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旧钞本楚辞音残卷跋 附校勘记

敦煌旧钞《楚辞音》残卷,不避隋唐讳,存者八十四行,起“驷玉虬以乘鹥兮”,迄“杂瑶象以为车”,凡释《离骚》经文一百八十八,注文九十六,希世瑰宝也。卷藏巴黎图书馆。王重民先生近校书巴黎,始发之丛残中,并据卷中“兹”字下“骞案”云云,定为隋释道骞撰《楚辞音》,又以“ ”下云“郭本止作程”,谓即郭璞《楚辞注》之孑遗,其说皆灼然有据,无可易者。夫自汉王逸以下逮宋之洪朱,约及千载,为《楚辞》学者,代有名家,而郭注骞音之名,尤赫然在人耳目。顾其书自唐中叶以还,似已荡然靡存,而史志所胪,空有其目,譬如丰碑载涂,徒足令人欷歔凭吊耳。孰谓骞音残卷,一旦发现,而郭注鳞爪,复在其中,是非旦暮之遇乎?自殷虚之役以来,数十年间,惊人之事多矣。即以重民先生近所剔发于巴黎者言,此尺幅断轴,亦毫末之于马体而已。然而于《楚辞》之学已不啻启一新纪元。重民先生之功为不朽矣!比因友人叶公超先生邮书巴黎,代请副本。重民先生乃虑移写失真,饷以影片。欢庆感激,夫复何言?既拜领嘉贶,寻绎终朝,惊喜稍定,乃记其一得之见如次。尚幸重民先生有以教之。

以今本《楚辞章句》校此卷,注“邑于纶”,卷纶作“缗”,以《左传》《史记》证之,疑系误字。说详《校勘记》。注“不可卒至”,明正德本《楚辞》及唐写本《文选集注》至并作“遍”,今卷亦作“遍”,则卷是而今本非也。自馀异文,十九胜于今本,以其义虽不殊而字则近古,说亦具《校记》中。至夹注中往往引《章句》语,其有裨于校勘者,“筳”下引王逸曰“筳,小破竹也”,与《文昌杂录》二所引正同。今本破作“折”,盖蒙下文“结草折竹以卜曰篿”而误。以上为卷中涉于《离骚经》与《章句》本身之可纪者。然卷之价值尚不在此。

”下引郭本作“程”,郭本当指郭璞《楚辞》注,重民先生既发之矣。然而谓“郭璞《楚辞注》存留于今日者,此为惟一鳞爪”,则未必然。

“兹”字下:郭云:“止日之行,勿近昧谷也”;“鸩”字下:郭云:“凶人见欺也”;“鴂”字下:郭云:“奸佞先己也”。案“止日”句释经文“望崦嵫而勿迫”也,“凶人”句释“鸩告余以不好”也,“奸佞”句释“恐鹈鴂之先鸣”也。既皆冠以“郭云”,则非郭注而何?取彼只字,舍此全句,皆千虑之一失已。虽然,谓郭书之存于天壤间者,祇此卷中数语,犹未谛也。曩尝欲杂采由汉至隋间诗文家用《楚辞》与王逸异义者,理而董之,如清儒之于群经者之为,辑为“《楚辞》遗说考”。年来罗掘所及,于郭璞亦得一事焉。《文选·江赋》曰“悲灵均之任石,叹渔父之棹歌”,李善注曰:

《楚辞》曰:“名余曰正则,字余曰灵均。”又曰:“望大河之洲渚,悲申徒之抗直,骤谏君而不听,重任石之何益?”又曰:“怀沙砾而自沈兮,不忍见君之蔽壅。”《史记》曰:“屈原作《怀沙》赋,怀石自投汨罗。”怀沙即任石也,义与王逸不同。

案李善谓王郭异义,是也。“重任石之何益”,《悲回风》文。王逸注曰:“任,负也。百二十斤为石。言己数谏君而不见听,虽欲自任以重石,终无益于万分也。”旧校石一作“ ”。《说文》:“ ,百二十斤也。”是王读石为 。若郭赋上下文所隶事,如阳侯、奇相、禹、佽飞、要离、周穆王、郑交甫,皆与江相关,而此又与“叹渔父之棹歌”相为偶句,是其解《楚辞》“任石”为抱石沉江,审矣。作赋用《楚辞》义如此,注《骚》时不宜自异。然则《江赋》此句,可视为郭氏《楚辞》遗说,亦即其《楚辞注》义矣。愚意郭书之在海内,名虽亡,实亦未尝尽亡。重民先生倘不以为谬乎?

