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皇考曰伯庸
王注曰:“皇,美也。父死称考。《诗》曰‘既右烈考’。伯庸,字也。”案本书《九叹·逢纷》篇曰:“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是刘向谓伯庸为屈原之远祖,与王逸以为原父者迥异。同上《离世》篇曰:“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云原之名字得于卦兆,则是卜于皇考之庙,皇考之灵,因赐以此名此字也。向意不以伯庸为屈原之父,于此益明。同上《愍命》篇又曰:“昔皇考之嘉志兮,喜登能而亮贤。情纯洁而罔
兮,姿盛质而无愆。放佞人与谄谀兮,斥谗夫与便嬖,亲忠正之悃诚兮,招贞良与明智……逐下袟于后堂兮,迎宓妃于伊雒,刜谗贼于中廇兮,选吕管于榛薄。丛林之下无怨士兮,江湖之畔无隐夫,三苗之徒以放逐兮,伊皋之伦以充庐。”据此,则原之皇考,又似楚先王之显赫者。夫原为楚同姓,楚之先王即原之远祖,固宜。此向不以伯庸为原父之又一证也。刘王二家之说违戾如此,后之学者,其将谁从?间尝蓄疑累岁,反复寻绎,终疑刘是而王非也。何以明之?“皇考”之称,稽之经典,本不专属父庙。《诗·周颂·
》篇,鲁韩毛三家皆以为禘太祖之乐章,而诗曰“假哉皇考”,此古称太祖为皇考之明征。以彼例此,则《离骚》之“皇考”当即楚之太祖。《汉书·韦玄成传》曰“礼,王者始受命,诸侯始封者为太祖”,是《离骚》之“皇考”又即楚始受命之君,故其人如《九叹·愍命》篇所述,乃似楚之先王。且《礼记·祭义》篇曰“王者禘其祖之自出,以其祖配之”。楚人之祖出自高阳,楚人禘高阳,当以其先祖配之。然则屈子自述其世系,以高阳与先祖之名并举,乃依庙制之成法,而非出自偶然,抑又可知。要之,刘向非浅学之俦,其持此说,必有所受。王逸徒拘于“父死称考”之成见,翻然易之,岂其然乎?至于楚之太祖,究系何王,“伯庸”之称,是名是字,则史乘缺略,骤难肊断,容专篇论之。
肇锡余以嘉名
案肇兆古通,《诗·大雅·生民》篇“后稷肇祀”,《礼记·表记》篇作兆,《商颂·烈祖》篇“肇域彼四海”,《笺》曰“肇当作兆”,是其证。此肇字刘向正读为兆,详上条。王逸训始,异义。
扈江离与辟芷兮
王注曰:“扈,被也,楚人名被为扈。”唐写本《文选集注》本篇注引陆善经曰:“扈,带也。”案《尔雅·释宫》“枢达北方谓之落时,落时谓之
”,释文
或作扈。郝懿行曰:“枢达北方者,户在东南,其持枢之木或达于北方者名落时。落之言络,连缀之意。”案络与带义近,扈有络义,故亦有带义。《文选·吴都赋》“扈带鲛函”,《景福殿赋》“落带金缸”,扈带犹落带也。扈落二字皆有带义,故皆与带连文。楚人名被为扈者,《方言》四“帍裱谓之被巾”,《说文·系部》
读若阡陌之陌,《国语·周语》鲁懿公名戏,《汉书·古今人表》作被,此皆扈被声通之比。声通则义亦通。扈训带,故被亦训带。《汉书·韩王信传》“国被边”师古注曰“被犹带也”;本书《九歌·山鬼》篇“被薜荔兮带女罗”,“被石兰兮带社衡”,皆被带对文,被亦带也;《九章·涉江》篇“被明月兮佩宝璐”,被明月即带明月之珠也。
不抚壮而弃秽兮
王注曰:“年德盛曰壮。”案王说未谛。壮有美盛诸义。《说苑·权谋》篇“安陵君以颜色美壮,得幸于楚共王”,《古文苑》司马相如《美人赋》“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壮也,盛也,美也,义并相通。本书壮字多用此义。下文曰“佩缤纷其繁饰兮”,又曰“纷独有此姱饰”,又曰“及余饰之方壮兮”。壮饰即繁饰,姱饰,皆谓美盛之饰也。《九辩》“离芳蔼之方壮”注曰“去己美盛之光容也”,正以美盛释壮字。本篇壮字义同。抚壮与弃秽相偶为文。
