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熊先生哲学释疑

周通旦撰

某刊物载有《评熊十力氏之哲学》一文,亦标名“论东方哲学不必遮拨西方科学”。骤阅之颇骇异。在中国今日一般人开口科学闭口科学之际,而评者以反科学之罪名加诸《新论》,《新唯识论》,省称《新论》。后仿此。自甚惹人注意。吾侪平日极少得暇看刊物,前承鲁实先君惠寄此文于书院,余细阅一过,殊觉评者对《新论》似未曾读过而便下批评。余以质之黄艮庸、张俶知、云颂天诸先生,亦觉评者大误会,谓余不妨辨难。余故不揣冒昧,而欲一质于评者。

在诘难评者本文之前,余当提出二义请评者注意。

一、凡用思与持论,必合逻辑规范。而逻辑规范非凭空施设,必依义理分际而有。“义理分际”一词,说来甚平常,其实真解此意者恐不多。古今哲学家许多争论,虽有时因被攻者不免错误,予人以进攻,而就大体言之,往往被攻者实无错误,只是进攻者不了义理分际,便曲解人家意思,而横施攻击。如果哲学家都注意义理分际,而于他人的说法,能如其分际以了解之,则许多无谓之争,自然不起。余且不在哲学上举例,即就科学来说,我曾见一个老顽固与一个有科学常识者争论。

甲有科学常识者。对乙老顽固。宣传科学知识,便指当前的桌子来说:此桌子,你乙。不要看作实在的东西,而只是一大堆元子电子,这些元子电子相互的关系,简直如太阳系统一般。

乙老顽固。便忿然作色曰:岂有此理!果如汝说,此桌子是一大堆元子电子,并且其间距离如太阳系统一般,汝何故不坠落其中,而能凭依之,且置书册及杯盂于其上耶?

甲责乙曰:汝太蠢,不可与讲义理。

乙怒起而挥拳,几乎将甲打倒。

忽而另有丙先生来,待乙怒息气平,乃徐谓之曰:你二人不必争,不要打。你们所说都有义理,但义理自有分际,你们于此不辨清,所以相争。须知说到桌子,不能执定一种义理来说。乙先生从实用的方面来说,桌子本是很实在、很坚固的一件东西。甲先生从科学解析的观点来说,桌子确不是如世间所执为坚固的实在的东西,易言之,并没有桌子,只是一堆元子电子而已。你们要讨论桌子之空无与不空无,须将两方面各持的义理划清分际。甲先生不必骂乙先生蠢,乙先生从实用去看桌子,有他的义理;乙先生不要怒打甲先生,甲以解析方法来测桌子,也有他的义理。两方所持关于桌子的义理,确有分际不同。析而观之,乙不可以实用眼光去否认甲所持之义理,甲虽以科学眼光,并不妨碍乙所持之义理,是故析两说而观其通,则桌子可以说非空非不空。非不空者,据科学解析,实无有如世间所执定之桌子故,而只有元子电子故,故说桌子非不空。非空者,据实用说,桌子是实在的,故说非空。

丙之说如是。余因此而悟义理分际之不可不辨,辨清分际而后可观其通。分际不清则甲乙相悖;分际若清,则甲在其所持之分际内说,乙不必攻之,乙在其所持之分际内说,甲不必管。若通而观之,可以说桌子非空非不空。正庄生所云“不齐而齐”也,斯非逻辑之最高原则乎?

要辨清义理分际,首须核定立义者所从出发之观点。如甲乙二义相攻而分际不清,只因一从实用,一从科学解析,两种出发之观点不同。若将观点核定,则义理分际自明,何至淆乱起争?故凡批评人家学说者,须注意人家曾标明其持说所由之观点与否,如其观点提揭分明,而不加注意,妄行攻击,则非学者居心所宜。

二、《新论》主旨在谈本体。而一言乎体,即知体之必现为用,否则体之名不立。何以故?体者,用之体故。体现为用一语,切忌误解体用为二。若起一毫误解,便与实理不相应。《新论》每用大海水与众沤喻,最有苦心,读者切忌粗心看过。凡曾渡洋海者,必见大海水全现作众沤。体现为用,故不可用外觅体。由体用义故,遂以方便,假立真俗二谛,此在《新论》屡有明文。读者不容忽略下之二义。

由体现用,譬如大海水全现作众沤。即依用相而施设增语,增语系借用佛经名词,如天地人物等名词,只是依用相而假立之名,故名增语。用相者,谓大用流行,非无相状,如电光一闪一闪,虽无实质,而非无相,故云用相。于是假立俗谛。

即用显体,譬如,于众沤不作众沤看,而直见其是大海水呈现。易言之,即只见为大海水而已。即用显体,义亦如是。即于一切用相或宇宙万有而皆见为真如,真者真实。如者言其德性恒常,无改变故。真如乃本体之名,本佛典。宗门古德有云:信手所扪,莫非真如。此义深远至极。譬如当前桌子,世俗见为一种器具,而自证体之哲人观之,此即真如妙体呈现耳。此中义味无穷,《新论》的《转变》《功能》诸章,多明此义。故假立真谛。