卷中所存佚书,郭氏《楚辞注》而外,似尚有宋人所称无名氏之《离骚释文》。“鴂”字下曰:

文释曰:“鶗鴂一名䴗,今谓之伯劳,顺阴气而生,贼害之禽也。王逸以为春鸟,谬矣。《广》疋:‘鷤 ,布谷也。’案江之意,秋时有之。《诗》云‘七月鸣鵙’,《毛传》云‘鵙,伯劳也’,《笺》云:‘伯劳鸣,将寒之候。’”

案“文释”似非人名。注《汉书》者有文颖,然“释”之与“颖”,形声俱远,无缘致误。窃意“文释”当为“释文”之倒。其书洪补注屡引之。隋唐志不载。《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并有《离骚释文》一卷,《解题》云:“古本,无名氏,洪氏得之吴郡林虙德祖。其篇次不与今本同。”案《释文》篇次异于今本,而与王逸注暗合,又据洪所引,率多古文奇字,盖隋唐以前旧籍也。骞公所引,必此书无疑。第宋人云其书无名氏。今细审前揭骞公语,上引《释文》驳王逸曰“王逸以为春鸟谬矣”,下云“案江之意,秋时有之”,则江是《释文》作者之姓矣。

《释文》今既不传,此条又不见于洪氏所引,而作者姓氏久湮,复独赖此卷存之,斯不仅为遗说考之新资料,抑亦好古者之所当共庆者与!

其他所引古籍尚有《尚书》三则,《毛诗》五则,《左传》并杜注一则,《公羊传》一则,《论语》并孔注一则,《世本》一则,《穆天子传》并注一则,《山海经》三则,《汉书》并《文颖注》一则,《淮南子》二则,司马相如《赋》一则,《尔雅》,《方言》各二则,《说文》六则,《广雅》十三则,《苍颉篇》《埤苍》《声类》《字书》各一则,《字林》三则,《字诂》二则。以上《世本》、《淮南》许注并《苍颉篇》以下皆佚书,当有裨于辑佚工作,自馀诸书,或亦有裨于校勘。丛脞婴身未暇覆案也。至引《相玉书》一则,与王注所引微有出入,既不明言转引王注,其果出自原书与否,盖难言之。

卷中文字颇有移写失次者,上揭“文释”二字,是其一端。然尚有舛误甚于此者。“鸩”字下曰:

文沁徒荫二反。《广疋》曰:“其雄曰运日,其雌曰阴谐。”《山海经》曰:“女几之山,多鸩。”郭璞曰:“大如雕,紫绿色长领,赤啄,食蛇。”《淮南子》作云日,字或作 日。或圡俗云,“千年潭鸟成同力,千年同力作晕日”。字郭云凶人见欺也,成鸩鸟也,三千岁也,亦不详审斯言之虚实。

自“千年”“同力”下,文义不属,试乙正之如次:……《淮南子》作云日,字或作 日,或作晕日。〔字〕土俗云,千年潭鸟成同力,千年同力成鸩鸟也,三千岁也,亦不详审斯言之虚实郭云:“凶人见欺也。”

《岭南异物志》曰:“檀鸡,鸩鸟之别名。”檀鸡即潭鸟亦即鸩鸟也。鸩潭音同覃部,转入寒桓,则为“檀”。《名医别录》:“鸩鸟,毛有大毒,一名 日。”陶注曰:“ 日,大如黑伧鸡,……作声似云同力,故又名同力鸟。”是鸩也,潭也,同力也,一物而异名,故知此当以“千年潭鸟成同力,千年同力成鸩鸟”相承为文。唯“三千岁”之三似当作二,不则“土俗云”下或尚有脱文。