忽奔走以先后兮
王注曰:“言己急欲奔走先后,以辅翼君者,冀及先王之德,继续其迹,而广其基也。奔走先后,四辅之职也。《诗》曰‘予聿有奔走,予聿有先后’,是之谓也。”案《诗·小雅·正月》篇曰“其车既载,乃弃尔辅”,又曰“无弃尔辅,员于尔辐”。黄山曰:“毛、郑不为辅作训,必当时所共知。《释诂》‘辅,俌也’。《说文》‘俌,辅也’。俌从人,犹仆从人,本以人为辅。大车载物,以仆御车,必以俌辅行而护持其车。盖古法自如此。……载重逾险,下有折辐之患,即上有输载之虞。为之辅者或挽或推,所以助其车。兵车有右。右,助也。辅,俌也,亦助也。”案黄说郅确。本篇自“乘骐骥以驰骋”至此一段,以行路为喻。“忽奔走以先后”承上“皇舆”言,谓奔走于皇舆之先后也。注曰“奔走先后,四辅之职也”者,四辅《尚书大传》谓之四邻,曰:“前曰疑,后曰丞,左曰辅,右曰弼。”案疑之言碍也,碍,止也。丞承古通。车前覆则碍止之,后倾则承持之,辅弼之义亦然。四辅之名盖亦起于车辅,故王引以说奔走先后之义。
虽萎绝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王注曰:“萎,病也。绝,落也。”又曰:“言己所种芳草,当刈未刈,蚤有霜雪,枝叶虽萎病绝落,何能伤于我乎?哀惜众芳摧折,枝叶芜秽而不成也。”案王注诘鞠难通。摧折芜秽与萎病绝落,语意不殊。既云萎绝何伤,安得复云哀其芜秽?萎当读为喂。《说文·食部》“喂,饥也”,玄应《一切经音义》二〇引《三苍》同。经传通以馁为之。喂绝屈子自谓。不种百谷而莳众芳,故有喂绝之虞。下文曰“长顑颔亦何伤”,语意句法并与此同。
伏清白以死直兮
案《文选》陆士衡《呈王郎中时从梁陈诗》注曰“服与伏古字通”。此伏字当读为服。《七谏·怨世》篇曰“服清白以逍遥兮”,是其证。
女嬃之婵媛兮
王注曰:“婵媛犹牵引也。”案《说文·口部》曰“啴,喘息也”,“喘,疾息也”,“欠部”曰“歂,口气引也”。啴喘歂并字异而义同。口气引之义,与王训婵媛为牵引者尤合,是婵媛即喘也。盖疾言之曰喘,缓言之则曰婵媛。喘者气出入频数,有似牵引,故王以牵引训之。婵媛一作啴咺。《方言》一曰“凡恐而噎噫谓之胁
,南楚江湖之间谓之啴咺”,《广雅·释诂二》曰“啴咺,惧也”。案《诗·王风·黍离》篇“中心如噎”《传》曰“噎,忧不能息也”。《说文·口部》曰“噫,饱食息也”,《素问·至真要大论》注曰“心气为噫”。噎噫双声连语,亦呼吸疾促之谓,故又谓之啴咺。惟曰恐曰惧,似不足以尽啴咺之义。凡人于情感紧张,脉搏加急之时,无不喘息,恐惧但其一端耳。本篇“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此怒而婵媛也。《九歌·湘君》篇“女婵媛兮为余太息”,《九章·哀郢》篇“心婵媛而伤怀兮”,此哀而婵媛也。《悲回风》篇“忽倾寤以婵媛”,倾寤即惊寤,此惊而婵媛也。《诗·大雅·嵩高》篇“徒御啴啴”,《传》曰,“啴啴喜乐也”,啴啴犹啴咺婵媛,是喜亦可曰婵媛也。特字则当以《方言》、《广雅》作啴咺者为正,本书作婵媛,一作掸援,皆假借耳。
鲧婞直以亡身兮
