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秦帝国的宗教

二、秦帝国的宗教

在那个游说盛行的时代,在那个贵族卿相争招宾客的时代,学术思想的传播是很快的。在吕不韦的宾客著书时,阴阳家的《月令》已收在《吕氏春秋》里了;“五德终始论”也收进去了(见《应同篇》)。《封禅书》说: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这话是错的。《始皇本纪》说:始皇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又《封禅书》说: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曰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尚黑,度以六为名。或曰以下的话,全是《吕氏春秋·应同篇》之文,不过文字稍有不同罢了。故始皇用五德终始之说,不是齐人所奏,乃是间接采自吕不韦的书。这可见六国晚年思想传播的快捷。到秦并天下之后,这种思想便成为帝国的宗教信仰的一部分了。

齐国北接燕,西接鲁,故齐学一面称“燕齐方士”,一面又称“齐鲁儒生”。从前鲁国的圣人曾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但后来的变化却正和圣人的预料相反。拘迂的鲁国儒生那能不受那时代的“怪迂阿谀苟合之徒”的同化!于是鲁一变至于齐鲁儒生,又一变便至于燕齐方士了。

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便巡游四方,西巡陇西,东至于海上,南至于湘江、浙江。他受东部民族迷信和方士思想的影响最大。始皇二十八年(前二一九),东巡郡县,祠邹峄山,颂秦功业。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于泰山下。诸儒生或议曰:“古者封禅为蒲车,恶伤山之土石草木;扫地而祠,席用苴秸,言其易遵也。”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此黜儒生,而遂除车道,上自泰山阳,至巅,立石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从阴道下,禅于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记也。封泰山,禅梁父,都是齐鲁民族的宗教的一部分。八神将之地主即祠于泰山、梁父;后人造出古帝王封泰山禅亭亭,或禅梁父的神话,于一个民族的祠祭便变成后世帝王歆羡的宗教仪式了。封是“为坛于泰山以祭天”,禅是“为于梁父以祭地”。积土为封,阐广土地为,又改为禅,故称为“封禅”。封禅本是八神之祀的一部分,而帝王封禅则仅有伪造的神话而实无典礼可遵从,故齐鲁的儒生博士只能纷纷捏造典礼,遂各乖异。始皇厌恶他们的争议,故杂采西方民族祀上帝的典礼来行东方封禅的祭祀。从此以后,封禅遂成了帝国宗教的一部分。

同年(前二一九),始皇在海上时,齐人徐市(即徐福)等上书,言“海上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州,仙人居之。诸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徐市到海外殖民去了,而始皇求神仙的兴致却有加无减,燕齐的方士也越来越多。始皇派燕人卢生入海求神仙;又派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卢生从海上回来,奏录图书说“亡秦者胡也”,始皇便派蒙恬发十万兵往北方去击胡。过了几年,卢生又说:“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始皇也便听他的话,说:“吾慕真人。”于是自称真人,又使咸阳之旁二百里内二百七十处宫观,复道甬道相连,不许人说他行幸何处,言者罪死。当时博士七十人,都备员不用,而候星气者多至三百人!于是神仙方术也成了帝国宗教的一部分。(此节用《始皇本纪》)

以上说东部海上民族的宗教成为秦帝国宗教的部分。但秦帝国的宗教的主体究竟还是秦民族从西方带来的遗风,不过统一之后,四方的民族祠祀都被充分保留,充分吸收,故成为规模更大的帝国宗教。《封禅书》总记秦帝国的祠祀如下: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

自崤以东,名山五,大川祠二:曰太室、恒山、泰山、会稽、湘山;水曰泲、曰淮。春以脯酒为岁祷,因泮冻;秋涸冻;冬赛祷祠,其牲用牛犊各一,牢具珪币各异。

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曰华山、薄山(襄山)、岳山、岐山、吴山、鸿冢、渎山(岷山)。水曰河,祠临晋;沔,祠汉中:秋渊,祠朝那;江水,祠蜀。亦春秋泮涸祷塞,如东方山川,而牲亦牛犊,牢具珪币各异。

