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马格里尼

答马格里尼

惠书至,适有兵事,又冬来贱体极不适,勉强作答,既有意思郁塞之困,兼有言不尽意之患。自惭无以酬明问,惟希谅之而已。按来问,略有四事:一、问吾对于老子哲学之解释。二、问道教在中国所影响于各方面者如何。三、问中国现代道教之教义、信条等等。四、问现代道教之信徒多寡与寺宇多寡。综观四问,其第一问,力当略答;第二问以下,则治民俗学者所专研,力不能详也。唯在答第一问之前,有须略言者如次。

吾闻欧人言及中国哲学,辄与宗教并为一谈。各国大学于哲学科目中并不列入中国哲学,或则于神学中附及之。此则于中国学问隔阂太甚,而为中西文化融通之一大障碍。私怀所常引为遗憾者也。中国民族之特性即为无宗教思想,此可于中国远古之《诗经》而征之。《诗经》以二《南》冠者,首篇曰《周南》,次篇曰《召南》,名为二《南》。其所咏歌,皆人生日用之常与男女室家农桑劳作之事,处处表现其高尚、和乐、恬淡、闲适、肃穆、勤勉、宽大、坦荡之情怀;不绝物以专求之内心,故无枯槁之患;亦不逐物以溺其心,故无追求无餍之累。日常生活皆顺其天则,畅其至性,则自一饮一食以及所接之一花一木乃至日星大地,无在非真理之显现。故不必呵斥人间世而别求天国。难言哉!《诗经》之旨也。孔子《论语》中谈《诗》者最多,其语伯鱼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朱子《集注》:正墙面而立者,谓“一物无所见,一步不能行”。人而不治二《南》之诗,便不能生活,犹如面墙。孔子之尊二《南》如此,非以其表现人生最极合理之生活而不迩于神道故耶?孔子之哲学思想实本于《诗》,故儒家学说在中国常为中心思想,而莫有能摇夺者,以其根据于中华民族性,有至大至深至远之基础,而于吾人真理之要求,确能使自得之而无所诞妄。此孔子所以为大也。《诗经》所载多属古代民间之作品,古者太史陈诗以观民风,是其征也。《诗经》中绝无神道思想,虽二《南》以外亦间有天帝等名词,然所云天者,即谓自然之理;所云帝者,谓大化流行,若有主宰而已。非谓其超越万有之外而为有意志有人格之神也。故《诗经》中之天与帝,不能与景教经典中之天帝等词同一解释。即此可见中华民族之特性。至其无宗教思想之为长为短,自是别一问题,此不欲论。唯中国人一向无宗教思想,纵云下等社会不能说为绝无,要可谓其宗教观念极薄弱,此为显著之事实。欧美人士传教中土者,凡所交接,多无知之官僚绅士与入教之徒来自下等社会者,中国人入教者多来自下等社会。故罕能了解中国文化之内蕴,而或以宗教观念解释吾国哲学思想之书,此其附会乱真,至为可惧。力愿欧人留心中国哲学者当于此注意。

中国哲学有一特别精神,即其为学也,根本注重体认的方法。体认者,能觉人所觉,浑然一体而不可分,所谓内外、物我、一异,种种差别相都不可得。唯其如此,故在中国哲学中,无有像西洋形而上学以宇宙实体当作外界存在的物事而推穷之者。“无有像”三字,一气贯下读。西洋哲学之方法犹是析物的方法,如所谓一元、二元、多元等论,则是数量的分析;唯心唯物与非心非物等论,则是性质的分析。此外析求其关系则有若机械论等等。要之,都把真理此中真理即谓宇宙实体。后皆同此。当作外界存在的物事,凭着自己的知识去推穷他,所以把真理看作有数量、性质、关系等等可析。实则真理本不是有方所有形体的物事,如何可以数量等等去猜度?须知真理非他,即是吾人所以生之理,亦即是宇宙所以形成之理。故就真理言,吾人生命与大自然即宇宙是互相融入而不能分开,同为此真理之显现故。但真理虽显现为万象,而不可执定万象,以为真理即如其所显现之物事。此中意义难言。真理虽非超越万象之外而别有物,但真理自身并不即是万象。真理毕竟无方所,无形体,所以不能用知识去推度,不能将真理当作外在的物事看待。哲学家如欲实证真理,只有返诸自家固有的明觉,亦名为智。即此明觉之自明白了,浑然内外一如而无能所可分时,方是真理实现在前,方名实证,前所谓体认者即是此意。

由体认而得到真理,所以没有析别数量性质等等戏论。由此而中国哲人即于万象而一一皆见为真理显现。易言之,即于万象而见为浑全。所以有天地万物一体的境界,而无以物累心之患,无向外追求之苦。但亦有所短者,即此等哲学,其理境极广远幽深,而以不重析物的方法故,即不易发展科学,若老庄派之哲学即有反科学之倾向。唯儒家哲学则自孔子以六艺教学者,皆有关实用的知识。六艺者:一曰礼,凡修己治国与纲维社会之大经大法皆具焉。二曰乐,制乐器,正音律,谱诗歌,于是而乐备。人心得其和乐。礼乐相辅而行,推礼乐之意,则通乎造化之奥妙,究乎万有之本原,而使人畅其天性。其绪论犹略可考于《礼记》之书。三曰射,修弓矢而教人习射,所以讲武事而御外争也。四曰御,车乘之用,平时则利交通,战时则为军备。五曰书,即语言文字之学。六曰数,即算学。孔门七十子后学于社会政治的理想尤多创发。下逮宋明儒,注重格物穷理与实用及实测之学者,若程朱诸子迄船山、习斋、亭林诸儒,代有其人。设令即无欧化东来,即科学萌芽或将发于中土儒家之徒,亦未可知也。然儒者在其形而上学方面,仍是用体认工夫,孔子所谓“默识”,即体认之谓。默者,冥然不起析别、不作推想也;识者,灼然自明自了之谓。此言真理唯是自明的,不待析别与推求,而反之本心,恒自明自了。孟子所谓“思诚”,所谓“反身而诚”,所谓“深造自得”,亦皆体认也。思诚者,诚谓绝对的真理;思者,体认之谓,非通途所云思想之思。思诚,谓真理唯可体认而得也。反身而诚者,谓真理不远于人,若以知解推求,必不能实见真理,唯反躬体认,即灼然自识。深造自得者,所谓真理必由实践之功,而后实有诸己。由儒家之见地,则真理唯可以由体认而实证,非可用知识推求,但吾人在日常生活的宇宙中,不能不假定一切事物为实有,从而加以析别,故又不可排斥知识。宇宙间的道理本是多方面的,本是无穷无尽的,若执一端之见、一偏之论,必贼道而违理。儒家于形而上学主体认,于经验界仍注重知识。有体认之功,以主乎知识,则知识不限于琐碎,而有以洞澈事物之本真;有知识,以辅体认之功,则体认不蹈于空虚,而有以遍观真理之散著。万事万物皆真理之所显。故真理者,从其为事物之本真而言,即说为绝对;从其显现为万事万物而言,即绝对便涵相对。由此而说事物之理即真理之散著,故知识不可排斥,为其遍观事物,而真理之散著可征也。然则儒家其至矣乎!

