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疑云阵阵荡腹生愁,义气铮铮挺身代任
话说万里虹黄礼奉于谦之命,出塞去邀请擎天寨众好汉入关助征乐安。动身时,想起自己南北走了好几趟,总是因为事情紧急,没工夫绕回锦屏山去瞧瞧。且想着哥哥黄仁甫,虽听说金条案已经昭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黄仁甫家境如何,全都不曾得个准讯,思量到极时,不觉唉声长叹。文义见黄礼无端长吁短叹,便问他:“有甚心事?”黄礼和文义,素日交情本深,便绝不隐瞒,将自己的心事全告诉了文义。文义笑道:“您想着锦屏山么?俺也想着锦屏山,正待要抽空去瞧瞧呐。”黄礼愕然道:“您干吗也想着锦屏山呢?”文义道:“俺岂止想着锦屏山,还为锦屏山吃过大苦啦。俺不告诉过您吗?那年俺打河南路上走过,被那任参将硬诬俺是锦屏山上的头领,把俺逮住,解交王忠皓,发延津县收押。那时,镇嵩山杜四弟,也被县差错认作锦屏山上人,在茶楼上逮住他,也押在延津县。镇衡山许三弟路过得讯,故意闯祸,入狱来,图救俺和杜四弟。后来幸亏延津县知县龚骧是俺的世交,才得明白脱身。俺为锦屏山受过这么大亏苦,可是俺至今还没到过锦屏山,所以时常想去瞧瞧。”黄礼道:“您真去么?要是您真有工夫走这么一趟,俺就拜恳您枉驾直到锦屏山附近瞧瞧,再往俺家乡弯一弯,探听一个旧乡邻的消息;并且打听俺哥哥黄仁甫究竟怎样了?”文义道:“俺瞅您这着急的模样儿,料着您必有极烦心的事,您如今国事在身,来不及顾自己的事,咱们是知心朋友,理当互相扶持。俺反正就屯在这里,代您分劳走这么一趟,也是应当的,算不了一回事。只是您得告诉俺:您所放心不下的究竟是些什么?”黄礼沉吟着,想了一会,才毅然说道:“好!俺为公事来不及了,就劳您一趟吧。咱们至交,口里虚谢的话,俺也不说了。”文义急说道:“闲话全甭提,您只把您心里的事告诉俺就得啦。”
黄礼便说道:“俺当年在锦屏山时,颇创了些基业,结识得许多好汉。后来听丈身大师的劝导,和单家庄众兄弟一同归到塞外,当时是因为妖教日盛,大伙儿全都是和妖教作对的。丈身大师既邀俺们同打霞明观,自然应该矢忠效命,大家全去。那时事情紧急,不能为俺一人耽搁,俺也不能独自落后,召人疑笑;只得撂下两桩应该了结却没了结的要事,掉头就走。想着了却河间的事,再急赶回来,凭俺这两条腿还来得及。不料一走之后,东缠西绕,耽搁了许久。俺心里虽没一刻扔得下,镇日价挂念着,却是终没机缘来干这未了之事。后来虽也曾回来过,但是总有急公,终不得称心如意,抽一点工夫去了心愿。直到今天,虽是听得说已经承于御史了却一桩了,却仍不知道俺哥哥的光景情形究竟是怎样?余外那一桩,更是音讯不佳。虽没得实在,总使俺更加悬念。若不亲身赶到地头去察看,终归查访不着实讯。”文义听了,也替他难过,想着:“他为着国家、百姓,竟弄得身没片刻安闲,最要紧的事也只得扔下多时不理。”不觉得代劳的心事更加深一层,决意定要替黄礼把事办好:一来是朋友的交情,二来是激于义愤和钦佩的悃忱。无论如何艰难,誓必给他办到。哪怕那自己的事撂向后也说不得。便毅然向黄礼道:“您甭烦忧了。俺无论如何,汤里火里,终得代您把事办结了。要不,俺就不算是汉子!”黄礼听了,深深一拜道:“俺拜的是天下好男子,文哥您这般侠心热肠,真使俺甘心下拜!”文义还礼道:“您甭夸奖,俺也不过是尽些朋友应尽之责罢了。您且说,这两桩事该怎么去办?”黄礼道:“头一桩事,是俺在锦屏山时,山下有个小小村落,名叫‘渔火集’,里面居住的人家全都姓邵。其中有一家渔樵耕种人家,当家的名叫邵秀谷,和他老妻范氏,老俩口子帮耕帮种,日子过得很顺遂。