案亡读为忘。鲧行婞直,不以身之阽危而变其节,故曰“婞直以忘身”。《卜居》曰:“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即婞直忘身之义。《五百家韩集》三祝注引此正作“忘身”,是古有作忘之本。王闿运亦读亡为忘,而释为忘身勤死,与婞直之义不合,则犹未达一间耳。
浇身被服强圉兮
王注曰:“强圉,多力也。”案被服多力,不辞之甚。《释名·释兵》曰:“甲,似物有孚甲以自御,亦曰介,亦曰函,亦曰铠,皆坚重之名也。”介胄之用,与孚甲同,故亦名甲。《尔雅·释天》“在丁曰强圉”孙炎注曰“万物皮孚坚者也”。此以坚释强字,以皮孚释圉字,皮孚即孚甲也。物之孚甲谓之强圉,则人之介胄亦得谓之强圉。强圉字一作御。《诗·大雅·荡》篇“曾是强御”,《烝民》篇“不畏强御”,是圉之为言御也。御为动词,变为名词,则所以自御者亦谓之御。《尔雅·释器》“竹前谓之御”,李巡注曰“竹前,谓编竹当车前以拥蔽,名之曰御”。案甲亦所以自拥蔽也,故谓之强圉。“浇身被服强圉”犹言浇身被服坚甲耳。浇身被甲,书传虽无明文考其传说之起,殆亦有因。《天问》曰:“鳌戴山抃,何以安之?释舟陵行,何以迁之?”“释舟陵行”即浇陆地行舟事。下文曰:“惟浇在户,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此亦浇事《天问》以鳌与浇事连举,知鳌浇之间必有关系。再证以《左传·襄四年》“生浇及豷”,《说文·豕部》引作敖,则鳌之与浇,是一非二明矣。传说中人物,往往与禽兽虫豸相混,其例至繁,浇为人类,固不害其又为爬虫也。鳌即大龟,身有介甲,故及其“人化”,即以“被服强圉”著称。以《天问》证《离骚》,强圉即甲,益无可疑。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士
王注曰:“言天下之所以立者,独有圣明之智,盛德之行,故得用事天下而为万民之主。”案用,享也。《说文·享部》曰:“
,用也。从享从自。自知臭,享所食也。读若庸。”案即庸之古文。金文《拍舟》庸作
,魏石经《尚书》古文庸作
,是其证。庸之古文作
,而字从享(享),故庸享义得相通。享庸之庸,经传通以用为之。《荀子·王霸》篇“用国者,得百姓之力者富”,用国犹享国也。《文选·西京赋》:“昔者大帝说秦缪公而观之,飨以钧天广乐。帝有醉焉,乃为金策,锡用此土而翦(践)诸鹑首。”用此土犹享此土也。本篇用字义同。“用此下土”,犹言享此天下耳。上云“皇天无私阿兮”,对皇天言之,故称下土。王逸释用为用事,失之。
又案吾国文字中,凡表假设的属句,率置于主句之前。例如本篇:
此常例也。然亦有置属句于主句之后者,如:
此盖皆以叶韵之故而倒装之。其例于他书罕觏,故当视为变例。依常法读之则(3)当为“苟余情其信芳,不吾知其亦已兮”,谓苟余情信能芳洁,虽不吾知亦可以弗计矣。(4)当为“苟得列乎众芳,委厥美以从俗兮”谓苟得厕身于众芳之列,则不惜委弃其美质以从彼流俗也。此文
此常例也。然亦有置属句于主句之后者,如:
亦变例之一,当读为“苟得用此下土,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谓苟得享此天下,其必圣智与茂行之人也。(3)例王逸无注。五臣张铣注曰:“言君不知我,我亦将止,我情实美。”以然字释苟字,大谬。(4)例王逸注曰:“言子兰弃其美质正直之性,随从谄佞,列于众贤之位,无进贤之心也。”既误释苟为苟且,因不得不改“得”为“欲”,所谓歧中之歧也。王于本例注曰“苟,诚也”,是矣,顾其释全句之义曰:“言天下之所立者,独有圣明之智,盛德之行,得用事天下,而为万民之主。”又以故易苟,与前说违异,知其于文法之变例仍有未瞭耳。