中国哲学以重体认之故,不事逻辑,其见之著述者亦无系统。虽各哲学家之思想莫不博大精深,自成体系,然不肯以其胸中之所蕴发而为文字,即偶有笔札流传,亦皆不务组织,但随机应物,而托之文言,绝非有意为著述事也。《论语》书中记孔之词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于此可窥孔子之胸抱。老子亦曰:“道可道,非常道。”后详。又曰:“俗人昭昭,昭昭驰辩智也。我独昏昏;自得于冥默也。俗人察察,察察,务别析也。我独闷闷。”欲无言也。庄子曰:“大辩不言。”自来中国哲人,皆务心得而轻著述。盖以为哲学者,所以穷万化而究其原,通众理而会其极,然必实体之身心践履之间,密验之幽独隐微之地。此理昭著,近则炯然一念,远则弥纶六合,唯在已有收摄保聚之功故也。不使心力驰散而下坠,名收摄保聚。如其役心于述作之事,则恐辩说腾而大道丧,文采多而实德寡。须知哲学所究者为真理,而真理必须躬行实践而始显,非可以真理为心外之物,而恃吾人之知解以知之也。质言之,吾人必须有内心的修养,真至明觉澄然,即是真理呈显,如此方见得明觉与真理非二。中国哲学之所昭示者唯此。然此等学术之传授,恒在精神观感之际,而文字记述盖其末也。夫科学所研究者,为客观的事理。易言之,即为事物互相关系间之法则。故科学是知识的学问,此意容当别论。而哲学所穷究者,则为一切事物之根本原理。易言之,即吾人所以生之理与宇宙所以形成之理。夫吾人所以生之理与宇宙所以形成之理本非有二,故此理非客观的,非外在的。如欲穷究此理之实际,自非有内心的涵养工夫不可。唯内心的涵养工夫深纯之候,方得此理透露而达于自明自了自证之境地。前所谓体认者即此。故哲学不是知识的学问,而是自明自觉的一种学问。但此种意义极深广微奥,而难为不知者言。须知哲学与科学,其所穷究之对象不同,领域不同,即其为学之精神与方法等等亦不能不异。但自西洋科学思想输入中国以后,中国人皆倾向科学,一切信赖客观的方法,只知向外求理而不知吾生与天地万物所本具之理元来无外。中国哲学究极的意思,今日之中国人已完全忽视而不求了解。如前所说,在吾国今日欧化之学者闻之,殆无不诮为虚玄与糊涂。想先生与欧洲之学者得吾此信,亦将视为糊涂之说也。然真理所在,吾宁受诮责而终不能不一言,是在先生谅之而已。

如上所说,中国哲学之特别色采已稍可窥见。今将略谈老子。老子书中之“道”字最难解说,必须完全了解老子思想之整个的、博大深微的体系,然后才能了解其所谓道。然欲了解老子思想之整个的、博大深微的体系,虽在读其书而求之其文字之间,但切不可泥执文字,而必会其意于文字之外,即必虚怀以体会老子之思路,而又必于老子所用之工夫有相当尽力,始能体会老子之思路。否则徒执著其文字而妄以己意训释,必与老子真意全不相干。

吾欲与先生谈老子,亦不知从何说起。但既承下问,又不能不强为之说。但期说得一分,便算一分,毋大谬戾,便为厚幸。

《老子》首章最为重要,中国从来学者为之注释不下数百家。但多失传。大抵各本其所见以说《老》,而其言之较有理致者,独推魏晋间人王辅嗣氏。今吾欲先取首章而为之解,亦不必主辅嗣也。兹以首章文字分段列出,而各为解说如次。《老子》文皆低二格,解说提高二格。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句首“道”字,即前所谓真理也,此目宇宙实体。但西洋哲学谈实体似与现象界分离,即计现象之背后有其本质,说为实体。而中国哲学上则无持此等见解者,即如老子所谓道,决不是超脱现象界之外而别有物,乃谓现象界中一切万有皆道之显现。易言之,一切万有皆以道为其体。强以喻明,如一切冰相皆以水为体,非离水而别有冰相之自体。既冰以水为体,则水固非离冰而别有物。一切万象,以道为体,则道固非离一切万有而别有物。理之极至,微妙难言,不得已而举喻以明,欲使学者善会其指,但不可缘譬喻而妄起执著。设将至道作呆板事物一般理会,则其人终不可与语道已。若谓道果超越于一切万有之外者,则道亦顽空,而何得名为宇宙实体耶?老子之后学庄周曾有妙语云“道在屎尿”,可见道不离一切万有而独在也。