由真谛义言之,乃即体而言,用在体。非言体时,便无用也。

由俗谛义言之,乃即用而言,体在用。非言用时,便无体也。

真俗二谛,此是两种观点,不可不认清。读《新论》者,若于此忽略,即于义理分际茫然不辨,势必发生种种误解。

须知今日言哲学,实际上只是玄学,即本体论,为科学所不能过问,而特为哲学之所有事者。玄学谈理,不可滞一边之见。真俗二谛,分而不分,不分而分,若有慧者,能会入深处,当知妙味无穷。西洋谈玄之家,未有臻斯妙也。

由体现用,即依用相,而立俗谛。即用而言,体在用。

即用显体,便依本体,而立真谛。即体而言,用在体。

真俗二谛,虽本佛家,而《新论》取义不同。学者宜知。

二谛分而不分者。依用相,立俗谛,是即用而言,体在用。则一言乎俗谛,固已摄真谛矣,是分而不分也。

不分而分者。依本体,立真谛,是即体而言,用在体。则一言乎真谛,固已摄俗谛矣,是不分而分也。

如上所说,确是玄学上最上最深了义。义究极故,极显了故,斯云了义。若读《新论》,而终不悟此,则亦莫如之何矣。

上来略提纲要,今依评者之文,逐难如次。

评文分五段,先难第一段。

评者云:《新唯识论》的要旨,首在说明纯一寂静的本体,次在说明生化不已的妙用。中略。熊先生汇通儒佛,于寂静的本体上加以生化的妙用,于是体用合一。体用合一了,于是体外无用,用外无体,即体即用,即用即体,体是用之体,用是体之用。

此段文字是评者首先叙述《新论》大旨者,真可谓奇极,怪极。评者果未读《新论》,而妄以己意为《新论》之意欤?如其读过,何乃谓《新论》的要旨首在说寂静的体,次在说生化的用,将体用截作两片?又说于寂静的体上,加以生化的用,于是体用合一云云。一“加”字更下得妙,孰谓《新论》是如此要旨乎?熊先生是自家理会得体用不二的道理,然后著此书,以纠正从来谈玄学者之根本迷谬。如卷上四一页《唯识章》下有云:许多哲学家谈本体,常常把本体和现象对立起来,即是一方面把现象看作实有的;一方面把本体看作是立于现象的背后而为现象的根原的。这种错误,似是由宗教的观念沿袭得来。因为宗教是承认有世界或一切物的,同时又承认有超越世界或一切物的上帝。哲学家谈本体者,很多未离宗教观念的圈套。虽有些哲学家知道本体不是超脱于现象之上的,然而他的见地终不能十分澈底,因之其立说又不免支离,总有将本体和现象说成二片之嫌云云。按《新论》有时从由体现用而说,即全体成为一切用,如大海水全现作众沤,非众沤与大海水为二也。有时就即用显体而说,即于一切用相而见为皆是真体呈现,譬如于众沤不作众沤相之想,而见为皆是大海水,岂有众沤与大海水为二之理?阳明云:见得到时,横说竖说皆是。《新论》之谓也。又附录三三一页云:宗教与哲学虽分途,而哲学家中颇有与宗教相通处者,即同具有超越感是也。自注:例如黑格尔氏之绝对精神与宗教家上帝,虽精粗异致,其为兴起超越感则同。由此超越感,不知不觉而将本体世界与万变的世界划鸿沟,于是体用不得融成一片云云。又中卷《功能章》评空宗一往破相,不免耽空;按不免有体无用。评有宗之种子与真如,不免有二重本体之嫌及体用截成二片等过。其文甚繁,不胜引述。又附录三二六页云:问曰:“体用云何不一不异?”答曰:“体无形相,其现为用,即宛尔有相,自注:宛尔,不实而似有之貌。下仿此。乃至体无差别,其现为用,即宛尔差别,故不一。自注:譬如水非坚凝,其现为冰,即成坚凝,由此譬喻,可悟体用不一也。体,即用之体故,自注:如假说水,即冰之体,以喻体成用,而非超脱于用之外。用,即体之显故,自注:显者显现,如云冰,即水之显,以喻用非异体而别有自性。故不异。由不异义故,即于相对见绝对。而从来哲学家每于形上形下不能融会者,其误可知矣。由不一义故,当即相以会性,自注:相者法相,犹云宇宙万象。性谓本体。不可取相而迷其真也。自注:此中取者,执著义。真谓本体。取著乎相,则不可于相而识其真体。按譬如执著冰相为实,则不知冰无自体,其本体即水也。《新论》全部可说只是发挥体用不一不异意思。”如上所引,《新论》要旨,元是体用不二,所以纠正从来哲学家之根本谬误。读者若将全书细玩一过,尤其《转变》《功能》《成物》诸章更吃紧。何至发生误解,而以张冠李戴者厚诬《新论》哉?夫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详《新论》一五三页《功能章》下。反复相明,而皆见体用不二,文义明白至极。今评者乃谓首在说明寂静的本体,次在说明生化的妙用,是体用折成二片。说体时,只说寂静,无生化用也;说用时,只说生化,与寂静本体了无干涉也。《新论》何曾有此荒谬绝伦之说哉?

