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开未
早听说丰县大沙河两岸万亩梨园奇绝壮观,美不胜收。一位供职于丰县的校友告诉我,每年春来花发,在一片新绿之中,梨园如乱琼碎玉,千树万树,晶莹剔透;香雪海里,宛若仙境。当此时节,便是周遭的嫣红姹紫,也都成了梨花的陪衬。他几乎每年都邀我去一睹万亩梨园的丰采。遗憾的是,总是为俗务缠身,未能成行。
今春冷空气频繁,料峭寒风不时袭来,不知为什么往丰县赏梨花的愿望却格外强烈。我发了条信息给丰县的校友:“梨花开未?将欲追寻梨花梦境,可否?”不料等来的回复却是:“今年春寒,节气推迟至少一周,四月八、九日来,可圆梨花之梦。”一时间虽说有几分失落,却于期待中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激情在燃烧。
期待其实也很美,因为期待中往往会浮想联翩。日前曾在电视上听到史依弘于维也纳金色大厅唱《中国贵妃》,真的是如痴如醉,击节再三。《中国贵妃》不同于传统京剧《贵妃醉酒》,曲词大约是新的创制:“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显然,这是点化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名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耐人寻味的是,白诗一经流传,梨花仿佛成了寂寞意象的一个符号,同时也就成了凄美意境的一种“能指”。如“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就曾写道:“赖有乐天春雨句,寂寞从此亦馨香。”(《和王拱辰观梨花二首》其一)元好问《梨花》诗中亦有“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句。明人杨基则谓“一枝寂寞开逾遍,朵朵玲珑看应眩”。如此,凡写梨花必称寂寞,其例句在古代诗词曲中可谓汗牛充栋。东坡写梨花,于寂寞中更添惆怅:“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东栏梨花》)情调更复低迷。唯因是故,杨基才说:“东坡先生心似铁,惆怅东栏一株雪。”(《北山梨花并序》)
何以梨花总让人感到寂寞惆怅,陡生一种淡淡的愁绪呢?想来是因为它的花期特别短的缘故吧。许多美的东西大凡如此,所谓惊鸿一瞥,稍纵即逝是也。看日出,观晚霞,望虹霓,指蜃楼,无不如此。记得小时候我家后园有一株老梨树,印象里花期不过三五天,最盛时也就那么两三天。徐凝有一首《玩花》诗,写的正是这种感觉:“一树梨花春向暮,雪枝残处怨风来。明朝渐校无多去,看到黄昏不欲回。”马致远的曲子说得更是急切,于“东风唤醒梨花梦”时,索性守在那里,为的是不误花期:“梨花树底三杯酒,杨柳阴中一片席,倒大来无拘系。”(〔般涉调·哨遍〕)
作者于丰县万亩梨园
终于盼到了四月八日,我们一行三人驱车来到了大沙河畔。宿雨初霁,天清日朗。入得梨园,但见千株万枝,映日怒放。梨花海中,游人如织。园丁们三三两两正忙碌着,他们手执竹竿,为梨树人工授花粉。一株“梨树王”前挤满了游人,间或传来阵阵惊叹声。这是一株树龄至少有半个世纪的老梨树,它的树冠阔大,笼盖三四十人不在话下。其时花发正旺,团团簇簇,冰清玉洁,百媚千娇。陆续来祈福的人们,在“梨树王”的老干新枝上挂满了红绸带,春风拂来,宛如跳跃的火苗。园丁们还根据不同的树形,将硕大的梨树命名为“夫妻树”“合家欢”等等,在树下竖起小木牌,惹得许多人在树下争相拍照。艳阳当空,春风拂面,人们徜徉于梨花海中。梨园深处,不时传来笑语声声。
我走近一株亭亭如盖的梨树,攀起一枝在手,仔细观察一朵梨花。恍然悟到人们所以将其与雪花齐观并举,不仅因其花瓣洁白,还在于它与雪花一样,均是六出。细细看去,梨花并非纯然白色,其花芯处呈微妙的绿色,即俗称豆青色,但淡极了。尤其是它的花蕊,竟然五颜六色,令我禁不住为之猛然一震。而它的真正可人之处,更在于花芯里尚滚动着宿雨,这差不多即是它令人寂寞惆怅的深层原因了——人们将其与泪珠紧紧联系了起来。朱淑真《梨花》诗中说:“朝来带雨一枝春,薄薄香罗蹙叶匀。”说的就是初叶如眉,新花似睛。
我们在梨园中盘桓终日,薄暮时分,沿着大沙河边一条小路,顺便去看了看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老知青种下的大片梨园,依依不舍地结束了丰县万亩梨园之行。晚餐定在一家农院式的餐馆,房前屋后仍是梨树,真是“千树万树看未了,小径更入梨花村”。丰县校友有意让我们品尝农家风味,餐桌上有知了,有榆钱,更有土鸡蕨菜。席间,一位同行的校友吟诵一联古诗,是晏殊《寓意》中的两句: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大家都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