可道之“道”,犹言说也;常道之“道”与句首“道”字同义。常者真常。此道真实,无有虚妄,不可变坏,故说名常。

真常之道本非言说所及。言说所以表诠物事,而道不可说是一件物事,使道而可言说,则必非常道矣,故曰“道可道,非常道”。下句首“名”字,谓依道而立道之名也,可名之“名”,诠召之谓也。诠者诠释,召者呼召。如白纸之名即呼召白纸之物,而且诠释其为此物也。道之一名,原是假立,非名可应其实也,故道毕竟不可名。缘名之起,必由知与物接,乃斥指事物,造作形象,遂从而制之名。故名之所可诠召者,唯物象耳,必非真常之名也。此真常道,无物无象,何可执名以求之乎?故曰“名可名,非常名”。上言道之得名,亦是假立,不可缘名而起执也。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此言道之发用。无名者何?谓精神是也;精神者,运而不已,而未始有形,故说为无。以无形故,名无,非空无之无也。然不但言无,而曰无名者,凡有形者可名,名生于形。无形者不可名,精神无形,故谓之无名。“无名”一词,其意义仍是一“无”字。有名者何?谓由精神凝摄而显现为形本是也。形本者,形之始成而微者也。形本生而众形已具,异无形故,应复说有,缘有起名,故云“有名”。“有名”一词,其意义仍是一“有”字。

精神寂寞无形,寂寞者,虚无义。故全。有形则滞于一方,而不得全矣。全,故万化而未始有屈,屈者穷义。天地资始焉。

形本者,形之造端而微者也。由微至著,故为万物母。母者,因义。物之众著,莫不因于微也。

从来注《老子》者,于有无义都无确解,虽以辅嗣之睿智,亦只浮游其词曰:“凡有皆始于无。”终不明依何而言无。至唐陆希声辈,或以无为体,以有为用,其说近是而犹欠精审。当别为论。

今此以无言精神,以有目形本,此非吾之臆说也。按《庄子·知北游》云:“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生者发现义。下仿此。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以上诸“生”字,皆约义言之,非有次第。精神非异道而有自体,即道之发现也。形本依精神而有,即与精神同为道之发现,自非后精神而生也。非《老子》首章之的解耶?夫道一而已,一者绝对义,非算数之一。使其唯一而不化,化者变化及分化,即发起作用之谓。即不能显现万有,而何得说为天地万物之始母乎?故知道之发用,一方必发现为精神,所谓寂寞无形而谓之无名者是也;一方又由精神而发现一种反作用,即凝成形本。形本者,形之初凝而极微者也。形之造端,而为众形之本,故名形本。与今云元子电子者必同,以其异于已成的物事故也。以其成形将著,故谓之有名。庄子所云“精神”,根据老氏之言“无”;所云“形本”,根据老氏之言“有”,至“万物以形相生”,则明物种嬗变,义亦征实,而衍老氏未尽之旨矣。然则以《庄》说证《老》,而有无皆有实义,“无”谓“精神”,“有”谓“形本”,故云皆有实义。世或以有无为玄谈,岂其然乎?

又即《老子》本书征之,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按“道生一”者,谓道之发现为精神也。生者发现义,下言生者准此。夫即神而言,便谓之一。然言神则涵形,神者精神,形者形本。下皆仿此。其与精神俱时发现者,则为形本。俱时犹言同时。形神对待成二,故曰“一生二”也。有二则有三。此“三”者,非一非二,而有一二,故有三。下文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阳则一,阴则二,冲和三也。夫阳为神,而阴为形,阴阳和,万物生焉。故知首章所云始万物之无,即是精神,其母万物之有,即是形本也。第四十章云:“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夫有者,形之始凝者也。其始虽微,而万物资生焉,微所以成著也。无者神也,神虚而形实,虚能生实,实不能生虚也。第十一章云:“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夫神至虚,而谓之无,明其无滞迹也。此虽道之发现,然即于此而道存焉。所谓即用而言,体在用也。神即无,乃道之用。体者实体,即道是也。言乎神,而道即神矣,离神不可得道也;言乎用,而体即用矣,离用亦不可得体也。形之始成,而谓之有。虽依神故有,但已为形本,则与神之无滞迹者相反而既成为物矣。虽推原而言,亦可说形与神同为道之发现,然形之既成,毕竟自成为物,而离失道之本然矣。故成形之有,但为精神作用所凭借之具,故云“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如人视之明,必借于目及色;听之聪,必借于耳及声。夫耳目声色等形皆谓之有,而视之明、听之聪等等精神作用则虚而无形,故谓之无。唯无乃能用有。夫神,以其至虚而无,故能用有而无不利也。然则体无而全神者,其至矣乎!体无之体,是体合义,谓反之自心而去其逐物之累,即体合于无而神全矣。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言体道之功。体者体认。斯道非思度所及,故必有体认功夫而后证得之也。吾心之本体,即是宇宙之本体,非有二也,故不可外吾心而求道。吾心与宇宙之本体,即道是也。本体元无内外可分,故不可于吾心外而求道。吾心发用处,即是道之发用。故善体道者,体者体认。下同。体之自心而得矣,岂外求哉?按“故常无”云云者,谓于此心常无之相而欲以观其始物之妙。“常无”,注家多主作一逗,今从之。下“常有”仿此。神用不测名妙。故“常有”云云者,谓于此心常有之相而欲以观其徼物之几。“徼”字,辅嗣训归“终”也,非是。按“徼”有希求义。《左传》“徼福于太公丁公”,是其证也。夫神之必资于形也,无之必待乎有也。此徼求之不容已者。如无徼求,则形物之成,但由偶尔。真知化者,必不云然。

常无而常有,常有而常无,此道体之本然也。其在于人,则谓之本心。此心不住诸相,住者住著。泯绝一切攀援妄想,于所缘相都无坚执,都无留碍,名为不住。故常无;离相寂然,故无。行一切相,此心无不起时,而心起必有所缘境相,心于一切相无所不行。故常有。所谓冲寞无朕而万象森然。