尤奇者,于寂静的体上加以生化的用,于是体用合一云云。一块石头加上一株木,能合一否?一釜饭加上一粒鼠屎,能合一否?而以是谬解诬《新论》,奚其可哉?

体用本不可分,寂静与生化又岂是强合得来?《中庸》演《大易》生生之旨,而归之无声无臭,唯寂静,故生化也。《新论·功能章》上有云:善学者,如其有超脱的眼光,能将佛家重要的经典一一理会,而通其全,综其要,当然承认佛家观空虽妙,而不免耽空;归寂虽是,而不免滞寂。夫滞寂则不悟生生之盛;耽空则不识化化之妙。此佛家者流,所以谈体而遗用也。儒者便不如是。夫空者无碍义,无质碍,无方所,非谓空无。无碍故神。神者,言乎化之不测也。寂者,无滞义,滞者,昏浊沉坠而不得周遍,不得自在。无滞反此。无滞故仁。仁者,言乎生之不竭也。故善观空者,于空而知化,以其不耽空故;妙悟寂者,于寂而识仁,以其不滞寂故云云。详《新论》初版一一七页。如上所述,字字皆从体认而出,读者非有体认之功而徒以浮杂知见去索解,何可相应?评者谓于寂静的体上加以生化妙用,是犹以种芽喻生化。投加太空,评者所谓静寂的体本无生化,而须由外加以生化,则所谓寂静的体只是空无,故可以太空喻之。可加入否乎?空界,不可栽植种芽,喻如评者所谓寂静空无的体,不能加上生化。评者于《新论》所谓空寂典生化意义全不理会,而擅以己意曲解,如何其可?

评者第一段,首叙《新论》要旨,恰恰相反,而只是评者以其意见栽诬《新论》。世间总不乏有识,果皆承认评者所述为《新论》要旨乎?夫学术不同,攻难斯起,此本平常事,然不求了解人家意旨而遽为驳议,此则不能不为评者惋惜。

评者云:更于生化的妙用上施设一个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以为科学知识的安足处,于是西方的科学在东方的哲学中也有地位了。不过,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熊先生始终认为是假的,不是实有的。因此,他替科学所设的一个安足处,自己又一笔勾销。其言云云。中略。我以为,科学世界实在不必予以遮拨,如要遮拨科学或科学的安足处,则熊先生的整个哲学体系都要重新加以考虑。

评者一口断定,《新论》将自己替科学所设的一个安足处又一笔勾销,此实不了义理分际,故有此误解。须知玄学谈理不容堕边见。边见,犹云偏见。《易》所谓“妙万物而为言者”是也。夫言匪一端,义各有当,执一必将贼道,不齐所以为齐。《功能章》下有云:如实谈用,称实而谈,无谬误故,故云如实。此用是非空非不空的,已如前说。详《新论》初版一五四页。我们从非空的一方面来谈。大用流行虽本无实物而有迹象诈现,按迹象即所云用相。依此迹象。可以施设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如此便有宇宙论可讲,亦可予科学知识以安足处。后略。又从非不空的方面来看。大用流行虽复生灭宛然,自注:生灭不已之迹象,现似形物,故云宛然。按生灭不已,而有迹象者,《新论》云:如燃香楮,迅转不已,则见火轮。此火轮本非实有,而宛如实物。由此譬喻,可悟流行迅疾,便现物相也。而实泊尔空寂。何以故?如实谈生灭义,极于刹那,才生即灭。详《新论·转变章》。夫才生即灭,是本无有生也,即无有生,即亦无灭。若尔,生灭性空,自注:没有生起一件物事,是生无自性。无生便无灭,是灭无自性。故云生灭性空。此中“空”字是空无义。便应于生灭宛然,澈悟本来空寂。自注:此中“空”字非空无之空,乃以无形碍等名空。寂者清净义。此中空寂,谓本体。意云由了生灭的法相,本空无故,即于法相而澈悟其本来空寂的真如妙体也。以上详《新论》初版一五五页。

如上所述,由大用流行非空故,即依用相假立外在世界,此是俗谛义。由大用流行非不空故,即于一切用相而见其生灭性空,生时不曾暂住,便无有生也,是生性空。无生亦无灭,是灭性空。于是澈悟实体澄然。譬如众沤,顿起顿灭,愚夫不悟,见沤相为实有,即不悟大海水元自澄平。达者知众沤顿起顿灭,不曾暂住,即起而实无起,灭亦无所灭,如是众沤,起灭性空,即于众沤而彻悟其本为澄平之大海水也。生即无生,灭亦无灭,生灭二相都空,即世界非世界,万有非万有,一切皆是真体呈现而已。孟子云:“形色即天性。”义亦通此。此中理趣甚深微妙,若不静心深心去体会,必将妄疑而兴谤也。即用而识体,义亦犹是,此乃真谛义。

