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幕
时 间 第四幕后五日。
布 景 同第四幕。
〔开幕的时候,电话铃响,赵氏接电话。
赵 氏 喂!我沙公馆。你是——哦——哦——晓得了。
〔沙大千自外上。
沙大千 什么地方的电话?
赵 氏 医院,就是艾先生住的那个医院。
沙大千 嗯!
赵 氏 医院里说,要请你去一趟!
沙大千 嗯!
赵 氏 怕是艾先生不大好呢!
沙大千 林小姐呢?
赵 氏 在里面收拾东西。
沙大千 (奇怪地)收拾东西?
赵 氏 就是呀!也不要人帮忙,也不和人讲话,我问了几次,倒把她问烦了,“不关你的事,二太太!”你看,她又叫我二太太了,这不是奇怪吗?
沙大千 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来看过她吗?
赵 氏 没有,一个也没有。(想了一想)今天一大早,你刚刚出去……
沙大千 (急问)有人来过了?
赵 氏 没人来,不过林小姐打过一次电话。
沙大千 打给谁?
赵 氏 不晓得,放下电话,就去收拾东西了!
沙大千 (沉重地)嗯!
〔林卷妤提了两个箱子从内上。
林卷妤 (冷冷地)大千,你回来的恰好!二太太,请把这两个箱子提到门口去!
〔赵氏不语,未动。
林卷妤 二太太,请你——
〔赵氏提箱子下。
沙大千 (不免有点恐惧地)卷妤,你这是干嘛?
林卷妤 我本来已经给你写好了一封信,现在用不着了。(她把信撕掉)我们可以当面谈谈。
沙大千 卷妤!
林卷妤 方才那两只箱子,只是我的一些零星衣服。你的东西,连换洗小褂裤,我都替你放在那黄皮箱里——就是你逃难的时候,你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一只。我经手的账目,已经存了银行的,存折放在写字台的第三个抽屉里。钥匙,你是有的。
沙大千 你——你到哪儿去?
林卷妤 香港!
沙大千 香港?今天?一个人吗?
林卷妤 有一个朋友去香港,你是晓得的!
沙大千 你跟他一路吗?你是说他……
林卷妤 他替我订了飞机票。也许我现在才告诉你,已经迟了点,可是连我自己,也是今天早上才决定的。
沙大千 什么时候回来?
林卷妤 大千,我想你是聪明人,用不着我来多说。何必在这分离的时候,还找烦恼呢!
沙大千 你想永久地跟他……
林卷妤 不,大千,我将来怎么样,你很可以不管。至于现在,我们不过是同路罢了!
沙大千 卷妤……
〔林卷妤不语。
沙大千 (痛苦地)你把一切都带走了,还留下我干嘛呢!
林卷妤 大千,你错了!你最担心的,不过是社会地位跟金钱,这个,我怎么会带着走呢!
沙大千 那口黄皮箱,是我们从家里带出来的,逃难的时候,它一路跟着我们,现在你怎么就忍心把它抛掉呢?
林卷妤 那是你的!
沙大千 也曾经是你的!
林卷妤 (伤感地)大千,别傻吧!大千!
沙大千 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几年,有爱,有笑,有幸福,有快乐。这十几年,难道没有一点值得你回忆吗?没有一点值得你留恋吗?
林卷妤 太多了,因为太多了,所以我不忍……
沙大千 要是我们的孩子活着,你也许不会离开我的,现在一切都完了!
林卷妤 一切都完了!
沙大千 记得在北平的时候,每一次的示威,我们总是膀子勾着膀子,向着警察的水龙头、刺刀、警棍冲锋,那时候,我们的心靠的多紧啊!
林卷妤 (难过地)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来了!
沙大千 当初要开小饭馆的是你,主张到香港做买卖的也是你!现在忍心丢掉我的还是你!就是我错了,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
林卷妤 我们大家都没责任,谈到责任,只好怪社会。社会自然而然地使我们结合了,因为那时我们的思想相同,感情相同;社会又自然而然地使我们分离了,因为现在我们的思想不同,感情不同。
沙大千 有什么不同?请问,有什么不同?
林卷妤 有什么相同呢?你做违法生意,是为了赚钱自饱;跟坏女人胡调,为了适合你的环境;拿了民族工业作借口,不过是想掩饰自己的罪恶,你的行为,究竟哪一点与抗战有益呢?
沙大千 卷妤!