心常无,即神全,心不能无,即非其本心;非其本心,则丧其神也。故可观始物之妙。始物之妙者,神也。

心常有者,神之不得不显也,必待形有,神乃显发。于此观物之成,以有徼求故也。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两者,有与无也,“同”字逗。从严又陵点本。形神毕竟不异,即有无毕竟不异,以同体故,故说为同。云何同体?谓形神皆道之发用故。出者别出。虽形神同体,而相用差别故,故于神言无,于形言有,其名异也。下“同”字一顿。由同体言之,则谓之玄。玄者冥也,默然无有也。绝诸戏论。玄之又玄,极赞之而又无可形容之词也。神用周遍,周者充周,无穷尽也;遍者圆满,无限量也。说名众妙。众妙从同而出,故曰“众妙之门”也。

上来解第一章已讫。以下当择取数章而略释之。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此第四章,专形容道体。道体非言说所及,故强为形容之词。“冲”字一顿。冲,深也,虚也。道体深而不可测,虚而不可象。其大用流行,虽无处不遍,而似“或不盈”,“或”亦“似”义。下文“似或”二字连用可见。夫似不盈者,谓其运而无所积也。运者,运行,迁流不息。积者,留滞义。无所积者,谓刹那刹那,灭故生新,无有过去实物留滞至今,即今亦无实物留滞至后,故云无积。以其无积,故云“或不盈”。有积即盈,盈于此者亏于彼,将使万物一受其成型而莫之变,则化几息矣。妙哉其用之不盈也。唯其妙用充周六合而似不盈,故万化而未有穷极,所以渊兮为万物之宗也。宗者,主义。然用之流行,任运而已,任自然而行,曰任运。未尝有心于为作也。喻如物之挫去锋锐,而处钝以示无用,故云“挫其锐”。夫无用之用,所以为大用欤!“解其纷”者,“曲成万物而不遗”,随物差别,而曲与成之。天成其为天,地成其为地,人成其为人,物成其为物,皆道与之为体,而曲成之也。道固未尝遗一物而不与为体,故无物不成也。如解众纷,令物各成也。夫道之散著而为万物,即与物随行,如人谦光逮物,故曰“和其光”,又如金处矿,故曰“同其尘”。然“锐挫而无损,无用之用,焉可损减?纷解而不劳,任物各正,何劳之有?和光而不污其体,如太空显现众象,虽与众象和光,而空体自尔不受染污。道之成物,其理亦尔。又如水凝冰已,而不失水性。道之成物,其理亦尔。下同尘,准知。同尘而不渝其真,不亦湛兮似或存乎?”借用王辅嗣语。夫道为因,无名有名,皆从道生,故假说道为因。而道更无因,故曰“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也。象者,似义;帝,天帝也。世俗或计有天帝先万物而存在,今此则说道又似在天帝之先,其意即不许有天帝也。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此第六章。以其冲虚,曰“谷”;以其用之不盈,曰“神”;以其湛兮或存,曰“不死”。三者皆道之相用。玄,冥也。牝,生也。冥然无作而生生不息,故谓“玄牝”。门,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由,一极无上,故谓天地之根也。体离常断,故曰“绵绵”。若言是常,则岂顽然故物。若言是断,则岂灭尽不生。故知真体远离常断。理绝存亡,故谓“若存”。王辅嗣云:“欲言存耶,则不见其形,欲言亡耶,万物以之生。”虚而不屈,至虚而备众妙,不可穷屈。故曰“用之不勤”。大用流行,无为而为,何勤之有?

此章所言,皆从反躬体认得来,非推度所及。章末曰“用之不勤”,尤宜深玩。盖已除其浮动之习心,而于虚静中,有以自见夫本心流行之妙,故曰“用之不勤”也。

附识:按道书分析吾人之心,略有二种:一曰道心,二曰人心。见《荀子·解蔽》篇所引。人心即吾《新论》中所谓习心是也。吾人有生以来,一切经验皆成为惯习力,亦名习气。即此习气种类无量无边,互相结集,势力极大,而成为支配吾人生活之机括。易言之,此无量无边习气直成为吾人之生命力。吾人意识中,无论自觉的部分与不自觉的部分,要皆此习气之众多体系互相结集,或潜或显而已。显的部分为意识的,即自觉的;潜的部分为下意识的,即不自觉的。此义详在《新论》,不及备述。凡《新论》所谓习气或习心,即是道书所谓人心,此属后有,其性质为机括的。亦可云物理的。故其发动极粗猛,而常具向外追求之锋锐,人心状态如是。道心者即是吾人所以生之理,亦即是宇宙所以形成之理。此心即道,故曰道心。就此心言,即吾人与宇宙同体,本无内外,但即其流行于吾身之中而为吾身之主宰以言,则名之为道心。此心是本有,而非机括性。诸葛公所谓“揭然有所存,恻然有所感”者,即此心之相用。此心无有内外,恒时自明自了,自识自证。吾人对于道之体用,或宇宙实体之认知,唯在此心呈现时乃得期诸此心之直接自证。若人心或习心用事,而障碍其道心,令不现起,则体认工夫乃万不可能。晚世哲家有言盲目的意志者,有言生之冲动者,此皆内观习心而见为如是,其去东土哲人体认之功,奚啻万里。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