欲少留此灵琐兮
王注曰:“灵以喻君。琐,门镂也,文如连琐。楚之省閤也。一云:灵,神之所在也。琐,门有青琐也。言未得入门,故欲小住门外。”案汉人因门有青琐镂饰而称门为青琐,以局部概全体,古人属辞,本不乏此例。然呼青琐门为青琐,可也,直呼门为琐,则未之前闻,且亦乖于属词之理。今不惟呼门为琐,更因门为省閤之门,遂迳呼省閤为琐,事之荒谬孰有甚于此者?王逸以汉制说《楚辞》,牵合传会,不足信矣。案旧校琐一作璅。窃谓古本当作璅,字则假借为薮。《说文·木部》曰“橾,车毂中空也,读若薮”,《考工记·轮人》“以其围之阞捎其薮”,郑司农注曰“薮读蜂薮之薮,谓毂空壶也”。是橾薮音同字通。从喿与从巢同,璅之通薮,亦犹橾之通薮矣。其证一。《左传·成十六年》“楚子登巢车以望晋军”服注曰“兵法谓云梯者”,杜注曰“巢车,车上为橹”。宣十五年“登诸楼车”服注曰“所以窥望敌军,兵法所谓云梯也”,杜注曰“楼车,车上望橹”。巢车与楼车依服注并即云梯,依杜注并即橹,是巢即楼也。薮从数声,数从娄声,楼亦从娄声。璅之通薮,亦犹巢之通楼矣。其证二。璅可通薮,是灵璅即灵薮也。灵薮者?何以上下文义求之,殆即县圃。屈子曰:“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薮兮,日忽忽其将暮。”夕至县圃,欲少留焉,故虑日之将暮,不堪久留。“此灵薮”之此字正斥县圃。上言县圃,而下言灵薮者,变文以避复,文家之常技。更列二证以明之。本书《九思·悯上》篇曰“逡巡乎圃薮”,圃薮连文,则二字义近可知。《文选·吴都赋》曰“遭薮为圃”,是圃薮一事,特以其体言之则为薮,以其用言之则为圃耳。圃即薮,故《尔雅》说十薮,郑曰圃田,《淮南》说九薮,秦有具圃,县圃者亦古薮之一也。《周礼·职方氏》曰“雍州其泽薮曰弦蒲”,《说文·艹部》薮下曰“
州弦圃”。弦蒲弦圃并即玄圃,亦即县圃也。此一事也。《诗·郑风·大叔于田》篇“叔在薮”《毛传》曰“薮泽,也”。《华严经音义》上引《韩诗[内]传》曰:“泽中可曰薮。”《穆天子传》二曰:“曰春山之泽,清水出泉,温和无风,食,先王所谓县圃。”
《穆传》称玄圃其地为“飞鸟百兽之所饮食”,与毛韩二诗所说薮字之义吻合,是县圃即薮矣。此二事也。由前言之,县圃有薮之名。由后言之,县圃有薮之实。屈子称县圃为薮,固其宜矣。其谓之灵薮者,则王注后说曰“灵,神之所在也”得之。又《淮南子·坠形》篇曰:“或上陪之,是谓县圃[之山],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昆仑县圃,神灵所居,人之登焉者,亦成神灵,故县圃称为灵薮,于义至当。《十洲记·昆仑洲记》曰:“其王母所道诸薮,禹所不履,唯书中夏之名山耳。”斯则昆仑诸山古有灵薮之称,又有明征矣。
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王注曰:“言己求贤不得,疾谗恶佞,将上诉天帝,使阍人开关,又倚天门望而距我,使我不得入也。”案王说非是。自此以下一大段皆言求女事,此二句若解为上诉天帝,则与下文语气不属。下文曰:“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详审文义,确为求女不得而发。“结幽兰而延伫”与《九歌·大司命》篇“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九章·思美人》篇“思美人兮,擥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语意同。