《新论》立言,有约真谛义者,有约俗谛义者。二谛名义,略见《唯识章》上。《新论》二五页。熊先生原拟别为《量论》一书,与《新论》互相发明。在《量论》中当详谈二谛义。但《量论》,先生犹未起草,想其老年颠沛,精力与兴趣都成问题也。

真谛、俗谛两种观点不同,即义理分际不容不辨。评者引据《新论》遮拨宇宙万有诸文,在论主本约真谛而谈,论主犹云著者。而评者则唯执俗谛义以相攻,是犹老顽固者坚执桌子为实在,而对于科学家说桌子相空者,乃必欲痛殴之而后快也。其实依真谛义,说万有性空,此中性者体义。此“体”字非本体之体,犹俗云自身也。万有性空者,凡人皆计万有的自身是实在的,不知据真谛义则万有自身竟是空无,故云万有性空。前云生灭性空之性亦同此解。此等造句皆依佛书。佛家造词甚精细,如表示一事理或观念,即此一事理或观念必有其自身可言,故每着一“性”字。中文句法甚简,如生灭性空一语,在中文则曰生灭皆空无而已;万有性空一语,则曰万有皆空无而已。中文毕竟欠精。《新论》造句多仿佛书,读者不可不知。并不妨碍俗谛之承认有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犹之科学家谈元子、电子,其于实用方面的桌子之存在决无妨害。或有难言:二谛各别,究不合理。答曰:《易》不云乎:“一致而百虑。”当知百虑无碍于一致也。《新论》有云:“然则一真常寂,不碍万变繁兴;自注:一者,绝待义。体恒空寂,曰常寂。按万变繁兴是用,此言由体现用也,即依用相而有俗谛。万变繁兴,元是一真常寂。详《新论》一五六页。按“元是”二字,须玩。正以即用即体故,如言众沤,而每一沤实皆以大海水为体故。此言即用而识体,便依本体立真谛。详斯理趣谈真谛,乃即真而俗;谈俗谛,乃即俗而真。百虑终归一致,大道毕竟亡诠,谈理至极,只是不可思议而已。其斯为玄同之通轨,众妙之极则欤。