曰夷,曰希,曰微,非超绝于视听搏之外而独存也。特执色相以求之,则不可目见;执声相以求之,则不可耳闻;执形相以求之,则不可恃四体搏得。何则?其所以成色成声成形者,固非色非声非形也,故以曰夷、曰希、曰微言之。夷者,无状之谓;希者,无响之谓;微者,无象之谓。三者谓视不见,听不闻,搏不得也。既感知之所不及,故总言“不可致诘,混而为一”也。“不可致诘”,则与云不能致诘者异,亦与云不必致诘者殊,真是不可也。致诘即成戏论故也。混者混然无差别相。一者绝对义。以其混然绝待,故不可以情见推度,此明“不可致诘”之由。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此反诸本心而体认之也。本心即道心也。唯“不可致诘”,故必体认而后得之。上之不至于皦,下之不至于昧,此即心平等相。凡夫之心,或时虚妄分别胜,其相粗浮,即名为皦;或时昏没暗劣,即名为昧。皦即心力上浮而失其平,昧即心力下坠而失其平,习心之相状如此。若道心现起时,恒无粗妄分别,是“其上不皦”;恒寂恒照,照者,观照;寂者,湛寂。恒湛然而寂,恒朗然而照。是“其下不昧”。故是平等一如之相也。此心即道体之本然也。绳绳,无始终也。道心无穷,故曰绳绳。无形,故不可名,然不可名,即其名也。无物者,至虚至明而无方相,无方所,无形相。复归无物,即由虚极静笃之功,以全其至虚至明之本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显体非空无。王辅嗣云:“欲言无耶,而物由以成;欲言有耶,而不见其形。故曰‘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也。”“恍惚”,辅嗣云:“不可得而定也。”“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本无时分方分,焉有定形可执耶?求其始,则无始,故“迎之不见其首”;究其终,则无终,故“随之不见其后”。

以上皆言道之体相,实由反诸本心而体认得之,学者所宜深玩。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此言修道于日用践履之间也。古者,古始。道之已然而不可易者,所谓朴是也。朴者,真义,无矜无尚,率乎其真。以道为美名,从而矜尚之,则其为道,实作伪也。今,犹现前。有者,“有其事”。用辅嗣语。一切日用云为皆现前所有事,是名“今之有”。执其真朴而勿失之,是谓“执古之道”。以其真朴而行乎日用云为之际,是谓“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丧其真朴,则道纪毁裂,可畏也哉!道纪者,纪者纲纪,言道之流行于日用间,所以纲纪万事者也。即道即纪,故曰道纪。

以上释第十四章。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王辅嗣云:“孔,空也。惟以空为德,然后乃能动作从道。”此释极是。吾人有生以来,一切妄执习气,深藏固缚,皆为道心之障。空者即空其妄习染污。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道之为物”,此“物”字用为指目此道之词耳,非谓道果是一物也。“恍惚”,见第十四章。“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故谓“恍惚”。窈冥,深远之叹。“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皆显道体真实,虽无形相,而非空无也。“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纯净离染曰精,内证离言曰信。此承上文,反复赞叹。欲学者反诸本心而深切体认之也。至真之极,湛然无有动相,故云“自古及今,其名不去”。去者动义,由此之彼曰去。道体恒自如如,如如者,不变义。故自古及今,唯道名为不去。“众甫”,物之始也。唯道无去,故万物以之而始,若有去,则道亦物耳,何能始万物耶?“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言吾何以知万象所由盛显哉?以其为道之散著也。此,谓道也。上释第二十一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王辅嗣云:“混然不可得而知,而万物由之以成。故曰‘混成’也。”天地者,万物之都称也。万物皆以道为体,故说道“先天地生”。道本无生,以其恒存,假说为生耳。凡物本无今有,方说为生。道本有而非无,故无所谓生也。

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

寂寥,无形相也,无物与匹,故曰“独立”。用辅嗣语。常如其性,故云“不改”。凡有对待之物,即无实自性,皆改变不恒者也。唯无对待者,乃有恒性而无改易。大用流行,随处充周,随所成物,无不各足,何殆之有?故曰“周行而不殆”。万物以之成,故说“为天下母”。

摄心归寂,内自反观,即由自心照了自心,故云内自反观。炯然明觉,孤特无倚,是谓“独立”。孤特犹言独立。无倚者,无所偏倚。使其有倚,则明觉将囿于一端,见色便不能闻声,思此更不能虑彼,有倚故也。今吾之明觉,既因应无穷,故是无倚。以其无倚,知此明觉迥然独立也。物感未至,而恒不昧;物感纷至,而恒不乱,是谓“不改”。赴感无穷,一无所系,是谓“周行不殆”。物之来感也,无穷;心之赴感也,无穷。而心恒不系于物焉。使心有所系,则何能赴无穷之感耶?道远乎哉?反求诸己而得矣。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辅嗣云:“名以定形。混成无形,不可得而定,故曰‘不知其名’也。夫名以定形,字以称可。言道取于无物而不由也,是混成之中,可言之称最大也。”

上释第二十五章。

以上各章皆言道体。凡上所说,皆属本体论方面之谈也。此下将择取一二章,就其有关于入道之修行与方术者而略释之。关于入道之修行与方术,亦可谓属于认识论或方法论中之问题。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出户、窥牖,皆况喻词。以知能为务者,必用客观方法,故以出户喻之。出户名外,即设定外界事物,而行质测之术,此求知者之所尚也。窥牖,一隙之明也,此喻致曲之功。曲者部分也。致曲者,即于各部分致其精析,以为综观会通之地也,此又求知者所必由之术也。

今曰“不出户,知天下”,是不待外求,即不由客观方法而自知天下之大本也。此知非是知识之知,乃自证之谓。下言“见”准此。天下之大本,即谓道。“不窥牖,见天道”,是不待向事物散殊处作解析,而自见天道之浑全也。道,曰天道者。至真之极,无以名之,因赞之曰“天道”。天者,自然义。自然者,无待而恒然。夫知能,缘析物而起。即由其众著,以综观通理。要所谓通理,终限于对待之域。若夫至真之极,独立绝待,寂兮寥兮,无方无相,此可以向外析物之术求之耶?世之求知者,莫不向外析物,以为其知足任而日益多也,不悟其出愈远,出谓外求。其知反愈少。何则?彼自计外求而多知者,役心趣外,而转迷其本,疲神逐物,而莫知为己。此云己者,非小己之谓。吾人与天地万物本属同源,即约同源,名之为己。夫失己迷本,则惑之至也,虽自诩多知,其足多乎?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行者,用心于外,而起筹度析别也;“不行”,谓摄心虚静,摄,收敛也。收敛其心,归于虚静。而毋外驰,即不起筹度析别,默然冥契道真,故谓“不行而知”也。知,冥契也,自明自了,而无知解之相,故云冥契。非知识之知。“不见”,谓真常理,不可感官接知,而灼然可证故,故可得而名也。所以字之曰道。众妙之门,无为而无不为,以虚静守之而已。若任知而有为作,必违道而无成也,故曰“不为而成”。