林卷妤 与其勉强地在一起受痛苦,倒不如干脆地分开好了!
沙大千 可是袁慕容是什么,一个臭官僚罢了!
林卷妤 我早知道的!
沙大千 那你为什么跟他一路走?
林卷妤 这是我的事!
沙大千 你难道是想……
林卷妤 我什么也不想!大千,我不愿意在分别的时候,再增加新的痛苦!我想,这已经够了!
〔苔莉匆忙地上。
苔 莉 卷妤!
林卷妤 呵,苔莉!
苔 莉 (慌乱地)我要死了!
沙大千 什么!
苔 莉 慕容骗了我,他骗了我!
〔林卷妤无语。
苔 莉 已经讲好了,我跟他到香港去结婚。现在他却躲起来了,不见我的面,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沙大千 你要跟他到香港去结婚吗?
苔 莉 现在他一个人走了,秘密地走的。
沙大千 我敢保证,他还没有走!
苔 莉 没有走?那为什么躲着我呢!对咧,他怕我到飞机场去捉他,丢他的脸,他准是跟别的女人勾搭上了!
林卷妤 苔莉!
苔 莉 一定是的!哼,闹翻了,大家活不成,苔莉也不是好欺的。他要想自由自在地带个坏女人到香港去享福,那他错了。就是他飞到天上去,我也能把他捉下来!
沙大千 苔莉!
苔 莉 什么臭女人,我倒要赏识赏识。我要不把她的脸撕碎,也就不是苔莉了!
沙大千 你要知道那坏女人是谁吗?
苔 莉 你知道?
沙大千 你问卷妤好了,她比我清楚多了!(下)
苔 莉 (半天)卷妤!
林卷妤 苔莉,坐到这儿来!
苔 莉 怎么?
林卷妤 坐到这儿来,听我说!
〔苔莉坐近林卷妤。
林卷妤 近来我跟大千发生了什么,你是知道的!
苔 莉 嗯!
林卷妤 大家的感情破裂得很厉害,已经没法子一块儿生活下去了。要是再勉强地在一起,就只有痛苦!
〔苔莉不语。
林卷妤 我只好离开他,听他去走他的路!
苔 莉 离开?怎么?
林卷妤 可是我到哪儿去呢?我受了很大的刺激,又生了病,不能不好好休养一下……
苔 莉 哦!
林卷妤 你跟慕容的事,我是不晓得的。他并且告诉我说,他跟你只是一种普遍的友谊。他骗了你,又骗了我,所以当他提议一起去香港的时候……
苔 莉 卷妤,怎么,你……
林卷妤 我答应和他一起走!
苔 莉 是你!原来是你!是你把他夺走了!
林卷妤 不,我并没有夺他。我跟他,只是同路罢了!他怎么样想,我不晓得。至于我,不过想利用这偶然的机会,离开重庆罢了!现在既然是这样子,我不能不再做决定了!
苔 莉 事情已经发生了,是没法子挽救的!
林卷妤 也许还能够挽救!
苔 莉 你打算怎么办?
林卷妤 天下之大,还会没我容身的地方吗?
苔 莉 哪儿去呢?
林卷妤 随便哪里!
苔 莉 卷好,你要是爱他,就随他去吧!
林卷妤 我谁都不爱,爱已经把我毁了!
苔 莉 我是无所谓的,社会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袁慕容在等着我呢!
林卷妤 苔莉,想不到我们那样地碰到,这样地分开!
苔 莉 怎么?
林卷妤 要是我还活着,这会使我永远不安的。我不愿意对不住朋友,可是事实偏偏……
〔苔莉无语。
林卷妤 我很想为祖国尽点力量,又偏偏是这样的结果。老艾说的很对,投机取巧,把我害了。苔莉,慕容有点东西存在我手里,请代转达吧,这或许对你有点帮助!(把存折交给苔莉)
苔 莉 什么?
林卷妤 一个存折!
苔 莉 你怎么……
林卷妤 我该走了!
苔 莉 你……
林卷妤 再见!(下)
苔 莉 卷妤,卷妤!
〔万世修上。
万世修 她刚刚出门!
〔苔莉呆了一会,追下。
〔万世修默然。
〔稍停,苔莉上。
苔 莉 (伤心地)卷妤走了!
万世修 我遇到的!
苔 莉 她不回来了!
万世修 嗐!
苔 莉 倒像你一点不关心似的!