到邵秀谷四十岁的那一年上,新正才过,范氏忽然养了一对孩子,一男一女,双胎同生。俺到锦屏山时,这俩孩子已经十岁了。男的名叫邵学儿,女的名叫邵铭儿,哥妹俩都长的很结实。那村上有个邵载福,原是个走镖的,拳脚弓刀都很来得,因为父母年老,不能远离,就在家乡做个趁墟赶集的小买实度日。俺见他为人诚实可靠,任他顺便给锦屏山做个箭子,支给份口粮,邵秀谷的俩个孩子,天性极聪明,且是生来好武。他爸爸送他俩上村塾里去念书,他俩偏要说谎,偷空去缠着邵载福耍拳弄棒。照辈分论,邵载福是俩孩子的从堂叔叔,他见俩孩子身材强壮,手灵心活;而且爱好的是这一门,便也乐得教导他们。到俺将近离锦屏山时,俩孩子已经十三岁了,书虽没念好,拳棒功夫却很不错。都能耍八尺枪刀,开两石硬弓;跳个高儿,打个对儿,也很伶俐。”邵载福便向邵秀谷说:“别糟了好孩子,这两块料天生是扛刀枪的,不如丢了书本儿,投个名师,把武艺学全,弓刀石练好,男的可以考武场;女的也可以竖镖,不难树立门风,荣宗耀祖。要是硬压着读书,恐怕反是走错路,得不着好处。再要教孩子窝在田里,那更是糟蹋天才,万分罪过!”邵秀谷听得这么一说,做父母的那有个不盼望儿女成材的?便对邵载福说:“一来难得寻着好师傅;二来也没多银钱做拜师贽敬,虽是有意教俩孩子从师习武,无奈力难从心。除非是叔叔肯提拔,孩子才能托福蒙恩,成人立业。只不知我老俩口子可有这福命,承受叔叔的余光?若是俩孩子得受鸿恩,我老俩口子,来生也忘不了叔叔的好处,孩子们世世代代都要感戴大德呐!”邵载福当即提到俺;说是离着很近,更不须贽敬;还承他夸奖,说俺有异样惊人的能耐。邵秀谷听得,十分高兴,十分愿意;却是平日不曾和俺有甚交情,不敢冒昧来求恳。仍托邵载福来向俺说项。俺当即把师尊吩咐:‘五台、武当众门弟子火气都没纯清,本领也全没到家,暂时不能收门人弟子’的训谕向邵载福剖说明白,并答应准代俩孩子引荐一位名师。后来俺师傅在河东一带行道,邵载福听得了讯,便苦苦的来恳俺引荐。再讲:‘俺师傅已经禁堂闭门,不再收弟子了。如今五台山了了大师正在南北道上云游,待要多收门弟子,听说还不曾得着合意的人。到了此地时,俺准能知道,邵家俩孩子有这般资质,俺代他去说,没个不允许收录的。’邵载福知道俺是个不说谎话的人,自然相信俺不是推却。只得拜求拜托,千叮万嘱:‘切莫忘记,务请办到。’俺拍胸承当,答应他准误不了;他才放心去回复邵秀谷。及至俺将近离乡时,邵秀谷听了旁人的唆诱,想要送俩孩子到卫辉去从白云王玉学艺。俺素来知道王玉这厮武艺平庸;而且品行不端,和妖教党徒密连暗结,不怀好心。深恐俩孩子误入岐途,给匪人勾去,糟蹋好天资,反而为害贻祸。想着:这事非小,俺得亲自去向邵载福仔细剖说才行。当下就寻着邵载福,披肝沥胆,详细譬解叙说这事的紧要,切劝邵载福务必转劝他哥,千万不可造次。邵载福明白了俺的意思,便说:‘既是这般关涉重大,非得请你老劳驾,亲自屈降,当面嘱咐家兄一番不可。俺和他说,是不容易得他死心塌地来相信的。’俺听了这话,为救全俩个好孩子起见,便坦然答应他,立刻同去。邵秀谷一见俺到他家,果然异常欣喜。俺和他说话,他全是百依百顺。这也是俺在锦屏山很能保身顾名,附近知道俺的都很相信俺,能听俺的话。邵秀谷更是素常钦服俺的人,自然不疑俺有坏心。却是俺当时见他那番诚恳形容,感动得俺满腔热血溢溢,便把江湖上邪、正两派厮斗的情形,以及一班无聊绿林和妖教的弊害,全都细细的告诉了他。并且毅然担当必定给俩孩子引荐一位名师。邵秀谷十分相信,也就十分拜托。唉,俺真该死!说过这话没多久,俺就动身离乡了。前没多时,听说锦屏山又有人占住着。俺们在锦屏山动身时,没肯随出塞去的喽罗们,也全都回到山上了。据说头领是个姓邵的。俺触念旧事,一直悬念着:不知可是邵学、邵铭哥妹俩人中的一个。——