评文第二段中共举五义,以攻难《新论》遮拨宇宙万有,正如从实用的观点坚执桌子为实在者,遂拼命反对科学家说桌子相空。此等错误,如前破讫,本不必再辨,但其五义中颇有迷谬处,不得不稍辨者。查第二义有云:变化与空无并非同义的形容之字。变化的并非就是空无的,正因现前的种种都是变化的,故我们认之为实有的。唯实有的始有变化可言。若空无则不可以言变化等语。按《新论》本未以变化与空无为同义的形容之字。变化一词是表诠,即表示有一种作用现起;作用谓翕和辟。现起即是生义。辟只是《易》云健以动的一种作用,依此假说心。世俗以对境起分别者为心,其实,心的自身只是个健以勤。若说到分别,则已是从辟的迹象去着眼,而把他看作是能缘的东西,如镜能照物一般。此义颇深微,非真了《大易》乾元者,不堪语此。翕只是收凝的一种动势,本无实质,但收凝之势用极迅疾,便现似物质而已。因此,说物质只是动而翕的迹象,故依翕假说物。空无一词是遮诠,凡不许为实有者,即谓之空无。二词有遮表之分,谁谓其为同义的形容词耶?不知评者何故无的放矢。如自未娴于析词而以诬人,尤为不安。评者谓现前的种种都是变化的,故我们认之为实有的。此在俗谛,可作是说。若推入真谛,则唯能变是实有,能变谓本体。详在《新论·转变章》。而克就变化言,则变化本无自性,不得不说为空无。能变喻如大海水。变化喻如众沤起灭。众沤毕竟非离大海水而有自性者,故大海水是实有,而众沤无自性,故即不得许为实有。凡言空无者,略有二义:一、本无是事,即说空无。如空中华,如石女儿,皆无是事,应说空无。二、凡物无自性故,亦说空无,如众沤非离大海水而有自性可得,应说大海水是有,而众沤却是空无。此等义趣,稍治名理者当易领悟。昔严又陵伤吾国学人疏于名理,不谓今日犹然。更有误于政治宣传,其脑袋中贮满物质观念,尤难与之谈名理。《新论》说大用流行非空非不空者,俗谛故,非空;真谛故,非不空。可谓玄谈之极致,中道之权衡矣。空与不空两非之,故是中道。评者又云:唯实有的,始有变化可言,若空无则不可以言变化。据此,评者应承认有能变的实体矣。《新论》有云:变不从空无起。详《转变章》。评者似有会于斯。又查第三义中有云:今即承认万有常在变化之中,则必承认刹那刹那之相连不隔;刹那刹那之相连不隔,实即等于常住。评者此等论证甚为奇怪。变化与常住二种意义,如何可视为同一?变化即不常住,常住即不变化,三尺童子当知之。且评者自命拥护科学,当于科学有得,电子之理论发展至何程度,评者应有所闻。电子之跳动是连续的抑是突跃的,此是一大问题。如果说为相连,则是以有定数之电子各各相连下去,诚有如评者所云常住之说。果尔,世界便是一副死的机械,谈甚变化?余望评者还请教科学家再谈不妨。第四义留在后面再说。第五义有云:生化的妙用,是中国儒家讲得最通畅的,是熊先生拿来加在印度空宗所谓寂静的本体上的等语。评者此种曲解,已于难第一段中说过,本不须再费辞。熊先生平生主张,哲学宜去偏见而尚会通。孔子集大成。佛家大乘亦融会当时外道与小乘。此是不易之论。然其言会通也,则曰体真极而辨众义,真极谓本体。哲学之极诣,在求见本体。而本体则非可以知解向外去推寻,要在反己体认,故曰体真极也。此中有无穷义蕴,吾侪唯望熊先生能草《量论》,一发挥之。夫惟体认真切,而后可以辨百家之义为得为失。若自己根本无真得,而欲辨他人得失,则愚妄而已矣。故必体真极而后可辨众义也。《新论》没有半字无根据、无含蓄,何可以轻心抹煞过去?辨众义而会真极。熊先生尝言:古今学者于真理各有所见,而皆不能得其全,故辨众家之义,别其得失,而会通于己之所深切体认者,则真极可见矣。根据强而统类明,是故谓之会通。又曰:夫穷理之事,析异难矣,而会通尤难。析异在周以察物,小知可能也;会通,必其神智不滞于物,非小知可能也。私门户而薄会通,大道所由塞,学术所由废也。《新论》一二七页《功能章》上。此等博大深微之论,何可轻心读过,而妄议《新论》立异,为以此加彼耶?《功能章》上有云:夫至静而变、至寂而化者,唯其寂非枯寂,而健德与之俱也;静非枯静,而仁德与之俱也。《新论》一○七页。又曰:不空则有碍,而何化之有?不寂则成滞,而何生之有?惟空寂始具生化,而生化仍自空寂。《新论》一一七页。又云:凡谈生化者,必须真正见到空寂,乃为深知生化。此下文字甚长,不便引述。其评柏格森及唯物论与数论等失处,真是独辟之虑,不磨之论。惜乎学者各囿于所闻,各沦于有取,“取”字之义甚深。《新论》时用此字,颇有解释,今不暇引,大概可以说是有所执著的意思。于此等理境未易凑泊耳。参考《新论》一二○至一二三页。《功能章》上又云:如印度佛家见到性体空寂,便乃耽空滞寂至于逆遏生化,这个固不免智者之过。但是谈生化者,若非真正见到空寂的本体,剥尽染习,染习,宜细玩《功能章》下谈习气处。则其于无生之生,生而不有,不化之化,化而不留,如斯其神者,终乃无缘窥见。亦将依据有生以来逐物之染习,以为推测,僻执戏论而已矣。如叔本华所谓盲目追求的意志,只是从染习理会得来,而不见本体。又曰:见到空寂,必求免于耽空滞寂之弊,然后知空者不容已于生,但生而不有,仍不失其空之本然耳;寂者不容已于化,但化而不留。仍不失其寂之本然耳,云云。《新论》一二○至一二三页《功能章》上。凡《新论》谈空寂与生化处,均出自深切之体认,而后平章儒佛,以归一是,稍有哲学头脑者,当可识得大意。

评者第三段,熊先生谓寂静的本体是实有而非空无,但从事实及理论两方面寻证,始终只能证明寂静的本体是空无而非实有,云云。评者“寂静的本体”一语,根本未了解《新论》。据《新论》意思,本体是空寂的,亦即是生化的,何曾谓本体只是寂耶?不了解而遽攻击,总不甚妥。评者此段共举六义以遮拨本体。第一义云:现前所有的,只是森罗万有的宇宙,只是物理世界,只是外在世界,并不见有所谓纯一的寂静本体。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中所森罗的只是个别的、具体的、众多的东西,如桌子、几子乃至日星大地与夫元子电子等等是也。凡此等等,并不是纯一寂静的本体等语。殊不知《新论》正以凡此等等不可说为本体,于是发明体用。惜评者不深究耳。又查第二以下诸义,皆评者自行设想,全与《新论》无关,余无费辞之必要。古今谈本体者,孰有以为,空无所有一极端到森罗万有的另一极端之间,可以由想象推出一个纯一寂静的本体者乎?评者此段中几番妙想,不知从何而起?