万世修 关心又怎么样呢?人生在世,马马虎虎!她太认真了,难免就吃亏,当初我也劝过她的!
苔 莉 见鬼!
万世修 活神仙的话,她都不听,有什么办法呢!苔莉,你怎么样?
苔 莉 我难过的很!
万世修 近来好吗?
苔 莉 没什么!
万世修 没什么,不见得吧?我的课,一向都很灵验,你也不会例外的。我要你提防着水枯花谢,怎么着,有点苗头吗?我看准了袁慕容这个人,是靠不住的!
苔 莉 我没有心肠跟你瞎扯!
万世修 到你有心肠的时候,怕就晚了!
苔 莉 就是真有那一天,我也不怕!
万世修 不怕?
苔 莉 大不了,也不过是死!
万世修 我想死总不会好过吧?
苔 莉 别人不好过,你还不开心吗?
万世修 我开心,才不呢!我已经走头无路了!
苔 莉 什么?你?
万世修 卫戍总司令部今天通知我,限我即刻出境!
苔 莉 啊!
万世修 因为我没有正当职业,已被驱逐出境了!
苔 莉 真的?
万世修 把我驱逐出境,你说糟不糟呢?离开重庆,你想我能到哪儿去?
苔 莉 你可以上天!
万世修 干嘛?
苔 莉 要老在地上,也不配做神仙了!
万世修 笑话——好在我近来帮了一个朋友的忙,得了点外水,一时还不要紧。驱逐出境就驱逐出境吧,风声一松,我还可以卷土重来。至于你呢,容颜一老,青春怕就难再了!
〔苔莉默然不语。
〔沙大千上。
苔 莉 大千,卷妤走了!
沙大千 走了?!
苔 莉 她劝你保重,一个人走了!
沙大千 走了?!你会放她走了?!你这个傻瓜,你这个乏货,你会放她走了?!
苔 莉 不关我的事!
沙大千 不关你的事,你晓得她哪儿去了?
苔 莉 不晓得,也许是前方,也许是香港,也许竟是一个人迹罕到的乡村——
沙大千 胡说!除了你的靠山袁慕容,她不会跟别人走的!
万世修 卷妤的走,是有点古怪!
沙大千 你以为她能到哪儿去?前方吗?鬼话!她还不够格;乡村更是瞎扯,她就受不了乡村的寂寞!
苔 莉 那只有你这么想!她什么都讲了,也答应了我,我相信她!
沙大千 你最好去相信鬼吧!凭良心讲,你答应了人家的话,就都靠的住吗?
〔苔莉无语。
沙大千 这是什么时候,你也不想想,你没有脑筋!是个白痴吗?在我们恋爱得火热的时候,她也答应过我,说永不离开我的。现在怎么样?天下的人都晓得,枕头边上的话,是最靠不住的!
苔 莉 可是我有把握的!
沙大千 什么?!
苔 莉 这是袁慕容的存折!
万世修 (惊怪地)怎么到你手里了?
苔 莉 卷妤交给了我!
沙大千 见鬼!要是姓袁的向银行里声明一句,这就是一张废纸!
苔 莉 啊!
沙大千 (跑到电话旁边)喂,喂,接飞机场……珊瑚坝飞机场……啊……
苔 莉 怎么样?
沙大千 电话不通,完了!
〔苔莉沉默。
沙大千 (发狠地)好吧!走了也好!她走了,我的耳朵旁边倒清静,我可以干我的!沙大千是不怕艰难的!
万世修 老沙,你很有勇气!
沙大千 最近这批生意成了功,我还可以做第二批,做第三批。等到我的理想实现了,我们倒要看看谁在这个社会上站的住!
苔 莉 (伤心地)可是——我呢!
沙大千 你……
〔电话铃响。
苔 莉 (紧张地)电话!
〔万世修急去接电话。
万世修 哦,哦,我沙公馆……什么……哦……是喽……是喽!
苔 莉 怎么说?
万世修 医院里催大千赶快去,说是老艾——消息不好!
苔 莉 啊!
沙大千 已经催过一次了!
〔袁慕容上。
苔 莉 什么,慕容,你!
沙大千 你今天没有走?
袁慕容 我改了行期,今天飞机已经飞了!
苔 莉 (怨恨地)是不是因为你的意中人没有去呀!
袁慕容 我因为有点要紧事耽搁了!
沙大千 先生,你未免太过分了,打死了人,倒来吊丧吗?
袁慕容 大千,你什么意思!