上释第四十七章。老氏反知,其说详在此章,义指深微,学者所宜切玩。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习于辨析事物,而成为有统系之知识,是谓之学。故以为学之功而为道,必无当也。何则?为学必用功于外,方于事物致其精析,而知识日益增多,故曰“为学日益”也。为道必用功于内,损去私欲,务期尽净,然后复归无为,故曰“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也。无为者,冲寂虚无,任运而无所为作,因任自然而运行,曰任运。故曰“无为”。然妙用无边,故曰“无为而无不为”也。夫无为者,至真之极也,以万物由之而成言之,则曰“道”。此言万物,即摄人类在内可知。若约在人而言之,则亦曰“心”。即心即道,故曰道心;是本有故,又曰本心。

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此一节,注家皆以王侯之治化为言,辅嗣亦然。与上文便绝不相属,此何可通?愚谓取者,即《易·系传》“近取诸身”之取。“取天下”,犹言通天下之理;“天下”,犹言万物。无事者,不以私意或偏见矫揉造作而乱物之真也。不以,至此为句。有事者反是。夫所以通万物之理者,唯不以意见造作变乱物理之真,唯不,一气贯下。虚怀因物,而众理毕昭,故曰“取天下常以无事”也。若不能因物而核其实,将徒任意见造作,即无以通天下之故,故曰“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上释第四十八章。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元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

此章言修行功力及其所至也。“微妙元通,深不可识”,孟子所谓“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义亦近此。君子修道之功,自始学以至成德,无一息而可忘戒慎,故曰“豫焉若冬涉川”。虽中恒有主,而犹虑外诱易入,如国虽安,犹畏四邻,敬之至也。俨兮若容,恪然无懈,而若有所思也。此思不同世俗所谓思想,乃离倒妄而冥符正理故。涣兮若冰将释,至明四达,无迷无惑也。敦兮者止貌。心不浮动名止。朴,真也。旷兮若谷,虚寂也。混兮,无分别貌。若浊,凝聚也。心力能自收摄,不浮乱,不敢动,名为凝聚。自“俨兮”至“若浊”,皆形容此心虚静明达之相。第十章云:“明白四达。”今省云明达。此明达之境界甚深,犹言大澈大悟。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浊,承上混兮若浊而申之也。心浮散,即不静,必凝聚而后静,故曰“浊以静之”。此不独在人为然,即造化亦必有收摄凝聚作用,始静而成物。若一味浮动而无凝聚者,宇宙焉得有物?清,虚也,明也,纯也,净也。不杂曰纯,离染曰净。心恒静,即虚明澄静,故曰“静之徐清”。宇宙全体大用,只是虚明澄净。相因而至曰“徐”。安,静且清之极也,脱然离系也。断一切杂染故,故离系缚。久者,恒久,无间断也。安安而恒无间,安安,重言之,形容其安之至也。故曰“安以久”。夫安以久,则恐其溺于虚静,而废生生之大用也,故必于动用中致涵养之功,而后见生生不息真机,故曰“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孰能”,言其难也。修道之士,至于“浊以静之徐清”,“安以久动之徐生”,即功绪究竟,而道得于己矣。

附识:真体起用,真体犹言宇宙实体。老子则谓之道。不外“浊以静之徐清”,“安以久动之徐生”十三字,此中义蕴无穷无尽,安得知道者而与之言耶?夫修道者,尽其功力所至,亦复其本来之体用而已矣,非能有所增也。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有新成。

保者,保任之而勿失也。“盈”,辅嗣云:“必溢也。”按心本虚无,以其无形而无所滞,谓之虚无,非空无也。而至于溢者,私欲盛也。私欲非本有,皆后起之染污习气也。修道在损去私欲,复归于无,故曰“不欲盈”也。“蔽”,辅嗣云:“覆盖也。”“夫唯不盈”,而复于无,以全其神。故德盛而能蔽覆万物,皆固有妙用,非新作成之也。不由后起,故曰固有。道无可增,故不新成也。

上释第十五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夫虚不离有也,言虚而有在其中矣;静不离动也,言静而动在其中矣。若夫执有者,徇物而失其虚;浮动者,从欲而舍其静,此道之所以丧也。故知道者,明知虚不离有,而必以虚为本;明知静不离动,而必以静为本。故曰“致虚极,守静笃”。致虚不极则犹未能虚也,守静不笃则犹未能静也。“万物并作”,至虚而妙有,至静而善动也。动而不滞,故善。复,返之虚静也。有焉而未尝不虚,何物之系?动焉而未尝不静,何欲之累?故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也。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

万物芸芸,各复归根。根者始义,明物各返其所始。始,谓人所以生之理。若失其所始,则生理绝矣,何以归根?曰唯守静耳。浮动而舍其静,即从欲徇物,以失所始,可不哀乎?夫物各受命于道。所谓道者,性恒虚静而动用不穷,本非废然之静也。然正惟静必涵动,故说静为动本。否则浮散之动,其本不固,而用亦将穷,道其如是乎?故体道者,体道,谓心与道合,而与之为一。必返之虚静,而性命乃全,故谓静则复命。若逐动而流,流者流散。则乖乎道之本然,即失其所始,而无以复命矣。常者,真常。夫道,渊兮为万物之宗,“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故谓常道也。物能守静而复命,物谓人也。即与极同体,极谓道,复命即与道为一,乃云同体。故言“复命曰常”也。

