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化了的一方净土

理想化了的一方净土

 

 

反复研读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一个突出且饶有兴味的问题摆在了面前:何以这位小说家要虚构一个神奇美丽的香格里拉?仅仅是着意于风情风物,出于对东方世界的好奇吗?在滇西北游览过程中,我一面沉浸在雪山牧场以及尚未丧失殆尽的原始意境之中,一面不断思考着希尔顿的命意题旨——他究竟要告诉人们些什么?

小说初版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其时西方的工业革命正如火如荼,与卓别林一样,希尔顿流露出对疯狂的技术主义的忧心忡忡。卓别林用他的《摩登时代》《城市之光》等作品,寄寓了一个智者深邃的忧患与焦灼,揶揄、嘲讽中蕴涵着无尽的哀痛与悲悯。希尔顿的思想与卓别林显然有着某种相通之处。小说中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佩劳尔特有句名言:“干蠢事时偷懒是一种伟大的美德。”他是香格里拉的最高喇嘛,他的思想就是香格里拉人制度和秩序的依据。这位1681年生于卢森堡的智者,28岁时进入西藏传教,试图寻找传说中的基督教王国。他偶然到了香格里拉,本想写一本抨击佛教故步自封的书,研究的结果却是他自己进入了静止状态,开始笃信佛教。他98岁开始殚精竭虑地钻研佛经,成为香格里拉德高望重的大喇嘛,直到249岁时去世。小说毕竟是小说,如此高寿近乎神话。在佩劳尔特的意识里,只有透悟了人生真谛的人,长寿才有意义,否则人是不需要活得那么久的。希尔顿通过这个人物,似乎在暗示着或许佛教或东方的智慧可以拯救世界。他写道:“他(佩劳尔特)曾经亲眼目睹过的那些情景又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些强盛的国家不是依靠智慧而是采取疯狂掠夺的手段不断壮大,这一切必将使国家走向毁灭;机械的威力在不断膨胀,已经到了随便一个全副武装的人就足以抵挡整个路易十四军队的地步,他预感到人们将会把大地和海洋都变成人类文明的废墟,然后他们就开始开发太空。”紧接着佩劳尔特又对康威说:“但还不仅仅只是这样,将有一天人类为杀人武器的进步欣喜若狂,人类的一切珍宝将面临巨大的危险,书籍、艺术,所有和谐、美好的事物,两千年来人类珍藏的艺术瑰宝都会在瞬间被彻底毁灭,它们像李维的著作那样散失殆尽,像被英国人洗劫过的北京圆明园那样所有东西都荡然无存。”言外之意是在说,香格里拉可以在理性的人类对抗技术主义和所谓机械文明中做些有益的、力所能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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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龙雪山

康威与张先生(香格里拉的总管)的一段对话,也特别耐人寻味:

 

“这里可不是游客能够经常到达的地方。”张先生说。

康威笑道:“此地是我到过的最偏远的地方。这里的文化蓬勃发展,没有受到外界的污染。”

“你说‘污染’?”

“我所说的污染是那些乐队、影剧院、霓虹灯广告等等东西。你们的抽水马桶非常先进,我认为只有那些真正适用的东西才值得从西方引进。我常想罗马人是幸运的,他们的文明到了能够让他们建造热水浴室却又可以不用受一点机械技术污染的程度。”

 

这里所说的“污染”,非仅指一般意义上对环境和生态的破坏,很大程度上指的是文化层面。未知希尔顿若活在当下,又该是怎样的痛心疾首。康威与张先生还有一段对话特别有味,可见出希尔顿思想深处对东方文化的浓厚兴趣:

 

在蓝月亮山谷,康威的确发现了这里的许多美德——亲切友善,知足常乐,他所了解的行政手段和管理制度都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他对此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可张先生却说:“你知道,我们一向认为良好的管理就是不要管得太多。”

 

“适度原则”是蓝月亮山谷的一条重要原则。佩劳尔特告诉康威:“适度原则,我们始终在适度地行动。”这个所谓的适度原则大约源于佛家的中道思想,与儒家的中庸也有某种相通之处。事实上,希尔顿是在表达一种希望,那就是人类需要和平幸福,对自然界的开发利用应该适度,并保持一种和谐。佩劳尔特还告诉康威:“你会发现我们既不放纵自己也不禁止欲望。……对于年轻弟子的欲望,山谷里的女人们也乐意用适度的原则来对待她们的贞洁。”总之,小说家构筑了一方理想化的净土,一个令人向往的失乐园。如同普鲁斯特所说:“唯一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唯一真实的乐园是失去的乐园。”(《追忆似水年华》)希尔顿写的是一个真实的失乐园。小说的基调是写实的,这是香格里拉与武陵人误入桃花源的根本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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