沙大千 要是你想要侦探消息的话,我们这儿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她已经走了!
袁慕容 谁走了?
苔 莉 倒装的像!
袁慕容 老实说,你们今天的态度,有点古怪!
苔 莉 真的吗?
袁慕容 我不懂!
苔 莉 我也不懂!怎么袁慕容袁先生的三十五万港币存折,倒在我的手里呢?
袁慕容 什么?
苔 莉 这不是有点古怪吗?
袁慕容 活神仙,这是怎么回事?
万世修 我也是不懂!
袁慕容 拿着我开心,还是——你想要骗我的钱,也用不着这种卑劣的手段!
万世修 (大窘)我是非常忠心的!
袁慕容 那为什么落在苔莉手里呢?存折是没有翅膀的。我把存折交给你转的,你要不是存心,它难道还会飞吗?
万世修 这……这是卷妤……
袁慕容 你们这些骗子!
万世修 我——我——
沙大千 老万!
〔万世修不语。
沙大千 这是怎么说!
〔万世修仍沉默不语。
沙大千 沙大千并没有对不起你……
万世修 天晓得!这只有天晓得!(欲遁)
苔 莉 (拦住他)你哪儿去?
万世修 我被驱逐出境了,得赶紧去打铺盖!(急下)
袁慕容 大千,我想应该向你解释……
沙大千 用不着!
袁慕容 我必须表白一下我的责任……
沙大千 事实已经很清楚,请不必多讲了!
袁慕容 那么,你是说,卷妤——
沙大千 也不必再关心卷妤,她到哪儿去了,我也不晓得!
袁慕容 骗子,全是骗子!
苔 莉 真不要脸!
袁慕容 什么?
苔 莉 问你?就想这么轻轻地完了吗?这个东西怎么说?
袁慕容 还给我!
苔 莉 倒容易!
袁慕容 那就请你保存得好好的,准备着陪了你进棺材!
苔 莉 什么!
袁慕容 我钱要花在地阶上,人要做在台面上;不三不四的钱我是不花的,偷偷摸摸的人情,我是不做的。我姓袁的不是冤大头,跟我来这一套,我是不吃的!
苔 莉 你要怎么办?
袁慕容 我没有办法!
苔 莉 我们的事还没了呢!
袁慕容 那随便你!
苔 莉 慕容,别打错了主意,苔莉要没办法,也不敢在社会上混了!闹翻了我就登报,看你还做人不做人!
袁慕容 (冷笑)哼!
苔 莉 你要想耍花枪,也得睁开眼睛瞧瞧!
袁慕容 我倒要看看你这花枪是怎么耍法!
苔 莉 我去告你!
袁慕容 很好!不过我现在应该通知你,你弟弟、妹妹的学费,从今天起,我不想再负责任。你的日用,也请另外设法吧!
苔 莉 你这个贪官污吏、刽子手、混蛋!
沙大千 算了吧,苔莉,这有什么用呢!
袁慕容 大千!
〔沙大千不语。
袁慕容 我今天没有走,我想你很觉得奇怪,并且有了许多的猜想
沙大千 哼!
袁慕容 事实上是我在快上飞机之前,得到了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沙大千 (紧张地)怎么?
袁慕容 昆明方面打了一个电报给我,说是我们运到昆明的货,在昨天下午三点半钟,被敌机炸毁了!
沙大千 什么,你说!
袁慕容 我们这批货有没有军事保险,我不知道。我想你可以和大成公司去交涉。(下)
沙大千 (有顷)这个混蛋!
苔 莉 怎么?
沙大千 他毁了你,又来毁我!
〔苔莉不语。
沙大千 什么炸坏了,什么交涉,一切都是他跟大成公司安排好了的圈套!
苔 莉 大成公司的总经理是他的老表!
沙大千 我的心血,本钱,利息,就这样完了!
苔 莉 你难道就甘心吗?
沙大千 不甘心又怎么样?这批货是秘密运输的,闹大了,自己先站不住,沙大千到底做了傻瓜了!
苔 莉 这种坏蛋,怎么不死呢!
沙大千 完了,一切都完了——你干嘛?
苔 莉 我要走了!
沙大千 哪儿去?
苔 莉 回去布置一下。
沙大千 不,苔莉……
〔苔莉无语。
沙大千 你可以不必走了!
苔 莉 怎么?
沙大千 要是你愿意,这儿就是你的家!
苔 莉 大千!