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知者证知,非知识之知,以其为万物所共由,曰道;以其为至真之极,曰常;以其为吾心之明觉,曰知。故知常之知,即真常之用,非与常为二也。此明觉显现时,即断尽一切惑染,故云“知常曰明”。若未知常,即未得明觉,便为染习缠缚,动作皆妄,故云“不知常,妄作凶”。

附识:“知常曰明”之“知”即吾心之明觉。东方学者即于此明觉,认识本体。盖此明觉即道心呈显,舍此无所谓本体。吾人所以生之理,即此明觉昭显者是;宇宙所以形成之理,亦即此明觉昭显者是。何以故?就明觉的本体言,吾人与宇宙无内外可分故。此明觉凭吾人之官能而发现,以感通乎天地万物;天地万物待此明觉而始显现,足征此明觉为一切形物之主宰。所以说,明觉即是吾心与万物之本体,非可舍吾心而别寻造物主也。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知常,即与极同体,乃能包通万物,无所不容,故曰“知常容”。无所不包通,则乃至于荡然公平也,故曰“容乃公”。荡然公平,则乃为万物之主也,故曰“公乃王”。王者主义,心公平,故其感于物,自有主宰,而不为物所乱。能为万物主故,则乃无为而无不为,同乎天也,故曰“王乃天”。天者,自然义,非谓天帝也。无为而无不为,则乃体道大通,体道,见前。究极真常,故曰“天乃道”。得其真常,即无穷极,故曰“道乃久”。久者,无穷极义。非对暂而言也。既归于无穷极,即无所谓一己之身,乃浑然与宇宙常道同久,所谓死而不亡者寿是也,故曰“没身不殆”。

上释第十六章。此章明工夫吃紧处,即在“归根曰静”句。后来周子言主静立极,延平一脉相承,乃至聂双江、罗念庵,俱信归寂,皆从是出也。

以上关于老子哲学,即形而上学方面,大体可窥。至《老子》书中发抒社会与政治之理想,其言宏廓深远,并包万古。本欲详为疏释,质诸同好,顾以病躯,又苦俗冗,惮于用思,故付阙如。异时得暇,或有申述,亦未可知。

《老子》之书,文辞虽约,而理趣奥博,广大如天,博厚如地。吾国历来学者虽多留意钻研,然罕能追其宏通微妙,但各有所窥而已。又凡中国发抒哲学思想之文字,皆词约义丰,其意理广远,恒寓诸文言之外,善读者必于言外得意。故非深识精思之士,则读孔、老诸氏之书,必漠然无所得也。即中土学人求了解先哲之书,已属凤毛麟角,而况学术思想素不同途之西洋人士乎?闻西洋有《老子》译本多种,往往谬误不堪,此甚可惜!吾甚愿有高瞻远瞩而能留意中西文化者,设法培植中西兼通之人才,为未来世界新文化植其根,以驯至于吾孔子所蕲向之大同主义。人愿同归至善,共臻至治,岂不休哉?

写至此,本欲截止,然又若有不能已于言者:一则《老子》书之作者与其时代,次则老子之后学,皆当略为提及。

老子为何许人?《史记》尚无定论,然当以《庄子·天下》篇所称之老聃为近是。至若老莱子与李耳等,则或为老聃之门人与后学耳。《韩非子·六反》篇、《淮南·原道训》及《道应训》所引《老子》书,皆称为老聃之言。史称老子为楚人,其生长地,大抵在今河南山东间,故习闻儒言,且熟知古帝王之事。楚之盛也,拓地最广,今豫鲁二省与苏皖鄂邻接之地,当时多入于楚。老子之先或出自小国,后为楚所并,故为楚人。

老子之时代大抵稍后于孔子而先于孟子。老子之学源出于《易》,而又别异于儒术,以自成一家之学。《易》之为书,固孔子之大义微言,而七十子后学展转传授,其文字虽不必皆由孔子亲手写定,而其义理固孔子所创发也。此事吾当别论。《易》以阴阳对待,相反相成而明变化,《老子》亦然。《易》以三画成卦,而《老子》则云:“一生二,二生三。”《易》之旨,于变易见不易,而《老子》即于变知常。老氏于《易》,其根本大义未有改也。至老氏与《易》义不同处,则非深于孔、老二家之底蕴者,又不便与之言。兹且从略。

老子之时代后于孔子,今人多已言之。此等主张吾大概赞同,唯至迟不当后于战国时期之孟子。其文字高浑,比于孟、荀诸子书,气习较古。又《老子》书中侯王并称,足征其时列强犹未尽称王也。春秋时,周之王室早夷为群侯之列,楚以诸侯淫王号,故《老》以侯王并称。又孟子自称所处之时,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盖是时六国已敝于暴秦,中原文物,销损略尽。今观《老子》书,谆谆然訾文而欲返之朴,足征其时文物尚盛,与孟子所处时代自不同。或谓孟子言仁义而老氏非之,不悟仁义乃孔子所雅言,详见《论语》与《易传》,以此征老子之后于孔子则可,不足为孟先于老之证,以仁义之谈非始于孟氏故也。

老子之后学,自昔推庄周。然庄周而外,厥有二家书仅存者,虽篇章缺略,不如庄书尚较完具,然其宏博渊微,皆足敷扬老氏之旨。二家者,一见于《管子》书中之《心术》《白心》《内业》三篇。《管子》书,世以为伪,然必晚周法家所托。此《心术》《白心》《内业》之言,皆衍《道经》之蕴奥,《道经》谓《老子》书。与本书谓《管子》书。不相类。唐房玄龄《心术篇注》云:“今究寻文理,观其体势,一韩非之论。而韩有《解老》之篇,疑此《解老》之类也。”按玄龄说非是。此三篇与《解老》虽同为老氏之学,而复各成系统。盖此三篇精于谈心,其言与梵方佛家大乘颇有可通者。又且融会儒术,如《内业》云:“止怒莫若诗,去忧莫若乐,节乐莫若礼,守礼莫若敬,守敬莫若静。内静外敬,能反其性,性将大定。”此与《解老》明明不类。《解老》云:“礼者所以情貌也。”又云:“所谓处其厚不处其薄者,行情实而去礼貌也。”是固绝无儒家气味。要之,《心术》等三篇本老氏之徒,而亦稍参儒术,其持论成统系,而义旨宏远,固老氏之宗子也。惜乎著者姓名无从考定,其全书当不止此,不幸散佚,唯此三篇杂入《管子》书中以传,而自昔以来亦无人焉能详其义者,是可慨也!异时有暇,当为作解。