“您要去时,务必请您查问清楚:如果是他两个,只要不是走了歪路儿,一提俺,他就得来投的,咱们也好多个帮伙;若是他入了邪门,可就得费神了。倘使他家老的还在,您还可以去和老的剀切解说,老的很懂事,他俩也从小就不象个忤逆样儿,量必总可劝得明白的。要是老的没了,就得随机应变,瞧事做事了。好在您比俺学问、见识都不知高深了几十倍,您去总比俺自去的强。不过这事万万不能放过!终得弄个爽利。要是您瞅着万难挽劝,已经绝望时,就该下毒手,揍了他俩,除却两个劲敌,免留后患!这是国家大事,也顾不得私交情谊了。——还有一宗,您是独个儿去的,千万不要仗着勇气,硬要独力除害。俺深知这俩孩子的资质,一习武艺,决不会含糊的。况且锦屏天险易守,民风顽愚刚强,您一个人的力量降不下时,千万别硬争无谓的意气,不妨赶快回来,咱们再徐图良策。若因激于一时义愤,轻敌致败,一来恐损您素日的威名;二来打草惊蛇,于国家前途翻为不美。教俺如何对得起国家?如何对得起良友?文哥,您能全答应偷依俺这些话么?”
文义毅然拍胸承当。慷慨说道:“俺要不能全照您的言语做到,错误了半点事机时,俺就算是欺朋卖友的蟊贼!任凭报请师尊。逐出道门。就是您肯姑容,俺也得自己刎头来见。俺不是故意说这些狠话,另怀他意,实在因为您极重视这两桩事,可是您又得公出塞,没工夫顾及,俺不这般设誓,您终难放落心肠,去谋国事。所以,俺决计将自己的声名、性命拼着代您干去,也就是帮助国事。黄哥,您这总该相信得过俺吧?——只是还有一桩事呢,也得请您快说出来,俺好一起代您去弄妥贴,完全了却您的大心事,俺就算是没负良友了。”黄礼叹道:“得您这般的血性朋友,俺还有什么不放心处!不过咱们相见以心,不在口头上泛谢,俺心里真是感激到万分了。”文义道:“您甭说这些话,单把那桩事的因由和您的办法,说给俺就得啦,管保您误不了。”
黄礼接言道:“这桩事,许三哥、杜四哥和小大虫全都明白因由的。俺有个哥哥,名叫仁甫。因为有个姑母嫁给同乡李四,这姑母把她女儿在婆家偷来一条金子寄屯在她兄弟黄小村家里,仁甫正在小村家里闲磕牙儿,从旁瞧见。那天夜里,小村被偷儿杀死,金条失去。同时,这姑母的女儿、女婿一一何东儿夫妇——也被人杀死,还取了女人肚里胎儿,也失却一条金子。那时,当地县官是错知县王丹,办事糊涂,敷衍颟顸,是他的特长。俺哥哥——仁甫——因为照年军例规,代锦屏山向运河运送些东西,山寨里每趟给他一条金条。这原是大伙儿冲着俺的面子,有意提拔他的。那知道这条金条竟是他几乎丧命亡身的引子!——他因为前两年得着的两条金条,都没得着好用,全糟蹋了。——这一趟,他打定主意,把金条换成银钞,撂在身旁,慢慢儿花。所以一回到德州,就上宝藏银局去兑换金条,恰有县衙做公的在旁瞥见,便不由分说,捉住仁甫送到县里。错知县也不问原由,只说仁甫手中的金条和报案失赃的金条牌号、分量全同,硬使非刑,苦逼屈招。因为何家两次报案:头一次失去的一条金条,后来知道是何东儿媳妇——就是俺的堂表姐——偷了,甭追赃。仁甫手中只有一条金条,还有黄小村被偷儿杀死时被窃去的一条金条,没有着落。那狗官错知县仍向仁甫身上比逼,不问情由,非得叫缴出来不可。仁甫也不知吃过多少比追的官刑,可怜倾家荡产,也不够陪上一分的。”——
