族子弟同入成均似不可能,然农民有学当无疑。但其受学之情形如何?今不可考矣。《论语》记子适卫,叹其既庶,而以富教为言,岂曰民庶无教耶?孔门三千七十之徒,有自今江浙而至者,其为贵游子弟者几何?则知周世平民早有向学之风矣。兄若徇时俗,必欲以未开化视周代社会,宜其取单辞下断案矣。总之,吾侪于《周礼》,当研究其教育旨趣所在,其与现代功利思想或法治思想、国家思想等等教育旨趣,有其相通之点否?此真可注意者也。至于学制之可普遍与否,自当以古代还古代。吾侪生今日,既不得复采其制,亦无所短长于其间也,唯当时学校教育旨趣乃大可研讨者也。今人治古经,研古学,好毛举细故,又无往而不欲以未开化视之。国之将倾,人争自侮。吾怀苦意,无可如何,贤如吾兄,诚不当在时彦中,故拉杂写此,未能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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