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入窠巢深夜逢侠女,谈坠陷挑灯念同仁
话说章怡等由店掌柜口中探得那北池子的屋子定是逆藩租下的密窟,便想前去探视。杨辉向章怡道:“姐姐在路上说:‘那鲁白蛟曾经认识,不似个堕落的人。’依咱想来,这人也许是个伤心人,挟志卧底,也未可知。姐姐如果去会她,还须见机行事才好。有时,卧底的朋友,因为要顾全事功,任凭刀在颈上,也不能说本心话,硬把假言语来挺抵的。譬如她预备好一个办法,时候没到,你去问她时,正赶着隔墙有耳,不能吐露真情,只好硬心肠反说着。如果你不体察原谅,就许屈死好人。所以姐姐去时,最好是体察四面情势,再切实劝导。她如果是有深心的,断没不吐露一毫半点的道理。姐姐聪明人,自然一听就能明白的。若就此收得转来,也是咱们一个良伴呐!”章怡答道:“俺本想邀白翎箭、出水莲两位同俺走一趟。您既然说到这话,颇有道理,就请您辛苦同去,也好提拨着俺,成就了她。”杨辉欣然应命。姬云接说道:“姐姐既然诚心要收这人,——姐姐不是说她由闽广派出身吗?我也是那里头跳出来的——我也陪姐姐去一趟,得便时,好劝劝她。”章怡喜道:“这般更好。”当下便商议:章怡、越嵋、钮雪、杨辉、姬云去探密窟;凌波、邵铭、丽菁、华菱护卫左右,兼打接应;魏明、奚定、史晋、李松作望风巡哨,兼任最后救应。
三更才过,众人装扎已毕,将房中灯熄灭,房门插紧,开了窗槅。见外面静悄无人。便按着派定的次序,陆续登高,打上面离了店房。越嵋在前领路,跨过三、四栋屋,便到了北池子。打东胡同屋檐,轻悄悄的绕到那三合院的后身。一瞅墙头比外面高了有一丈七八尺,并瞅见墙头上满植着许多铁蒺藜,枒枒叉叉,没处下脚。越嵋回身一指,众人顺着她手一瞧,见朦胧夜色中,映着东头隔墙有座大木架——是染坊晒布的,——和那墙头差不多高。众人大喜,都向木架这边墙头越过来。华菱脚大身捷,先翻过来,也不商量,更没招呼,一手挽住那木架的撑柱,身子一甩,两腿一缩。便似一只青蛙般爬在撑柱上,接着便见她手脚齐动,一伸一缩,眨眼间已到架顶。便探身伸手,抓住这墙头铁蒺藜,脚尖送了一送,托的过了墙根。同时她手一撒,放下一条绳来。
当时,华菱将绳头缚在一枝大些的铁蒺藜杆上。接着就将铁蒺藜一枝枝拔去。章怡等便跳跃的跳跃,援绳的援绳,爬木架的爬木架,一会儿全到了墙头。越嵋忙打手势,要众人伏下,意思是不要让屋里人瞅见黑影。凌波瞧见得迟,蹲身稍缓,两膝才弯时,“啪”的飞来一颗铁丸,直奔面门打来。凌波连忙一偏脑袋,急让过时,那铁丸恰抹脑顶过去,正砸在木架上,“吧嚓”一声响,众人都吓了一跳。章怡连忙挥手,关照众人、别动。略待一待,却没响动。底下黑暗异常,又瞧不见什么,便向越嵋打手式。越嵋便打手式要在左首的魏明等四人退到木架上;在右首的凌波等四人仍伏在墙头,算是布下两层救兵。便又挥手关照章怡、钮雪、杨辉、姬云等,冒着艰险一同跳下地来。各人早已拔剑在手。
定神四顾,虽有些许夜光映着,比在墙头下望时清楚,却仍是静宕宕,不见有人影。越嵋觉着奇怪,便暗拉章怡闪身,想要穿过对面去。章怡跟着一提脚,忽然“啪”的又是一颗铁丸,正打章怡档下穿过。钮雪在旁见了,忍耐不住,耸身向那铁丸来处脱的一跳,猛扑过去。那知钮雪刚扑过去,欻的一道蓝光从那对面直冲而起,猛然落向空场当中来。钮雪横着心肠想:“瞅他到底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待我来和他拼一拼。”