沙大千 命运既然给我们安排好了这种局面,执拗是没有用的!苔莉,你留下吧!
苔 莉 不,大千,这太奇怪了!
沙大千 我们是老朋友,也不必再来一套恋爱的把戏,让我们一起生活吧!
苔 莉 不!为什么?
沙大千 我没有女人,你也没有男人,大家都叫环境毁了,这就是一切。怎么,跟着我,不比一个陌生人好一点吗?
苔 莉 (痛苦地)可是,大千!
沙大千 袁慕容算什么,有几个臭钱罢了!你的一切都算我的!
〔苔莉无语。
沙大千 我花钱买你!
苔 莉 大千,难道你……你在这时候,还忍心欺负我吗!(伏身大恸)
沙大千 (神经质地冲动着)为什么是欺负,为什么?别人做了的事,轮到我,就错了吗?别人是人,我也是人!他们在社会上有地位,有金钱,沙大千也不是一个穷光蛋!你以为我已经一钱不值,完全毁了吗?我还没有死。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会翻身的!卷妤丢了我,那算她活该,可是你——你什么东西!轻视我,你还没资格,你自己仔细地想想吧!
〔赵氏及赵肃上。
赵 氏 那不是先生,过去,赔个礼!
〔赵肃呆立不动。
沙大千 (强自镇定)干什么?
赵 氏 你这个死人,又不是根木头,怎么站着不动啊?
沙大千 我心里烦的很,要没什么要紧事,改天再谈吧!
赵 氏 先生,是这么回事——他呀,当小学教员当腻了,想依旧求你赏口饭吃。他又能写,又能算,上街跑腿,也满勤快,就是脾气倔了点,做事情倒顶忠心的!
沙大千 你来的很巧……
赵 氏 怎么?
沙大千 我这里正想裁员呢!
赵 氏 啊!……
沙大千 不过,老赵……
赵 肃 (拘谨地)沙先生!
沙大千 (拍着赵肃的肩膀)我们总算老搭当了!
赵 氏 他哪儿攀配的上啊!
沙大千 当初开小饭馆的时候,也有你一份,总算共过患难的。也许我们现在还可以从头做起,从小入大,慢慢地发展的!
赵 肃 要是你还想开小饭馆,现在可不比以前了。第一呢,现在钱不是钱了,现在一块钱只能当一毛钱用;第二,当局正在积极地疏散人口,房子也不易找;第三,……
赵 氏 倒像真的似的。人家沙先生现在专跑香港、外国,哪儿还把小饭馆放在眼里呢!你呀,也跟着开开眼吧!
赵 肃 我也是比方说……
赵 氏 连打比方也小家子气,到底是上不了台盘的!那么,先生,他今天就搬进来了!
沙大千 (想了一下)也好。
赵 氏 谢谢先生!死人,连个谢字都没有吗?
沙大千 不必,不必了!
赵 氏 小姐,你要是想吃点什么,尽管吩咐好了!汽水啦,橘子水,倒是现成的。
苔 莉 谢谢你!
赵 氏 (向赵肃)走吧,还有几个同事的,我去给你引见引见。
〔赵肃随赵氏下。
沙大千 (自嘲地)他们还以为我很有办法呢!
〔苔莉无语。
沙大千 既然他们都希望,苔莉,就让我们好好地干吧!
〔苔莉不语。
沙大千 方才你怪我不该忍心地欺负你,苔莉,你错了!我们现在谁都不能欺负谁,大家的不幸是一样的。(凄凉地)当初要是没有你那一百块钱,我们今天也许不会做这一场恶梦的!
苔 莉 要是前方能打几个胜仗,我们再回到上海、北平、南京,就好了!
沙大千 你这样想吗?
苔 莉 我常常这样希望!
沙大千 我是连这点希望都没有的。活一天,少一天,胜利,是没有我的份的!战士们流血,不是为了我们;我们不过是社会上的寄生虫罢了!
苔 莉 大千!
沙大千 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情形吗?
苔 莉 这还说它干嘛呢!
沙大千 当时我们住在一个潮湿的房子里,每天靠了借债,啃大饼过日子,可是生活虽然艰难,精神却很快乐,所以看到你这样的人,我就非常愤慨。
苔 莉 大千,别提这些事吧!
沙大千 当时你的豪情把我压倒了。但是,苔莉,老实说,我还是非常厌恶你!
苔 莉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能不说这些个吗?