评者第四段共举四义,以驳《新论》体用同在,更可付之一叹。如果评者别主张一派思想来攻《新论》,此固思想界常有之事,不足为怪。但有一重要条件万不可忽者,即攻者对于被攻者之主张,必先了解明白,断不可以自己之谬解诬赖在被攻者身上,而凭空想出一二三四等条目,以兴攻难。此不独于攻者本身有欠缺,而以此成为学风,尤堪忧惧。“体用同在”一语,如何可施诸《新论》?凡言同在者,必是二而非一,始可言同。如两人偕行,曰同行;笔与砚池、书册,本非一物,可说同在一桌;乃至两匹马同在一厩,此皆可说同在,以其是二而非一也。《新论》明明主张体用不二,以纠正从来哲学家截体用为二片之失,如何着得“同在”二字?评者虽常举体者用之体等语句,似绝未索解,只从字面上浏览过去。若果经心索解,何至以“体用同在”一语加诸《新论》耶?《新论》谈体用,每举大海水与众沤为喻,此最有苦心,正恐人误想体或在用之背后,或超脱乎用之上,即体用成为二界,故取譬于大海水与众沤,大海水喻体,众沤喻用。庶由此譬,可以超悟体用不二。评者绝不深心理会,乃以体用说为两物同在,竟以自己之谬解作根据,又添出许多妄想,不知何为如此?

评者或见《新论》中有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云云,遂疑为体用同在欤?果尔,则评者读《新论》未免太不留心。此二语只是更端言之,以显体用不二,且包涵无穷意义。

即体而言用在体者,盖因古今哲学家或有将本体说成在生化的妙用或万有之上,或说为在万有之背后为万有作根源,如此则体用截成二界。方其谈体时,便只说个空洞的体而不含有用义在,此便大谬。为简易此等,故说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此盖因一般人只承认生化的世界或万有为实在,如此,便似只知有用,而不知用由体现,正如小孩观海,只以起灭不息的众沤相为实在,而不知一切沤皆以大海水为其本体。“皆”字吃紧。每一沤皆以大海水为体也。详《新论·明宗章》。此中本体系借作譬喻词。如此,则谈用时,便只说个生化的世界,初不涵有体义在,如小孩说沤时,却只说沤,初不含有大海水在。为简易此等,故说即用而言,体在用。《新论》恐人误解“在”字,曾下一注解,见一五三页《功能章》下。

又查此段四义,系以同在为根据而设难,但其所根据者,既是评者自己之误解,元与《新论》无关。即其依误解而演出之四义,自应置之不问,然余犹有不容已于言者。评者要高谈哲学,似于哲学犹乏素养。君子虚怀若谷,想不以为忤也。昔者梁任公先生最能谦冲纳善,其盛德为今人所不及,最可念也。夫哲学,果何学乎?扼要言之,不外对宇宙人生的意义别有一番认识而已,此不可不知者一。又本体论及宇宙论与认识论虽分别言之,而谈认识论时,自不能与本体及宇宙论无关,谈本体及宇宙论时亦离不得认识论,此不可不知者二。查四义中第一义有云:熊先生于森罗万有的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始终予以遮拨,唯恐不到极端,其目的在要得到本体。我们于此,姑无论本体能否得到,但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既已遮拨尽净了,则体与用之同在终不可得云云。评者此处,确有一大错误。须知,在《量论》中而谈真谛,熊先生所云《量论》相当于认识论。即期于本体而得证会,则于俗谛方面,所认识于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的意义,不可不扫荡尽净。否则于桌子、几子只是一种器具的意义。乃至于元子电子只是一种小颗粒或波粒的意义,则何能于桌子、几子乃至元子电子而见其一一皆是真如妙体,如孟子所云形色天性、宗门云一叶一如来耶?说到此,真有无穷义蕴,非语言文字所能宣达,是在解人相喻于言外而已。评者或将兴难,谓果如此说,则哲学只随各人主观的意义,竟无客观真理可言。此难又非。须知,谈到本体,哪有主客可分?现象界方是有对的。如为讲说的方便计,或不妨将认识假说为主观的,将本体假说为客观的。而所谓意义,要是主客交符,否则,由妄想而有之意义,与真理不符,则其学术之谬也。今就桌子举例。世俗从实用的观点来看桌子,便以为很实在的,这样认识桌子的意义却甚呆板。科学家有解析的方法,始发见一堆元子电子,于是遮拨了桌子,而元子电子的意义便较桌子为灵活,至此便悟从实用观点而起之意义不符事实,无当于学术。然若就《新论》言之,则依俗谛来说桌子,于此尚不可作一堆元子电子想,而只是一种势用,这种势用的意义比元子电子的意义更绝不相同。元子电子说之进步至波粒说,其意义虽已灵活,然犹未免于滞迹。至说到势用,则微妙而难言矣。但此只依俗谛而谈,则并元子电子亦皆无实,而只有势用的意义。若推入真谛,则势用亦非实有,元是真体呈现而已。如众沤非实有,只是大海水呈现。故于此势用,不作势用想,而只见一一势用皆是真体直露,所谓“山色无非清净身”者可以表示此义。夫山岂有实哉?只是依一聚势用,而假立之名耳。清净身即本体之形容词,此言于一切势用而皆见为真体呈现,即势用已被遮拨,而一切生生化化的势用只见其皆是真体,这个真体的意义便无穷无尽,妙不可言。曰空者,言其无方无相也;曰寂者,言其无染无障也。无方无相,故化化不测也;无染无障,故生生不竭也。备万理,含万德,孰可测之乎?由此应知体用不二。迷者用外索体,智者则知即用即体。然由即用即体故,一存用相,则万有繁然。若欲趣真,趣真谓见体。则必扫除用相,而后冥应玄同。不知此意,难读《新论》。夫哲学要归证体,不独洗涤常识中种种意义,即于世智所有辨物析理之一切意义,世智如科学等知识。亦妙能留舍,依俗谛故,如桌子几子乃至元子电子等等意义,皆不扫除,是名为留。依真谛故,俗谛一切意义必伏除尽净,是名为舍。有舍而后可以证真;有留故可以智周万物。留而不舍,长溺于俗;舍而不留,有体无用。是故趣入隆高极深,而意义无穷无尽。则且不可以意义言之矣。

