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叙亲情手足欣聚首,作间谍股肱变初心

第四十章叙亲情手足欣聚首,作间谍股肱变初心

话说于谦亲统中军首先渡河,直薄乐安城下。待各军逐敌来到,便将乐安团团围住。宣德帝心中忧急,得知大胜渡河,御容大悦。立刻钦差中官王德赍旨嘉奖,赐库帑犒军。一面便降谕御营都督总兵移营渡河。于谦亲自觐见,面陈克敌情形。宣德帝嘉奖出力将士,择优特奖,降将黄超、倪鸿、周模、王森、扬铭、王玉六人仍发交于督师分拨各军效力,待立功再行升赏。于谦谢恩辞驾,回到本营。

当时传令:开山虎汤铭发交前军暂充军将,摩云王森一同发交中军暂充军将;调前锋军将镇巫山韩欣归左军;金钺倪鸿发交右军充当军将,燕儿飞周模发交中军充旗令使,兼管驿报;乌龙黄超发交后军暂充军将;过天星梅亮、毛头星梅瑜仍发回运军统当军将;白云王玉发交中军暂充军将,均着即日归队。所有此役受流矢冷箭暗箭等伤,及渡河水战受伤之刘勃、施威、岳文、唐冲、于佐、金亮、华菱、鲁朗等一律交医官沈刚悉心医治。并召黄超、倪鸿商量制造云梯、雷车,及挖地道攻城的方法。方商量停当,忽接宣德帝谕旨:“此次渡河,诸将士踊跃用命,劳苦功高,转战竟日,未尝稍息,朕深念焉!着即休兵三日,优予犒劳,俾资慰藉,用示宽仁。钦此!”当即密传各营,共仰恩旨。并着谨守严密,毋许泄漏,仍时为戒备,免逆敌乘隙来攻。各军均分别伤知所属遵照。

这一天,汤铭新承宠命,谢过督师,随着中军官黄礼,来到前部先锋军中,见过统领丑赫、文义,验过衣甲械马,改换本军军将旗牌印信。并将新卒队中拨来的训成兵卒,加列一队,交汤铭统率。汤铭见主将相待如兄弟,众军将更似素熟良友,毫无猜忌,诸事一例,与汉军中亲疏各别、上下隔阂的情形,大是两样,心下大安。觉得两面相交,有天渊之别,从此死心塌地,安身立命,再不作他想。丑赫、文义领到犒军钱物,便合营欢宴,并在军帐里大摆筵宴,给汤铭接风道贺。

席间,彼此叙谈。汤新道:“俺在汉军时,就留心访察哥哥下落。四处问讯,托人访查,也有人说哥哥在汉军中,可是一直没得着实讯。反因为俺查访殷勤,被钱巽那厮就机使计,迫俺诈降,却使个犯法打伤的汉子充俺哥哥教俺来诈降,闹了一场大笑话。虽然俺因此得到这儿来,图个正当出身,却是落得如今大家还拿那件事来笑话俺——哥!您这几年到底在哪里?教您兄弟为您受了许多亏苦,担许多忧心!”汤铭道:“说来话长!反正闲着,大家当做闲磕牙儿,俺也不妨把俺这儿年的辛苦说一说。——”

“俺那几年为着和你嫂嫂憋气,埋头一走,就出了口。在大宁时,曾托一位贩布客人带信给你,要你和你嫂嫂说,让她另外跟人去。俺那时就没了盘缠,只得自己投到马群里给人牧马。整日价在那一望无涯的草地里,守着个毡包,和几百头马做伴,十天半月也不要想说一句话。因为除却到时候有送粮的来,算是会着个人,能说两句话之外,一直没个人见面,有话和谁说去?简直就算用不着言语了。俺时常想到:俺竟会来到这见不着人、甭说话的地方,过这畜类日子,真是俺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这几年之中,就那么每日喝牛马乳,吃干牛肉,日游草地,夜宿孤幕。遇着热夭,炎炎红日,自朝到暮晒个尽兴,四面都是火一般,连地下也是烫的,别想有一点闪躲处。到得秋深,又是凄风惨色,吹得你伤心,满地枯草,那景况直使你头胀脑痛。尤其是夜里,无涯的荒地,吹得飒爽乱响,也不要想很安睡。冬天更甭提了,冰天雪地,长冻不开,风儿刮得人动,冷气砭得肉裂,透心生凉,一身都僵。只好和畜牲做性命朋友,窝在一处,挡挡风,过些热气。一到春来,仍如冬时情况。直到夏初,却又沙尘乱滚,昼夜在狂风沙堆里挣扎。青草一生,蛇咧狼咧,什么全来了。要不是仗着俺这一身筋骨,百炼千熬,两臂膂力,死拼活挣,早做了沙砾枯骨,谁也问不着你生和死。俺是个口内去的人,更加一层思乡的念头,分外惨苦。——”

