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统一以前的民族宗教
在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前,各国各有他们的宗教习惯,散见于古记载之中。古人所谓“天子祀上帝,诸侯祀先王先公”(《国语》四);所谓“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诸侯祭其疆内名山大川”(《史记·封禅书》),都暗示那地方性的宗教。战国时代的中国只剩得几个大国了,跨地既大,吸收的人民既杂,各地的宗教迷信也渐渐趋于混合杂糅。但各地民族的主要宗教仍有很明显的地方个性,很容易辨别。如西部的秦民族,东部的齐民族,南部的楚吴越诸民族,皆各有特殊的宗教习惯。南部楚民族的宗教习惯,如《楚辞》所记,便与北方民族的宗教大不相同。如《九歌》说:蕙蒸肴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后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灵(灵巫)偃蹇兮姣服,芳霏霏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又说: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又说: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这样的宗教仪节,清洁优美,有美人香草的风趣而无牛羊血腥的牺牲,自是一种特殊的民族宗教。
秦民族本是西戎民族,故他们的宗教也和中国不同。他们来自西方,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一云。(《史记》二八,以下参用《汉书》二五。)沈钦韩说:“《周礼》正祭皆无用马牲之事。……古礼仅用之沉辜祈禳。……至匈奴杀马以祭天,戎狄皆然。《魏书·礼志》:‘神尊者以马,次以牛。’……然则秦乃循西戎之俗也。”(王先谦《汉书补注》引。)秦民族本是游猎的民族,故非子以养马得封地。秦文公徙居非子故地,在汧渭之间。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这可见他们的上帝观念是很幼稚的。最有趣的是他们的“陈宝”的祭祀:作鄜畤后九年(依《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是前七四七),文公获若石云(若石是一块像石头的物事;旧注云:“质如石,似肝。”),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则若雄鸡,其声殷殷云,野鸡夜雊。(《汉书》二五注:“陈宝若来而有声,则野鸡皆鸣以应之。”)以一牢祠之,名曰“陈宝”,作陈宝祠。陈宝祠的崇拜,历秦汉而不衰,其来源只是一种很幼稚的拜物教。后七十一年(前六七六),秦德公立,卜居雍,子孙饮马于河,遂都雍。雍之诸祠自此兴。用三百牢于鄜畤,作伏祠,磔狗邑四门,以御蛊灾。
后四年(前六七二),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
自秦宣公作密畤后二百五十年(前四二二),而秦灵公于吴阳作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于是“五帝”有了四帝了。又过了二百多年,汉高祖二次入关(前二五),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称。”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名曰北畤,有司进祠,上不亲往。五帝之祠,起于秦民族的多神教。起初只有白帝,大概是他们的部落的尊神。青帝之立,大概是为秦民族以外的民族设一尊神,以别于他们自己的白帝。以后同化日久,这个部落尊神的本意渐渐失掉了,又受了那半神话的古史传说的影响,于是添上了黄帝、炎帝两个。到了前三世纪与二世纪之间,东方的五德终始说已很有势力,于是秦始皇自命为“得水德,色尚黑”,俨然自居于“黑帝”,故不立黑帝之祠。(何焯说如此。)但白帝是秦民族的尊神,这是有很长期历史的宗教迷信,故民间仍旧记得秦是“白帝子”,而不懂得那新起的“黑帝”说。故刘邦起兵革命之前,造出斩蛇的神话,说他斩蛇之后,人来至蛇所,有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这个神话里,我们还可以看出西部民族宗教的遗影。秦文公梦见黄蛇,而史敦以为是上帝,故文公作鄜畤郊祭白帝。高祖斩蛇的神话里也含有这个拜蛇的民族迷信的残影。
东部的海上民族,齐民族,本是东夷,也有他们的民族宗教,有所谓“八神将”的崇拜。八神将之中,“天齐”为最尊,是齐民族的最尊神。《封禅书》说: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山东的地质有一种最奇特的现象,就是涌泉之多,至今还是如此。初民的迷信因此以为齐地是天的腹脐,故其大神为“天齐”,而民族之名也便叫做“齐”。《史记索隐》引解道彪《齐记》云:临菑城南有天齐泉,五泉并出,有异于常,言如天之腹脐也。八神将是: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菑南郊山下者。
二曰地主,祠太山梁父。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圆丘。
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
四曰阴主,祠三山。
五曰阳主,祠之罘。
六曰月主,祠莱山:皆在齐北并勃海。
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
八曰四时主,祠琅邪,琅邪在齐东方,盖岁之所始。
皆各用一牢具祠,而巫祝所损益圭币杂异焉。以上是齐民族的宗教。大概“天齐”起来最早,故说“其祀绝莫知起时”。后年民族进步了,故宗教迷信也经过一种整理,把各地的拜物拜自然的迷信,加上一点统系,便成了天地日月阴阳兵与四时的系统的宗教了。在初期只有拜天脐,拜某山某山而已。八神的系统已属于后期,其中乃有阴阳二主,可见已在理智化的时代了。到了后来,神仙、阴阳之说起于海上的燕齐;大概阴阳家言纯是齐学,而神仙家言起于燕国,故《封禅书》说宋毋忌等“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因为燕齐地相近,思想容易互相影响,而齐威王、宣王又都提倡神仙,“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故方仙道成为燕齐海上方士的共同信仰。
以上举了南部、西部、东部三个民族的宗教迷信,略示当日的民族宗教或地方宗教的性质。《列子》书中有“楚人鬼而越人”的话,这也是地方宗教不同的一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