便托的平空跃起,向那蓝光落处直压下来。那蓝光见有人平空压下,就那一刹那间,猝的就地一滚,豁的站起。钮雪压了个空,忙刹脚立住。忽见那蓝光刹的敛住,显出是个人影,接着便听得他发话道:“来的不是钮洁华姑娘么?咱道是谁,原来是您!险些闹岔了。”钮雪不敢答应,只连忙定睛细认,才瞅出是已死山东镖局挡手五爪龙曾若水的女儿,曾经嫁给白莲教河内教首陈仁生为妻。因为家传武艺本领比陈仁生还高,陈仁生便引她入教,曾充曹州一带教首,和钮雪颇有交情,却是还不曾知道钮雪改名归正的事。
这时章怡、越嵋、姬云、杨辉都听得钮雪和人答话,都奔近这边来。连魏明等都以为会着熟友了,全过墙来,跳落地下一齐过来。钮雪十分着急,想要和两面引见,却又只记得从前只称呼这女子为“陈大嫂子”,素来不曾知道她的名字,一时不好说得。要想向陈大嫂子说明白自己的事,又一时不容有细说的时候。越嵋在旁见钮雪满脸透着为难的颤色,心中已明白八九,便不待钮雪开口,向前剀切说道;“请问这位尊姐贵姓大号?——如今钮家姐姐已经投在武当门下,带兵从征逆藩。尊姐有甚吩咐就请说,要不然钮家姐姐今夜是领我们来歼逆锄奸的,请尊姐就此闪开,明哲保身,一来免碍钮象姐姐的大功;二来免得得罪尊姐,坏了钮家姐姐的交情!”
那蓝衣女子听了,先还诧然失惊;继而义形于色。待越嵋言毕,概然答道:“咱姓曾,名铮,人称篮蛇;虽然托身教内,奇迹藩邸,另有苦情,本非心愿。钮家妹子既已自拔,想必不惜提挚,就此追随,还不为晚。不过,此地极险,奉劝诸位赶快离开!迟则不利,咱虽有心力,也没法相救。咱还有一同心姊妹,能识此地总经络,咱明日邀来相会,再以必胜之法助诸位成功,略表此心,钮家妹子能信咱么?”钮雪忙答道:“咱自然信得过。——只是你方才放铁丸呢?”曾铮嗤的笑道:“妹子!您难道忘了咱是赛宜僚的孙、五爪龙的女么?咱曾家铁丸,不是口夸,神仙也不要想让躲得过。咱不过是诳放了两颗问问讯,若是真果存心得罪诸位,恐怕这时不能这般见面了。”章怡羼言道:“彼此以至诚相见,有甚不能相信?”魏明道:“明日准候大驾!”凌波也道:“咱们素来不以小人待人,还望放心,勿多虑!”钮雪便将停云栈地址告知。众人正待转身,章怡忽又刹脚回头说道:“方才听说有一位同心姊妹;如果这人就是今日到此的白蛟鲁朗,就敢烦寄语说是‘湘江混天霓’曾特地前来奉访。”曾铮急答:“如命!”章怡等便纷纷窜出。
众女侠回到栈中,仍由出路回到屋里。掏取灯儿,将灯点燃,听一听,四边寂静,只有睡客鼾声断续互答。众女侠便挑灯夜谈,悄声对话。华菱密笑道:“咱们今夜所做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好象是做了一场大梦。那姓曾的既认识出水莲,她发铁丸时是暗处瞅明处,怎么竟一点也瞅不出来,直到出水莲去踏压她,她才瞅出呢?”钮雪道:“她的眼法,素来很好的。他们曾家不问男女,一生下地就给药养眼;三岁就炼聚睛;十岁就敛眼神,所以铁丸是他家绝技,百发百中。还可以打指缝里连发四颗,任你怎样矫捷,决躲不过。她今夜一定是因为咱们人多了,一时辨认不清。不过她总知道咱们一定是去捣巢的,她既存了异心,所以不使绝着,这倒不是谎话。”
