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满莘畬
来教久稽裁答,因闻乡间匪患,心绪总不宁帖,今略酬如下。
一、来函云:“唯识旧师建立种子,为一切现行之因,处处皆死煞,真如几等赘物。而《新论》具云《新唯识论》。则以刹那顿变义显诸行相为流行不住,此即到处皆是活的,始见真如之大用。”
旧师关于宇宙论方面之见地,则建立种子以为万有肇始之说明,此与西洋谈本体者有建立一元或多元等同一戏论。《新论·功能》诸章及《破破论》具云《破破新唯识论》。辨之已详,而守文者多不悟,非吾兄之明睿,何能及此?
二、来函云:“旧师关于心理方面之见地,则以一切心及心所皆由种子生,而于种子,复许有染净混集之本有种。夫染污种子既属本有,则何须断之乎?如谓去染留净,如淘金沙然,去渣滓而存纯金,则将心理看作矿物一般,而心其果如是耶?况与染污杂居之净种,自非绝对的纯净。然已许其为法尔本有,则又从何觅本心?即如何见所谓常乐我净之真心耶?因此染净二种本有之上,不能更建立本有,义不应尔故。且种子既曰本有,则是无因而生,亦自违缘起正理。总之,旧师建立本有种子,最不可通。”
“《新论》既遮拨旧师种子义,而亦变通其旨,以言习气。习气潜伏沉隐,亦得名种子。其现起即名心所。凡今心理学上所谓心作用者,其全部几皆是习,其属于不自觉之潜意识,亦皆习气之潜隐而为种子者也。《语要》卷一第五十六页《答谢石麟》内。有一段亦言及此。其发明古义,纠正后来大乘师之失,可谓功不在禹下。”
“《新论》以心所即是习,亦得云习心,此与本心同行。本心即性也,是乃固有之也;即是功能,即是本体显现也。染习乘权则蔽其本心,然本心未尝不在,顺之以起净习,则本心力用增长,而固有之全体大用毕彰矣。本心者,随义差别而多为之名。以其虽主乎一身,而实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则谓之心;以其为吾人内在的生活力,有主宰用,则谓之意;以其发现为意知思虑见闻臭触等等了别作用,则谓之眼识、耳识乃至意识。如此真切,令人直下觌体承当,真是千古正法眼藏。旧师既分八个识,又且一向是染污现行,不知从何觅得本心来,岂不断绝佛种?”
此中弹正旧师,抉择新义,字字金玉。自《新论》问世以来,如此精鉴,得未曾有。旧唯识师建立种子,实乖释迦本旨。考释尊说法,以见于《阿含》者为最可依据。《杂阿含》卷二第二十页,佛告婆罗门,我今问汝,随汝意答,婆罗门于意云何?色本无种耶?答曰:如是,世尊。受想行识本无种耶?答曰:如是,世尊。详此,则色法、心法,本无自种,所以说诸行性空。《般若》犹承圆音而盛演之,至唯识则浸乖胜义矣。近常为韩生镜清说《阿含》,推寻释尊创见与后来佛家思想关系,颇有所获。惜乎随得随忘,未及条而理之。衰世百艰,不得畅心素业,此无可如何也。
三、来函云:“翕辟之义,初未敢深信。窃以为非真见体后,不敢轻置可否故也。今每静心体察,乃于吾心之不物于物处,识得辟以运翕的道理,而豁然无疑矣。”
吾兄能于生活上体会此理,甚善。然翕辟义,就宇宙论方面言之,其待辟之义蕴甚多。弟常欲别为一书,以相辅翼,总苦精力不给。大抵此等处最感困难者,为科学知识之缺乏。吾侪不幸少年无治科学机缘,今已老大,夫复何言?每有思维所及,自惊神解,却未能搜检各种科学上之材料以为推证之助。即令笔述所怀,反惧单词奥义,无以取信于人,故提笔而又辍者屡然也。然思解以写述而愈精,不写不述则亦忘失,而甚至晦塞以殆尽。平生少成功,亦由此之故也。吾常谓后生不可轻发表文字,要不可不多作文字耳,老兄当同兹感耶?
四、来函云:“《新论》能习之分,精义入神,举中国千余年来言性命者所未能言者,和盘托出。非真实见体,哪能道得只字?”
难言哉习也。佛家所谓赖耶一大识藏,充盈法界只是习而已矣。释尊千言万语,无非破除染习,岂有他缪巧哉?谈哲学者,于此自勘不清,还说甚宇宙人生,皆戏论耳!皆虚妄分别耳!《新论》谈习气处,字字精帖,顾读者若不澄怀反察,则亦看作闲言语耳。世亲菩萨《二十论》曰:“我已尽我能。”弟亦假以自慰。又《新论》“习气”一词,涵义至广博,人生所有一切经验皆成为习,具云习气。遗传亦习也,即心理学家所谓本能,亦无非习也。
五、来函云:“《新论·明宗章》‘心者不化于物’一语,若能体会得真,觌体承当,当下即是,千言万语皆赘辞也。妙极!”
一言心,便与境对。或亦云与物对。故心非即是本体,然心之可说为体者,正以此心虚灵而不物化故耳。若心为形役者,则其人之放失其心也亦已久矣。操存舍亡,君子所以弗忘戒惧。
附记:满莘畬先生,吾同县人。天资豁达。民二十七年,倭寇陷吾黄之前数日,悲愤去世。呜乎,惨矣!十力补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