结幽兰,谓结言于幽兰,将以贻诸彼美,以致钦慕之忱也。“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与下文“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语意又同。彼为求有虞二姚不得而发,则此亦为求女不得而发也。然则此之求女为求何女乎?司马相如《大人赋》曰:“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
以此推之,《离骚》之叩阊阖,盖为求玉女矣。帝宫之玉女既不可求,高丘之神女复不可见,故翻然改图,求诸下女。“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下女者,谓虙妃、简狄及有虞二姚,此皆人神,对帝宫、高丘二天神言之,故曰下女耳。
结幽兰而延伫
王注曰:“言时世昏昧,无有明君,周行罢极,不遇贤士,故结芳草长立,有还意也。”案王意谓结兰延伫为示有还意,此不得其解而强为之说也。结兰者,兰谓兰佩,结犹结绳之结。本篇屡言兰佩,“纫秋兰以为佩”,“谓幽兰其不可佩”。又言以佩结言,“解佩纕以结言兮”。盖楚俗男女相慕,欲致其意,则解其所佩之芳草,束结为记:以诒之其人。结佩以寄意,盖上世结绳以记事之遗。己所欲言,皆寓结中,故谓之结言。《九章·思美人》篇曰“言不可结而诒兮”谓言多不胜结非真不可结也。《惜诵》曰“固烦言不可结诒兮”,是其义矣。本篇下文曰: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虙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脩以为理。
荣华即琼佩之荣华,以琼佩诒下女,亦结言以诒之也,故下文曰“解佩纕以结言”。《九歌·大司命》篇曰“结桂枝兮延伫”,亦犹此类。
哀高丘之无女
王注曰“楚有高丘之山”,又曰“或云高丘,阆风山上也”,又曰“旧说高丘楚地名也”。案本书他篇之称高丘者,如:
哀之赤岸兮,遂没身而不反,——《七谏·哀命》篇
声哀哀而怀兮,心愁愁而思旧邦,——《九叹·逢纷》篇
望而叹涕兮,悲吸吸而长怀,——同上《惜贤》篇
曾哀凄欷心离离兮,还顾泣如洒兮。——同上《思古》篇
并谓高丘为楚山名。《文选·高唐赋》神女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此尤高丘为楚山名之确证。《太平御览》四九引《江源记》曰“《楚辞》所谓‘巫山之阳,高丘之阻’,高丘盖高都山也”,未知然否。惟高丘若即巫山之高丘,则“哀高丘之无女”,必谓巫山神女。五臣吕向注曰“女,神女”,盖得之矣。
凤皇既受诒兮
案本书他篇亦有述此事者,如:
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诒女何嘉?——《天问》
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九章·思美人》篇