“这事出了将近两月,俺才从外路回到锦屏山来。俺嫂嫂——就是仁甫的家小——已经来找过三趟了。到第四趟,才会着俺。一见面就哭哭啼啼,诉说这冤案,并求再给他一条金条:——‘只当是给您哥哥买棺材的,舍一条劳什子,让他好销案,免得皮肉受苦。’——俺听了,便取一条金条,刚要给他,忽然想着:‘不对!这赃官能留俺哥哥多活这么俩月,就为的这条金子没追出来。要是这一缴案,两件劫盗巨案都情真罪实了。那还不是赃到人亡吗?俺要给他这条金子,不但是救不了俺哥哥,反到是催命符,催俺哥哥早上法场。这断断使不得!’便把这番意思解述给嫂嫂听。怎奈他们娘儿们,不知熟计利害,只顾当前敷衍。见俺不给金条,也不肯听俺说的话,一个劲儿哀哀的哭诉,追比时如何夹桚,如何烂肉上再打板子,如何血溅胔飞,‘您做兄弟的眼不见为净,教俺做夫妻的怎忍心得下去!要是俺卖身能卖得这金条的价钱,俺早就甘心舍身救夫了。叔叔,您要亲眼见过一趟,您今天决不会不舍得这条金条的!叔叔!求您顾念手足骨肉,救他一救。俺今天要不能代他松这一结,就算辜负了他待俺的情意。俺情愿自尽在这里,决不愿再死气白脸下山去,硬瞅着他受苦了。’俺给他这一诉说,弄得俺有苦说不出,好心翻成了罪案。只是俺断不能和嫂嫂憋气,赌气给他金条,任他去催仁甫快死。只得强自忍耐,任凭嫂嫂连讽带刺,让他骂个尽兴,俺才托镇恒山沈五弟拿俺想的那番道理劈碎析开,细细的说给他听,并且首先设誓,许他必尽全山力量救哥哥出狱。嫂嫂听说肯尽锦屏山力量去救人,才安了心,住了嘴,静听下去。沈五弟把话说完,他才明白过来。呆了一会,反没主张了。俺便乘机再劝她。她虽不似先时一张嘴就向俺吵闹,却硬要逼着俺马上就动身。俺告诉他:‘还要邀人帮助才行。那地方可不是独个儿能去拔个人出来的。’他见这话有理,才和俺弯钉、套扣,约得停当稳妥方始下山回去。”——
“俺正下山去邀请得当地几个要好的朋友,却是打霞明观的期限已迫,万不能再耽搁。俺那时真是左右作难,进退失据。幸亏得有一位生死至交——琉璃球郝绍,郝二秃子。——知道俺为难的情形,也和您一般,义愤填膺,自告奋勇,情愿代劳救俺哥哥。隔了两天,果然听得县狱里走失要犯。俺和嫂子的约期相差只有两天了,也没见他来催促。俺便上家里去探望,却只剩得一座空屋,连俺嫂嫂都不见了,长工也不知去向;屋里只剩笨重东西,阒无一人。俺心下疑惑,恐熟人识破,不敢停留打听。便急急的奔到郝绍下处,想问过明白。那知郝绍也影迹无踪。询问邻居,都吞吞吐吐,不肯多说,只说他闯了大祸逃走了。俺这才大吃一惊!——惊的是他们为甚干过后,连音讯也不通一点给俺呢?当日俺就奔回锦屏山,暗地差人去县衙打探。据回报:头一班去的人说:‘衙里押解一名叛逆要犯,半路上被一个胖大和尚和一个年青汉子拦劫去了,还杀死一员解官;那押解兵勇,也没一个活着回来的。’第二班人回来,却说:‘县衙狱里,越狱逃走了一名盗案重犯。’这两个讯,恰巧相翻背,更使俺没把握,分外加上许多烦急。那天夜里,俺就冒着大险,暗中混进城里,亲自向镖局里打探。据镖局管事人说:‘县衙走却的,确是姓黄的盗犯,那路上一僧一俗拦劫去的,是府衙解往按院的叛逆要犯,截然是两件事。’俺听了这讯,再想到俺嫂嫂一家和郝绍都暗地走了;又想到近日地方平静,县衙里没第二件盗案,更没另外姓黄的盗犯。当时大放心怀,坦然专心奔河间去。”——
“俺后来南北奔走的事,您全都知道的,甭再细说。——这趟俺来开封,见着于御史,忽然听得说:‘德州金条案的要犯两批,都在开封破获了,已经移文到山东按院省释冤民黄仁甫,并酌予抚恤。’俺暗吃一惊,忙打听得两批犯人都是千年松伍大哥破获的。便贷夜乘静去见伍大哥,先将俺所知道的情由告诉了他;再间他究竟是怎样一回事?不料伍大哥说出来,竟使俺迷疑越深……”文义羼言岔问道:“呀!难道您令兄这些时竟没出驮吗?”黄礼叹气道:“说来话长,待俺慢慢的叙来,您自然会明白的。”
究竟金条案的真情实事如何,且待下章接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