评者谓《新论》要得到本体,竟将物理世界或外在世界遮拨尽净,因深致不满,若起大恐怖者。其实何曾弄到天翻地覆,不过别有一种看法,别是一般意义而已。科学家发见元子电子即已遮拨了桌子,而于实用方面的桌子终无妨害。假若科学家同于一般人之见解,死死执定桌子为实在的,更不作别的看法,则何可于此处桌子。而发见其为一堆元子电子耶?真理是无尽藏,吾人之认识透过一层又一层,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何可持一孔之见而塞超悟之门、蔽大观之目乎?

评者有云:本体如能在遮拨世界之后而得到,则所存者仅有体而无用。此则完全不了《新论》所云即体而言用在体之根本义,故有如此滞碍之想。夫《新论》之遮拨世界,只是于世界而不执为如是世界相,乃更深透而得其真相。譬如于麻织之绳而不执为如是绳相,乃更深透而知其只是麻。《新论》遮拨之意只如此耳。不遮拨世界,即死死执定世界相,何可识本体?夫言遮拨世界乃可识体,此是一义。体是否为无用之死体,则又是一义。二义不当混杂而谈。评者还有几番幻想,以难破体用同在,其实《新论》根本反对同在之见,已说如前,不知评者何故作雾自迷?余已疏通大义,则一二琐碎纠纷,当不待辨而自明。

评者又云:至于我们所讲的真正的体用同在之关系,其说明另是一番云云。据评者举三义,其一曰:体之为体,只能综摄万有而构成,不能遮拨万有而另行寻觅。万有不是掩蔽本体的,而是表现本体的。

评者此段话,既不能自成其义,又谬解《新论》。评者如不承认有本体,则当守现象论之立场,而偏又谈体。既谈体,云何可说综摄万有而构成?综摄万有云者,即以各部分相加而求其总和之谓。如果把桌子、几子、日星、大地乃至元子电子一个一个地相加起来,可以得个总数,而决不可得全体。因为全体是浑一的,万有是个别的、众多的,如何可由众多的、个别的而构成浑一的全体之观念?评者盖未之思也。全体为各部分相加之和,已为近代西洋学者所驳斥,评者何竟不知?故是不能自成其义也。

遮拨万有者,乃于万有而不取万有之相,斯即于万有而见其只是真体呈露耳,何曾说遮拨万有而另行寻觅本体耶?《新论》每下一字,皆有分寸,朱子自言其《四书集注》字字皆经秤量。《新论》亦然。独惜评者不能虚怀以究其旨。

评者又云:万有是表现本体的。此种语气,又似承认有本体。因为万有是资始乎本体而有,故亦可说万有是表现本体的。譬如众沤是资始乎大海水而有,故亦可说众沤是表现大海水的。如此则评者已承认有本体,全符《新论》。

又第二义云:用之为用,是包括森罗万有的物理世界而言的,并非只是空洞抽象的生化之妙用,故体虽是抽象的,用则是具体的。

评者此段话,正是深中唯物论之毒。生化的妙用是由真体呈现。据《新论》意思,生化妙用非空非不空。何故非不空?摄用归体,用相便空,唯体真实。譬如摄众沤归大海水,众沤相空,唯大海水真实。何故非空?克就用言,虽由体现为,譬如众沤由大海水现为。而用相条然宛然,条然,分殊貌;宛然,现起貌。有大威势,生生不已,化化不穷,威势大极。何可云空?譬如众沤条然宛然,起灭奔驰,不可言空。今评者乃谓生化只是空洞抽象的名词,而欲以具体的物事名用,此则完全是素朴的实在论,尚何哲学可谈乎?须知森罗万有皆生化的妙用之迹象耳。具体的物事,大者如星体,小者如桌子、几子乃至元子、电子,此皆依生化的妙用之迹象而为之名耳。岂真有实物哉?评者如不肯承认具体的物事是空无的,而必以《新论》为怪妄乎,则自科学家发明元子电子而具体的桌子、几子乃至诸天体,何曾实在耶?自电子说进步至波粒说,而具体的电子又何曾实在耶?评者必欲死死执定具体的物事为实在,而科学上之发见适得其反。辨物析理至最深处,只是《新论》所云生化的妙用而已矣。所谓森罗万有,或一一具体的物事,则皆依生化的妙用之迹象而假为之名。宇宙实际何曾是一一真体的死东西填塞堆集?如是其无意义耶?程子说:鸢飞鱼跃,活泼泼地,最有深旨。评者奈何不理会?而乃以生化为空洞抽象的名词哉,必欲执具体的东西为用,则世俗功利之见,其不足与言哲学宜矣。