皆称玄鸟致诒,其余诸书所载,亦莫不皆然。独此则曰“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以玄鸟为凤皇,岂屈子偶误,抑传闻异词乎?尝试考之,盖玄鸟即凤皇,非屈子之误,亦非传说有异也。玄鸟者燕也。《尔雅·释鸟》曰:“鶠,凤,其雌皇。”燕鶠音同,燕之通鶠,犹经传以宴燕宴通用,金文燕国字作匽若郾也。鶠即燕,是凤皇即玄鸟。其证一。《说文·鸟部》曰:“焉,焉鸟,黄色,出于江淮。”《尔雅·释鸟》曰:“皇,黄鸟。”焉为黄色鸟,皇亦黄色鸟,似焉鸟即皇鸟。皇鸟又即凤配,是焉之为皇即凤皇之皇,故《禽经》曰:“黄凤谓之焉。”燕与焉亦同影纽寒桓部。焉即凤皇,而燕与焉同,是玄鸟即凤皇。其证二。《礼记·月令》疏引《郑志》焦乔答王权曰:“娀简狄吞之后,后王[以]为禖官嘉祥,祀之以配帝,谓之高禖。”简狄所吞,他书曰燕卵,此曰凤子,是玄鸟即凤皇。其证三。
恐导言之不固
王注曰:“言己欲效少康留而不去,又恐媒人弱钝,达言于君,不能坚固,复使回移也。”案释导言为达言,谬甚。《诗·召南·野有死麇》篇“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传》曰“诱,道也”,《笺》曰“吉士使媒人道成之”。《吕氏春秋·决胜》篇高注曰“诱,导[也]”。道与导通。道言即媒人所以道成之之言也。《庄子·渔父》篇曰“希意道言谓之谄”,《礼记·少仪》篇“颂而无讇”疏曰“讇谓横求见容”。横求见容即导言之确诂,故曰“恐导言之不固”也。
命为余占之
王注曰:“灵氛,古明占吉凶者。”案下文又言求占于巫咸。《淮南子·墬形》篇高注曰“巫咸知天道,明吉凶”,是灵氛之职司,与巫咸无异。《九歌·云中君》篇注曰“楚人名巫为灵”,然则灵氛亦巫也。《山海经·大荒西经》曰:“大荒之中,有灵山,巫咸、巫即、巫朌、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灵巫义同,氛朌音同,灵氛殆即巫朌欤?巫咸巫朌并在灵山十巫之列,故《离骚》以灵氛与巫咸并称。
曰两美其必合兮 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
案俞樾《古书疑义举例》二有“一人之辞非自问自答而中间又用曰字”之例,如:
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论语·宪问》篇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同上《微子》篇
公瞿然失席,曰:“是寡人之罪也。”曰:“寡人尝学断斯狱矣。”——《礼记·檀弓》篇
乞曰:“不可得也。”曰:“市南有熊宜僚者,若得之,可以当五百人矣。”——《左传·哀十六年》
此皆再用曰字以别更端之语也。今案本篇:“命灵氛为余占之,曰:‘两美其必合兮,孰信脩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为灵氛一人之词,而两用曰字,与《九章·惜诵》篇“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终危独以离异兮’,曰‘君可思而不可恃,故众口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为厉神一人之词,亦两用曰字,并与上举各例相同,可补俞书之遗。解《离骚》者,自王逸以下,逮唐宋诸家,本不误。后此乃渐多异说,而文意转晦。于以知古书词例之不可不究也。
腾众车使径待