至于所注音读二百八十馀事,自为讨治隋唐古音之正确资料。事涉专门,力有未逮,故缺而弗论云,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十八日。

校勘记《四部丛刊》本《楚辞章句》用《楚辞音》残卷校

日忽忽其将卷作莫

望而勿迫卷作奄兹

案今本下文注引《禹大传》“洧盘之水,出崦嵫之山”,唐写本《文选集注》残卷作奄兹,宋胡稚《简斋诗集笺注》五引同。

吾将上下而求卷作

案此求 本字,见《说文》、《广雅》。经传皆用索,用 者此为首见。

〔注〕不可卒卷作遍

案明正德刊本《楚辞》亦作遍,唐写本《文选集注》同。

余辔乎扶桑卷作揔

案明隆庆夫容馆重雕宋本、朱氏集注本、钱氏集传本、唐写本《文选集注》并作揔,《文选》陆士衡《前缓歌行》注引同。

聊以相羊逍遥一作须臾 卷作 臾,云本或作消摇。

案义仍是逍遥,作 臾者,古字假借。本书《九思·守志》篇:“涉蛮山以逍遥”,注:消遥须臾也。

雷师告余以未具〔注〕言己使仁之士卷作知

纷緫緫其离合〔注〕緫緫犹僔僔聚貌卷僔僔下引此注,末有也字。

案夫容馆本亦有也字,《文选·甘泉赋》注引同。

相下女之可诒一作贻 卷作贻。云又诒同。

案正德本亦作贻。

吾令蹇脩以为理〔注〕伏时敦朴卷作戏

鸠之鸣逝兮《释文》雄作 卷作

案此古字之仅见者。

凤皇既受诒兮卷于此诒字下出遗字

案骞公所据本此处似有注“诒,遗也”。今本脱之。

留有虞之二姚〔注〕因妻以二女而邑于卷作缗

案少康食邑,《左传·哀元年》及《史记·吴太伯世家》字并作纶,无作缗者。此似误。正德本作纶缗,则又合二本而并存之。

理弱而媒拙兮〔注〕拙也卷作顿

案唐写本《文选集注》亦作顿。经传每假顿为钝。《左传·襄四年》“甲兵不顿”,《战国策·秦策》“吾甲兵顿”,《汉书·贾谊传》“莫邪为顿兮”。

好蔽美而恶卷作偁,云又称同。

案偁称正借字。

夐茅以筳篿兮卷作

〔注〕筳小竹也卷筳字下引作破

案宋庞元英《文昌杂录》二引亦作破。

〔注〕楚人名结草折竹以卜曰篿卷篿字下引无以字

何所独无芳兮草一作艹 卷作艹

尔何怀乎故宇一作宅 卷作宅,云如字,或作宇音。

世幽昧以曜兮昡一作眩 卷作眩

孰云察余之善恶〔注〕屈原灵氛曰卷作

古答字,《尔雅》有之,然已讹作答,从田,于义无施。他书用古字者莫不皆然,盖习非胜是,沿误久矣。作 者平生惟此一见。六书命脉,不绝如缕,真堪一字千金矣。

恐鴂之先鸣兮鹈一作鷤 卷作鷤

案《史记·历书索隐》、《汉书·扬雄传》注、《后汉书·张衡传》注、《尔雅翼》、任渊《山谷内集注》十二并引作鷤。鹈鷤阴阳对转。

惟此党人之不兮谅一作亮 卷作亮

蕙化而为茅卷作荪

椒专佞以慢兮慆一作謟 卷作謟,云又慆,宜作滔,同他牢反。

案《类聚》八九、《文选·祭屈原文》注、《海录碎事》五引并作謟,《书钞》三〇又引作謟,误。

芬至今犹未沬〔注〕芬芳……勃一作浡 卷作浡浡

精琼爢以为粻〔注〕凿也卷作糳

案糳凿正借字。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