又第三义云:抽象的体是全体,具体的用是部分。下略。

评者此段话,可谓莫名其妙。前段以空洞抽象相连成词,而此又云抽象的体是全体,下句紧接以具体的用是部分。然则于部分的具体的用之外,别有一个空洞抽象的体而说为全体。殊不知空洞抽象的只是空洞而已,从何立体之名?评者似亦知无体论是说不通。如第二段中第四义有云:生化云云,如果不是空洞抽象的,则必有实物为表现之具。后结云:如果为空无,则无法显出生化的妙用。余以为,本体至真至实,所以现为生化,譬如大海水至真至实,所以现为众沤。如果无体,说甚生化?评者或责余曲解大文,将曰:吾所云须有表现之具者谓生化,须造成一实物,方可表现生化之妙用耳。其实生化的妙用,析言之,则有两方面,而翕之方面则是表现之具也。妙用元具翕辟二势,即已有具,若无具,如何名用?评者以拟人的观念而测生化的妙用,拟人者,如人必仗器具而后表现其动作。评者意谓生化之行必有实物为表现之具,如人手持笔者然。毋乃迷执太甚。其实评者应理会生化的妙用如何而起,穷究及此,则必知用自有体,决非空无。譬如穷究众沤由何故起?当知众沤以大海水为体。此“体”字系譬喻词,非谓大海水为万有之本体也。他处用此类之词者皆准知。评者已言,如果为空无,则无法显出生化的妙用。是明知无体论之不可持,而又妄攻《新论》何哉?评者之病,只是眼光拘死于实用的世界而不务向上参究,故难与言真理。察评者之意,似是主张时下流行之辩证的唯物论。其实辩证的即不可曰唯物。物而可唯,便不是辩证。今人实误讲马学。言生即有死,言动即有静,此是辩证的;言物即有心,言用即有体,此是辩证的;言非空非不空,此亦是辩证的。谈辩证法者,以吾国《大易》一书为最早,始于羲皇,盛衍于孔老,至熊先生《新论》又益张之。评者不务深究而妄以时下之肤谈相攻击,果何所谓哉?

或难:既不可言唯物,如何又可言唯识?应知熊先生于《新论》中明明有言,唯者,殊特义,非唯独义云云。《新论》摄用归体,则体是绝对,物与识之名两丧,若即用而言,则物与识为妙用之二方面,但识为主,故说唯识耳。

评者第五段排斥《新论·明心章》反本之论。其言有曰:如言反本,则必遮拨科学,使我们的行为赶快退到纯一寂静的空无,这一点是我们所要从新考虑的。《新论》明明主张即用显体,何曾说有空无的本体?不知评者是如何读法,真奇怪至极。《明心章》谈即工夫即本体,至深远,至切实,想评者全不理会也,此可惜也。西哲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等书大概言知识只能得现象,不能得本体,谓本体必由实践而后可得,此甚有见地。由康德氏之主张亦可趣入反本之路。反本,只是实践工夫不懈,即本体不为私欲所锢蔽。而生活之源泉乃日益盛大流行而无匮乏。不能反本者,则外驰逐物,即叔本华所云盲目追求。困于私欲而丧其本体。本体为私欲所蔽,不得发现,故云丧。此等人乃陷于生活空虚之惨剧。评者竟妄驳反本,于生活上毫无体察,以此自害纵不惜,其如害人何?

评者于“逐物”一词之含义,亦全不解,尤可骇怪。“物”字不必限于可触可摸之物也,如名利,如权势等等,乃至一切于吾人有便利者,不论有形无形,凡为吾心之所欲者,无不谓之物。夫物固非可绝也,欲亦非可遏也。顺理之欲,体物而不滞于物,用物而不溺于物,应物而不蔽于物,格物而不迷于物,“格”字,量度义。见熊先生《读经示要》。斯乃为反本之学者能之。不知反本,则逐物矣。“逐”字含劣义最重。追求义是逐义,而“追求”一词亦可略分二义:一含极劣义者,如私欲狂发,追求无餍者是。二不必含劣义者,如思考时之追求是也。然伊川议横渠之学为强探力索,非明睿所照,此义甚高甚深。据此则思考时之追求亦不得曰全无劣义。但学者未至明睿境地,则强探力索的追求工夫仍不可无,故曰不必含劣义矣。“不必”二字,甚有分寸,固非绝无劣义。《新论》所云逐物,自是就私欲言者为重,而亦未尝不摄思考。盖《新论》乃据本体论之立场而言。本体不可向外追求,须反己实践而后得之。逐物者自不能契此。玄学毕竟不可与科学同其方法,此意熊先生欲于《量论》详谈。恐文繁广,姑止于此。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