沙大千 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我那样厌恶你?
苔 莉 (哀求地)大千!
沙大千 (逐渐兴奋地)就是因为你,是一个寄生虫!我看不惯寄生虫的生活。可是慢慢地我却对你又好起来了,这是为了什么?
〔苔莉无语。
沙大千 这是因为我也走了捷径。现在我们是一样了,这就是我们的结果。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会为了沙大千,就关了它的铁门的,我们难道就这样完了吗?
苔 莉 (恐怖地)怎么,你!
沙大千 (咬牙切齿地)我要报仇,我向一切宣战!林卷妤,滚你的蛋!袁慕容,什么东西!我要钱,钱,钱,钱就是我的一切,寄生虫吗?也好!走捷径吗?不怕。苔莉,让我们在一起吧,让我们在一起吧!不要离开我,请不要离开我呀!
〔林家棣满面风尘,但却精神饱满地提了一个小包袱上。
林家棣 (快乐地)大千,我又回来了!
沙大千 (吃惊地)家棣,你?你回来了!
林家棣 你想不是很奇怪吗?也许你们已经看过报了——
苔 莉 怎么着?我们自己的事忙的很,这有好几天没看报了!
林家棣 报都不看!
沙大千 连自己都顾不了,哪还有工夫管国家大事呢!
林家棣 真是奇怪!——是这么回事,我们的船在路上被鬼子给炸了,幸亏人都上了岸,还没有什么损伤。遇事的地点很荒僻,前不着村,后不落店,没法子,只好回到重庆,再想办法。我们跑了两百多里,才搭了民船,把什么都炸掉了!
苔 莉 你的东西都炸光了?
林家棣 我也没什么东西。姐姐替我缝的那两套军装,我还没上身,想带到前方送人的,谁知道倒送了水龙王了。公家的东西才可惜呢!很多书,很多东西,都是这次新买的,好容易抢下了一点,大家分开背着,一路走,一路骂,就这样骂回重庆来了!
苔 莉 那你——很辛苦!
林家棣 这算什么辛苦!我们在前方,天天都这样的,有时候急行军,一夜工夫,要跑一百二十里山路呢!可是也让我歇歇腿,喝碗水吧!
苔 莉 茶倒是现成的。
林家棣 (当苔莉斟茶的时候)姐姐呢?
苔 莉 卷妤……
沙大千 她——
林家棣 我走的时候,她不大舒服,现在好了吗?
沙大千 她……
林家棣 (不免疑心地)她在哪儿?——(向内叫)姐姐,我回来了,家棣回来了!姐姐!
沙大千 你叫破了嗓子,也没人答应的!
苔 莉 她不在家!
沙大千 苔莉!
林家棣 哪儿去了?
沙大千 她——家棣,先休息一下,我们再慢慢地谈吧!
林家棣 (大疑)怎么?怎么?她——她不是——
苔 莉 她已经走了!
林家棣 走了?
苔 莉 今天早上走的!她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她生了病,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带着病走了!
林家棣 怎么,大千?
沙大千 我为这件事情,非常痛苦!要是你早一天回来,也许她今天还不会走的!
〔林家棣无语。
沙大千 家棣,卷妤虽然走了,可是你还可以住在这里,我们并不会因为她走了,就怠慢你的!
林家棣 (决然站起来)不!
沙大千 怎么?
林家棣 姐姐走了很好,她是应该走的!
沙大千 可是我还没有告诉你——
林家棣 用不着你告诉,我也可以想到的。要是她还有良心,她能老跟你们这些人在一起吗?
沙大千 啊!
林家棣 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这些人,再见吧,先生们!(依旧提了她那小包袱下)
苔 莉 嗐,大千——
沙大千 在我们的面前,她倒成了英雄了!
〔送信人上。
送信人 沙先生在家吗?
沙大千 干嘛?
送信人 信!
沙大千 拿来!
送信人 请你在这里盖一个私盖。
沙大千 你哪儿的?
送信人 我医院的。这是医药费的清单,这是艾先生遗物的清单,请在这儿写个收字吧。
沙大千 什么,你是——
苔 莉 艾先生怎么样?
送信人 不在了!
沙大千 不在了!你为什么?——
送信人 医院里打过好几次电话,这儿都没人去!艾先生临咽气,还问人来了没有。没有,有什么法子!
沙大千 苔莉,苔莉!这一切都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伏身大恸)
——幕徐徐落·全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