“那一天,汉王府派人和塞外部落往来。因为要练铁骑,和番部酋长商量,万辛千苦,送了许多布帛珍物,才得番酋允许,派两个番官:一个名叫巴卜阿图;一个名叫克乌扎布;和汉王派来的毒蛇钱带,猢狲钱策叔侄俩,到各部落里采办马匹。俺看的那一群牲口,就是巴卜阿图的。他要乘此把这群牲口卖朱高煦的善价。俺早不存好心眼儿,想逃进口来。那样牲口中有四匹龙驹,真是日行千里。俺想:‘带着这四匹牲口进口来,少也弄个千多银子,俺不致流落了。’便早儿个月就将这牲口藏在一座山洞里。到这时汉使听了巴卜阿图的言语,把俺那牧群里一千四百几十匹牲口,扫数买了。这四头龙驹,却是不在数内。就是巴卜阿图也只凭俺报说是豹子吃掉了,不知道仍旧还活着。那钱带来牧马时,见俺是口内人,便问俺籍贯,俺便实在告诉他。他劝俺投汉王去,并说:‘汉邸里有一员裨将,练就铁布衫,也姓汤和你同乡,却不记得名字。许和你是一家人,你投去,他一定可以保你的。你能在这野地里挣扎多年,一定很有能耐的,何必埋没自己呢?况且汉王府正缺善于养马的人,你去更加合用。’俺一听知道是你投了汉王了。顿时勾起俺满心乡思,挂念手足亲情,一时也留不住了。——”

“却是口外规矩,客商不能带人进口。钱带是买马的,自然也算客人。俺若跟他走,番酋就得把他的银钱货物充公。捉住俺时,使两块板,钉在脚下。大长的铁钉,从脚背订下去,穿过脚心,再穿过二尺长三寸厚的包铁木板。教你一辈子拖着,走不快,逃不掉。他又有一种药,能够教你钉上时,不烂不死。为了这种法度,俺对钱带提也不敢提那进口的事。——”

“又过了一年,四匹龙驹养成了,俺平日挨饿忍饥积下的干粮也算着够路用了。便下个狠心,把那剩下的牛羊全给放了。——却已没一匹马,种马是不归俺管的,露夜带足水火干粮,扎驮在三头龙驹身上,自骑一头最强的龙驹,尽力急跑,杀死两个巡查的番汉,打他身上搜得十几两散碎银子和腰牌等项,就换了那死人衣服,——反正我几年来日晒风吹也和番人一般面目,分辨不出,——就此登程。仗着马快,一日夜,已经跑过围场,后面虽有人追,料他也追不上。就那么在马上吃喝,绝不停蹄,三日夜奔四千儿百里,才从大宁进了口。使银子买了衣服。带有腰牌是没人问的,却是怕番人赶来。不敢耽搁,一直就到乐安来寻你。——”

“一到汉王藩府打听,都说你投降卧牛山强人去了。俺十分疑惑,想着:兄弟变了心,俺投去准没好处。便不去会钱带,回到北京来卖牲口。卖了三头给一位做过布政的弓爷,得着一千五百两银子,便在北京住下来了。整日闲着没事,总是瞧个戏,逛个庙,这么混着。要访你是没访处,想到卧牛山打听,又怕出口遇着番人追捉,不敢冒昧。——”

“去年,钱带进京探事,在西山遇着俺,俺急问:‘那个练铁布衫的汤姓裨将怎样了?”他说:‘名字是查着了,叫“活无常汤新”只可惜已经尽忠了。’俺这一下,真吓得真魂出窍。忙问他:‘不是投降卧牛山吗?’他毅然决然的说:‘哪有那般事,汤新舍身诈降,被于谦识破,斩首示众了。’接着就说你如何诈降,如何被识破;却没说弄个人装作俺受刑骗降的事。俺半信半疑,想着:俺兄弟有铁布衫功夫,除却药杀,或是刺脐死后,才能枭头;怎说‘斩在军前,万目共见’呢?他使俺到乐安去问。并说:‘汉王正找汤将军的亲友,要格外提拔。’——”

“俺就跟他重到乐安,朱高煦那厮真狡;做尽哀悼形容,并给俺一千两银子,教俺去开封刺于御史。俺因为朱高煦身为藩王,应当不说谎话,因此相信了,便在汉邸中住下。钱带又和钱巽说了,命俺抵你的缺。直到上个月,俺闻得曾经跟过你的兵卒——名叫山皎的,——将真情告诉俺,俺才知你在此地。便想阵上或可见着,才和钱带说明白,随中军出战。原想有机缘得会一面,如今总算天从人愿了。”

文义道:“汤大哥在汉军中多时了,他人力究竟如何,量必是很清楚的。据大哥瞧:朱高煦这次是不是可以就擒呢!”汤铭道:“汉军中不是没人,只是不会用人。朱高煦确有招贤纳士之心,有名有力的人,他没个不设法拉拢的。只是他手下的人太坏了!除却是朱高煦特请来的人以外,有人投奔到汉邸,非有宠信的人竭力吹嘘说项,就得不到好处。要是没人相识就得费尽心机送钱纳贿,才得收录。试想天下有几个光明正大的英雄豪杰,肯花钱钻营的呢?所以收的都是些邪僻无聊的人。真有能耐才情的反而屏诸门外,甚至屈在下位。就如俺在那里,接统一队人时,有一个山皎,——就是曾经告诉俺,舍弟没死的,——是犯了杀人罪逃走在外,没处可托身的。论他本领,就是充一员战将,也可以去得。却是因为穷得身没分文,投奔汉邸时,竟不收录。后来是有个门军见他可怜,才引他补得一份口粮,充当军卒。你道可惜不可惜?”