王注曰:“腾,过也。言昆仑之路,阴阻艰难,非人所能由,故令众车先过,使从邪径以相待也。以言己所行高远,莫能及也。”案“过众车使径待”,文不成义,乃又强释之曰“令众车先过”,既增字为训,复傎到词位,注书之无法纪者,莫此为甚。案《说文·马部》曰:“腾,传也。”传当读如《仪礼·士相见礼》“妥而后传言”之传。《淮南子·缪称》篇“子产腾辞”,高注曰“腾,传也,子产作刑书,有人传词诘之”。《汉书·礼乐志》“腾雨师,洒路陂”,谓传言于雨师使洒路陂也。《后汉书·隗嚣传》“因数腾书陇蜀”,谓传书陇蜀也。《北堂书钞》一〇二引蔡邕《吊屈原文》“托白水而腾文”,谓托白水而传文也。《文选·洛神赋》“腾文鱼以警乘”,谓传文鱼以警乘也。本书腾字多用此义。如本篇“腾众车使径待”,《远游》“腾告鸾鸟迎虙妃”,《九歌·湘夫人》篇“将腾驾兮偕逝”,《大招》“腾驾步游”,皆是。王逸于本篇训过,于《远游》、《九歌》、《大招》并训驰,傎矣。
原作祑,从俞樾校改。
王闿运亦谓皇考为太祖,盖即本此诗为说。
《释文》
本作
,同音俟,又云本或作扈同音户。案
皆扈之驳文。《说文·系部》“
,履,一曰青丝头履也”,“革部”“鞮,革履也,胡人履连胫谓之络鞮”(据《韵会》引)。案
与络鞮一物,惟有丝与革之分耳。落时谓之扈,犹络鞮谓之
,故知《尔雅》字仍以作扈为正。
壮庄古通,庄亦有美义。《神女赋》“貌丰盈兮姝庄”,《悼李夫人赋》“缥飘姚呼愈庄”,《类聚》十二引袁松山《后汉书》“明帝名庄,字子丽”。
今本误节,与服不叶,改从朱骏声。
《礼记·文王世子》篇疏引。下文云:“天子有问无以对,责之疑;可志而不志,责之丞;可正而不正,责之辅;可扬而不扬,责之弼。”说甚迂曲。
《孝经注》“前疑后丞”,释文本一作承。
虽下原有蚤字,误衍。
《一切经音义》十四引作“饱出息也”,《玉篇》亦云“噫,饱出息也”,《文选·长门赋》注引《字林》同。
《左传·文十八年》、宣六年敬嬴,《公》、《谷》敬皆作顷,昭七年南宫敬叔《说苑·杂言》篇作顷叔。此倾惊可通之比。
本篇及《悲回风》旧校并云一作掸援。
各本作香,改从段玉裁。
从白为从自之讹。
今惟口语中有此句法,行文(文言文)则绝对不许。
哲借为智。“圣智”、“茂行”对文。以与古通。“圣哲以茂行”犹言“圣智与茂行”也。
《汉旧仪》:“黄门令日暮入,对青锁门拜,名曰夕郎。”《后汉书·献帝纪》注引《汉官仪》:“黄门侍郎每日暮向青琐门拜,谓之夕郎。”案王逸似因《离骚》曰“欲少留此灵璅兮,日忽忽其将暮”,而联想及汉夕郎日暮向青琐门拜之故事,遂傅会灵璅之璅为青琐门。注书如此,直同儿戏!
《说文》薻之重文作藻。
郑司农注《考工记》曰:“薮读蜂薮之薮。”疑蜂薮即蜂巢,故毂空壶之薮与之同名。因之《说文》橾字所从之喿,似亦当借为巢。
见《释地》。
《墬形》篇“秦之阳纡”,高注曰“一名具圃”。
案禽为鸟兽通称。
内字从王先谦补。
之山二字从王念孙校补。
以延伫为有还意,又似蒙上文“延伫乎吾将反”之语而误解。
陆善经引以释此文。
并影纽寒桓部。
《匽侯旨鼎》《匽公匜》。
鶠侯库彝。
桂馥亦谓焉鸟即皇鸟。王筠又谓《尔雅》“其雌皇”与“皇黄鸟”为一物,并云“两文虽不连,然是篇一物错出者颇多”。案王说尤具卓识。《尔雅》盖本作:“鶠,凤,其雌皇;皇,黄鸟。”传写夺乱,遂析而为二。又案鶠为凤,焉亦为凤。焉亦即鶠。鶠雄而焉雌,雌雄不嫌同名,盖其始也,焉鶠(异体同字)一名而雌雄共之,故《尔雅》有鶠无焉。厥后雌雄分称,焉鶠始为异字。然二字对文虽异,散文或通,故虽异犹同。鶠之与焉,在可分不可分之间,故《说文》二字并载,鶠训为凤,焉则不能确指为何鸟。
从段玉裁增。
《说文》讇重文为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