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某生
二十九日长函,今午收到。午后倦时,略作此复。约提数点:一、谓旧答足下书,陈义太高,无入手处。此却未解,是书所言,正是切实入手工夫,而云无之,何耶?纯在日用常行处说,何等真切!而云无入手处耶?工夫为何?即敬是已。细玩《论语》,何处不是说敬?敬是工夫,即是克治昏扰之方法,程朱以此自修,以此教人,犹孔门的髓也。动时静时毋不敬,犹有堕于非几者耶。吾尝遇人以理不胜欲,及种种纷扰,不得作主与自在等苦,以为学之未得其方,吾子似亦同此慨。其实此学谓之无方固不得,若谓有方,得免上述诸苦,则惑之甚也。注意。人之生也,形气限之,此等困难,以无量心行,无量笔舌,思之议之,不能尽也。谈何容易,得何巧方,可超脱形气之累,不劳而为圣贤耶。汝将人生看得如是简单耶,非吃苦,无从离苦;非十死,不得一生。君子以自强不息,配天之健,如何其难!佛家地前乃至登地以上迄于成佛,犹不放逸,如何其难!一言蔽之,道在力行而已。除却敬,更有何妙方?
二、凡人以圣贤自命,其有不为禽兽者乎?凡人不志于圣贤,其有得免于禽兽者乎?人不得无短,直言之,不得无罪也,岂直短而已耶?自省深则自知之,而忍责人乎?虽然,罪恶发于脾气者可谅也;色取仁而阴行险者,斯不可恕也乎!凡险,皆缘一念自私而起,不自私安用险为?自私与否,须自反勘。
三、内外毕竟不可分。世儒以“德性之知”反己自识,为用力于内;“闻见之知”驰求事物,为用力于外,故谓学分内外。其实,成己成物之学,本无内心外物可分也。“德性之知”为主,即“闻见之知”皆德性之用也。后得智,亦名为智,根本智之等流故也。悟此何内外可分?
四、清人中纵不力攻宋儒者,其言及义理之学则亦只谓于身心修养有补而已。果尔,则所谓宋学只是训条或格言而已,其足谓之学耶?须知,宋学上承孔孟,于天人之故,造化之原,万事万物之理则,皆文理密察而会归有极。浅者无所窥,乃以格言视之耳。夫斯学必归本身心修养,吾何间然?若只视为有关修养之格言,则对牛鼓簧,昔人叹之久矣。时贤言孔老者,至以处世列为一目。谓哲学无关于处世固不可,然谓其只是处世的哲学,则孔老又何足道耶?清末以来,国人恒自卑,视固有学术都不成为学术,甚至以为历世诸子书中所表见者,只有简单的感想而已,不足成为学术。掌教上庠者皆如是眼光,欲青年不如是,何可得耶?
又宋儒拘碍,诚亦有之,他日有暇,容当别论。其长处久为无识所攻诋,吾不忍没之也。
吾老矣,唯觉人生不自欺诚难。居常恒反照自家隐微中作祟处,明察自家各方面的短处,丝毫不自欺瞒,时时如此用功,虽未得遽免于罪过而未至不可救药也夫。吾老来只堪说及此,望贤者勿忽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