丑赫忙问:“这山皎是怎样个人?他家中可有甚亲友?”汤铭反问道:“统将认识此人么?”丑赫摇头道:“不认识。不过昔年咱家在北地游荡时,曾经在晋城一家姓山的人家打住过半年。深知他家传武艺,兼是书香门第,历代都有出名的人物。不知这人是不是那一家子的?”汤铭道:“听他口音,似是山西人,却不知是不是晋城,不曾根问。只知他是因为和土霸争一座土山,被那土霸诬告他擅毁官道抄家照赔。他父母因此急饿交迫,同时身死。他立意报仇,弃家学武,得遇名师,——他也不曾说出是谁,——练得高来高去的本领。悄地回乡,把土霸一家杀死,插刀留柬,逃走在江湖上。后来,官司发海捕公文,四处查拿。他没处容身,才到乐安,求暂时心身安住的。”丑赫道:“于督师最能破格用人。竟是咱武当门下也素来不分彼此,不论出身。譬如俏二哥骆朴,现在不是中军帐前大将吗?从前不过是卧牛山中一个没名的喽罗罢了。一旦显出本领,马上就列入咱班中。周师叔还收他为弟子,传他剑术。咱们一直称哥叫弟,直到如今,谁也不曾存着半点异心。如果这个姓山的确有本领,给于督师知道了,一定得不次拔擢的。”汤铭笑道:“只可惜他如今还是屈在汉军卒伍中,没法使于督师赏识他。即使咱们竭力保荐,怎奈如今是敌国相对,消息莫通,这也只好听之任之,再待机缘了。”说着,举座为之叹嗟不已。

当时席散。汤铭便和汤新同榻夜话。次日伍柱来知单,为黄超、鲁朗等一班新到朋友设宴聚会,接风洗尘,兼贺就任。当日宴席设在中军,并恭请督师首座。席间叙旧谈心,十分欢洽。酒席将阑,于谦起身更衣。暗着黄礼、张楚密密通知各军主将;“小心逆敌乘虚来攻。”众将也因大敌当前,围城未下,不可不时时提防,便渐渐散回营伍。

前部先锋丑赫,先率薛禄、武全、茅能、王森、汤铭、汤新一同回营。方将身上袍服卸去,薛禄便取甲胄检视有无伤损。丑赫也想着渡河大战之后,还没察视过刀马衣甲,便也仔细检视一遍。文义方率魏光、庹忠、范广、聊昂、武全等回营。彼此方起身相见,陡然听得震天一声响,顿时喧哗震耳。

丑赫大惊,连忙提刀出营。方出帐,只见燕儿飞周模,策马如飞,口中大呼:“粮台失火。奉督师令:诸军速即整装,毋稍违误!”丑赫大叫:“取咱衣甲来。”校尉连忙并剑马送上。众将也迅即整装,方才装束完毕,陡然一声呐喊,但见汉将丁威、钱策统兵杀入营来。见人便砍,如同疯虎狂狮。

丑赫大怒,大叫道:“气死咱家了!”文义见本营被踹,顿时忿懑塞胸,热血贯脑,顿喉大叫:“好贼子!竟敢来送死!”气一急,再也叫不出声来。只得和丑赫一同当先,两口三尖两刃刀,并头飞出。前锋诸将也有才装束好的;也有不及衣甲的;却无不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分头截杀汉兵。

正混战间,只见红光冲天,黑烟四漫。仔细瞧时,竟有三、四处火头腾空乱炽。中军官黄礼自火焰中冲出,大呼道:“有奸细放火,风大火速。督师有令:未着火的;迅速拔营后退,已着火的弃营快退,以河岸为止。如逆敌进迫,即背水反攻。不许渡河!不许屯驻不退!违令者斩!”丑赫忙传令:“遵令找营速退。”各营一齐拔寨退动时,季寿的帐棚已经着火;茅能部下的、营寨,也因火球火星乘风飞堕,扎辣辣,立时烧得一片红光。

丑赫、文义且战且走。没多远便遇着杨洪、马智护着尤弼、成抚、罗和、郝绍四人——都是烧得焦头烂额的,——夹在乱兵丛里,如流水般奔退。反把先锋军截作两段。转眼间,伍柱、白壮督着友鹿门下入山弟子和左仁、秦源等如风卷残云般退来。立刻将后军冲作两段。于是前、左、后三军纠作一团,越闹越不得顺序,直闹成一团糟。汉兵乘机突杀,霎时间,死尸满地。

王师是否就此一败涂地,待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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