二曰见于《韩非》书中之《解老》。此篇后人疑非韩非子之言,谓为简策误入。按此篇不必韩非所作,但必出于老氏之徒而融会法家言者之手。故法家之徒取之以入韩非之书,断非简策误入。其为说颇综会法家,如云:“万物莫不有规矩。”“圣人尽随于万物之规矩,故曰‘不敢为天下先’。”又曰:“慈于身者不敢离法度,慈于方圆者不敢舍规矩。”皆深于法理之言。此篇最精处,在分别道与理之一段文字。其言“道者,万物之所以成”,“理者,成物之文”云云,按:“文”者,条理。言万物以道而成,及其成也,即物自有其条理。唯条理灿著,方谓之物,故云“理者成物之文也”。详此,以理说明现象界有则而不乱。其言道即实体,又谓“道者万理之所稽”,则以理虽分殊,而穷至于道即合。稽者合义,其为说可谓上穷无极而下尽物曲者矣,故其谓“万物莫不有规矩”者,即物有理之谓。其言慈身必守法度者,亦从物有理之观念而来。由此,法家思想于玄学上得其根据。此篇义旨奥博,当非韩非所能为,必老氏之徒而融会法家言者著为此篇。其全书亦当不止此,或简策残缺,仅得此数。韩非之后学因取以编入《韩非》书中,要非误入之比。然此篇自是老学之一大支派也。此篇亦向无解者,暇当作释。又汉有《淮南子》,高诱称其旨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出入《道经》。按《淮南》书为其宾客所辑录,乃杂家者流,所收材料皆晚周诸子之遗也,其间自得处盖鲜。然所集道家说间与《庄子·外篇》以下相近,辞尚浮华而少实得,殆庄周之支派欤。《庄子·外篇》以下有为其后学所掺杂者。

如上所说,老子之后学,以《庄子》书及见于《管》《韩》二子书中者为最可考信。自余若关尹,仅见于《庄子·天下》篇所称述,当为《老子》之同调,然单词奥义,难可究详;《列子》见《吕览》等书,亦道家者流。《汉书·艺文志》有《列子》八卷。今所传《列子》书,考据家皆以为伪托,非《汉志》所称之《列子》也。屈原以文学而衍道家之旨,流风益广,其书见存。战国时,道家之学与儒术堪称两大,《吕览》有道家言,《荀子》亦称道书。惜其书策多散亡,而诸学者之姓字亦罕得而考云。

上来略说《老子》已讫。来问道教数事,力不能详也。中国古无宗教之名,晚周诸子各以学术称专家,如孔氏之徒曰儒家,儒之名,亦不始于孔。老氏之徒曰道家是也。自印度佛教入,而世俗始以儒道与佛并称三教。然儒道二家之学者并不自承为宗教也。印度佛家思想本以宗教与哲学相融汇,然其哲学思想实广大渊微,渊者渊深,微者微妙。卓然自成统系。中人治佛家言者,虽不遗其宗教精神,而于其哲学方面特有创获,史实可征。故以中国之儒、道、佛并称为教,此乃世俗相沿之失,而非学术界所认可,不能无辨。民初有以儒家孔子为教主请定为国教者,时士论大哗,皆谓孔学非宗教云。

中国民间流行之一种邪术,有所谓道士者,亦谓之天师道,俗称此为道教,实与道家全无干涉。兹不欲谈。

又有方士一流,以修仙之术伪托老庄,俗亦谓之道教。其炼丹与炼金术,以之修养求长生,虽可哂,然为化学之起源。静坐调息诸法,深有当于卫生之理,要不可薄也。自唐以下,此派亦渐远于方士而有学术可称,如宋初陈希夷辈托于此道,孤往山林,冥思独会,未易测其所诣,惜著述失传耳。此派之思想于中国学术、政治各方面,不能谓其绝无影响,如宋儒哲学,陈希夷实启其端。濂溪自有渊源,恐不止太极之图,其敦大淳实,亦似希夷也。《宋史·希夷传》杂谣俗诞妄之辞,殊乖其实。宋末道士邓牧,原本庄子而为抑尊之论,寄民治之思。至明季,而黄梨洲张之。迄清末叶,言民权谋改革者,皆祖述焉。是其彰著可述者也。此派在宋明间,时有孤遁清修之士,清世则未闻有异材。降及今日,流风歇绝,无复可言。凡栖处寺宇,服道士服者,皆无知之氓,无职业以自活而借寺产以游手坐食者也。中国版图辽阔,民国以来,丧乱频仍,社会调查,尚难周遍,道教寺宇数量及其徒属多寡,无从置答。

来函属以英文作覆。力不能为英文,特以中文写定,而属钱学熙君为吾移译。钱君于吾之思想虽尝留意,但翻译之事,要难全达吾旨,此力所深为抱歉,即希谅察。抑更有言者,中西学术,各有特色,凡中国哲学上特别独至之理境,或为西洋哲学家一向所忽视者,往往而有,故翻译者于此必感困难。但此等困难非决定不可避免,若精熟于中国哲学之理解,其大无所不穷,其微无所不究,而又深通西洋哲学思想与其文字,能神明变化之,则中国哲学亦未尝不可以英文传译,且尽其信与达之能事。然此要非旦夕之功,必其养之有素而不蕲以速效,是在中西人士能向此而努力。

注:马格里尼君名罗雪亚诺,意大利米兰省大学教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