而四大冢(《尔雅》,山顶曰冢),鸿、岐、吴、岳,皆有尝禾。陈宝节来祠(陈宝来无定时,神来则祭)。其河加有尝醪。此皆在雍州之域,近天子之都,故加车一乘,骝驹四。灞、产,长水,沣、涝、泾、渭,皆非大川,以近咸阳,尽得比山川祠,而无诸加。汧、洛二渊,鸣泽、蒲山、岳山之属,为小山川,亦皆岁祷赛泮涸,祠礼不必同。

而雍有日、月、参、辰、南北斗、荧惑、太白、岁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尔雅》,“祭星曰布”。《淮南·氾论》,“羿除天下之害,死而为宗布。”高注:“祭田为宗布谓出也。一曰,今人室中所祀之宗布是也。或曰,司命傍布也。”高注笫一句不可解,但第二说使我们知道当日汉人有宗布之祀)、诸严(叶德辉说,严当作庄,汉人避明帝讳改字。《尔雅》,“道六达曰庄”)、诸遂(《史记》作述,《汉书》作遂。叶德辉说,遂者小沟。此诸严、诸遂谓路神耳)之属,百有余庙。西亦有数十祠。

于湖有周天子祠。于下邽有天神。丰淳有昭明(旧注引《河图》云,荧惑星散为昭明),天子辟池。于杜、亳有五杜主之祠,寿星祠。而雍、菅庙祠亦有杜主。杜主,故周之右将军,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也。各以岁时奉祠。

唯雍四畤上帝为尊。其光景动人民,唯陈宝。故雍四畤,春以为岁祠祷,因泮冻;秋涸冻,冬赛祠,五月尝驹,及四仲之月祠,若月祠。若陈宝节来一祠。春夏用骍,秋冬用骝,畤驹四匹,木禺(偶)龙栾车一驷,木禺车马一驷,各如其帝色。黄犊羔各四,圭币各有数,皆生瘗埋,无俎豆之数。

三年一郊。秦以十月为岁首,故常以十月上宿郊见,通权火(张晏说,权火,烽火也,状若井絜皋,其法类称,故谓之权火),拜于咸阳之旁,衣尚白。(秦帝国改尚黑,而郊天仍尚白,还是旧日崇拜白帝时的遗风。)

诸此祠,皆太祝常主,以岁时奉祠之。至如他名山川诸鬼及八神之属,上过则祠,去则已。郡县远方神祠者,民各自奉祠,不领于天子之祝官。

祝官有秘祝,即有灾祥,辄祝祠,移过于下。这是秦帝国的宗教。其中最尊的大神仍是秦民族的上帝四畤,最时髦的仍是秦民族的“陈宝”;而地方旧祠祀,如齐之八神,周之杜主,以及各地的名山大川,都成为这国教的一部分。天地,日月,星宿,山川,都是自然界的实物;杜主等是人鬼;陈宝是物神。故秦的国教是一种拜物,拜自然,拜人鬼的宗教。

在这样的宗教之下的人,自然有许多很幼稚的迷信。如秘祝之官遇灾祥则祷祠,想移过于臣下,这便是很可笑的迷信,然而这个制度直到汉文帝十三年(前一六七)方才除去。又如秦始皇到湘山,遇大风,他便大怒,使刑徒三千人去斫尽湘山的树!这也可代表这时代的迷信心理。他的儿子胡亥梦白虎其左骖马,杀之,心不乐,怪问占梦。卜曰:“泾水为祟。”二世乃斋于望夷宫,欲祠泾,沉四白马。这正是拜物拜自然的宗教心理。秦帝国的大将蒙恬被二世皇帝赐死,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史记》八八)这也正是这时代的宗教心理。(看司马迁于《蒙恬传》末评论此语,不以绝地脉为罪,却以“轻百姓力”为兄弟遇诛之故。这又可代表司马迁的宗教见解。再看王充《论衡·祸虚篇》论此事,说蒙恬固然错了,太史公也错了。这又可见王充的宗教见解。即此一句话,可以看出三百年的宗教思想的变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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