奚定道:“我有点儿不明白,她既是存异心为什么不早抽身呢?”姬云道:“这就难说了,也许有意想不到的万分为难之处。一个人,身被陷住,能够和出水莲一般爽快洒脱,是不容易遇着的。我就曾经受过这种罪来:一面是满心惨痛;一面还得捱许多人的辱骂。只能忍气吞声,自家强自安慰,莫想向人提说半句。这时节能够有个人挈带一把,那真是比起死回生还要感激。”说者,瞅着史晋渗然不乐。史晋道:“不要发感慨了。咱们还是谈正经吧。——照方才那蓝蛇曾铮末了答章姐的那句话瞧起来,章姐认识的那个白蛟鲁朗,一定也是个身陷贼中久生异心的,所以,曾铮才称她为‘同心姊妹’。这却是个好消息。只是咱们虽然把这儿的地名告诉了她,待到白天里,不知她们怎样到这儿来?”凌波道:“白天里她俩同来拜会就得啦,这有什么怎样不怎样的。”奚定笑道:“玉麒麟真是实心眼儿,再不肯绕点儿弯子的。您想:她俩既然久生异心,不愿从贼,却是到如今仍旧陷身不能自拔,这一定是有人挟持着,看管严厉,不容她随意行走,所以才不得脱身的。要不然,她俩不会提腿一跑,万事全休吗?那么,她俩既是受人挟制着,待到白天里要独自出来和咱们相见,干恁大的机密事,不是很不容易吗?铁爪鹰是代她俩担这个心呐!您明白么?”凌波听了愕然道:“您怎么早不说呢?”奚定道:“我并不知您没明白这个,早些时,怎么会说到这上头来呢?——再说这不打紧的闲话,说得迟,说得早,都没紧要,您愕什么?”凌波叹道:“嗐!我要旱知道她俩这般难脱身时,就把那姓曾的就会面时给带着回来,再去劫那姓鲁的去。有咱们闲话的这许多时候,我早把这事办妥,俩人也救出来了。那么够多么痛苦,不强似憋在这里呆等呆望干着急!”众人听了,都觉好笑。
众人谈谈说说,换过衣履,天色大明。店伙计叩门催客起身,随即送水沏茶,章怡叫伙计去买许多枣儿糕、烙讲,大家当点心吃。这时众女侠都忙了一夜,这时正觉着饿,大家狂嚼了一顿,腹中不告空乏,精神陡然复旧,绝不觉着疲乏。
梳洗已毕,散坐闲话。章怡正待要说昨夜辛苦,不妨歇息片时,劝众人不要强自撑持,不妨各自去躺一会儿,免得身体受损时,不好做事。刚一启口,店伙计忽然进屋来;说道:“外面有一位女客求见。”章怡欣然答道:“快请进来。”店伙计应声转身去了。凌波微笑道:“那话儿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越嵋迟疑道:“怎么只一个人来呢?”姬云道:“许是那姓鲁的不得脱身。”杨辉道:“不。——许是姓鲁的另有深谋,此时不愿露面害事,留待将来,另有一番作为,所以没肯同来。”华菱道:“难道就不作兴是姓鲁的来瞧章姐,姓曾的翻不得脱身,就没能同来吗?”章怡笑道:“别乱抬杠,反正马上就到屋子里来了,立刻就见分明的。”
正说着,店伙计在门外说了一声“客到!”章怡说:“请!”只见门帘一掀,走进一个青衣女子来。众女侠一齐大怔。霎时间,回想过来,轰的一声,全都大笑不止。原来进屋的女客,既不是曾铮,更不是鲁朗,却是毛头星梅瑜。众女侠满心拿定之时,骤然间见进来的不是曾、鲁两个,自然是一征。及至想到梅瑜督管密驿,此时正该来到,只是大家一时高兴盼望投诚人来的心事太切,竟忘了这一项事。忽然明白过来,彼此相视,怎得不哄堂大笑!
只是梅瑜一时摸不着笑的什么,莫名其妙,被众人笑得不好意恩,进退不得,愣立在屋中间发征。只向自己身上乱瞧,防有惹人发笑之处。众人见她这般傻头傻脑,益发大笑不止。梅瑜更加十二分疑惑,忙把后幅裙子抓起一瞧。众人眼光随着一望,见裙幅上有桃花般一块,这却真是笑梅瑜了,梅瑜急得满脸绯红,浑身无主,丽菁握拳撑腰强忍住笑道:“你到那一间去。我包袱里什么都有,你随意使唤吧。回头再来说话。”梅瑜连忙答应一声,掣身扑入里间去了。
梅瑜为甚赶来,下文再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