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添几句闲话的闲话乘便妄想解围

再添几句闲话的闲话乘便妄想解围

徐志摩

我先得告罪我自己的无赖;我擅把岂明先生好意寄给我看看的文章给绑住了。今晚从清华回来,心里直发愁,因为又得熬半夜凑稿子,忽然得到岂明先生的文章好不叫我开心:别说这是骂别人的,就是直截痛快骂我自己的,我也舍不得放它回去,也许更舍不得了。好在来信里有“晨附要登也可以”这句话,所以我敢希冀岂明先生不至过分见怪。

岂明先生再三声明他自己是个水兵,他却把“专门学文学的”字眼加给我。我也得赶快声明——我不但不是专门学文学的,并且严格地说,不曾学过文学。我在康桥仅仅听过“Q”先生几次讲演,跟一个Sir Thomas Wyatt的后代红鼻子黄胡子的念过一点莎士比亚,绝不敢承当专门学文学的头衔。说来真也可笑,现在堂堂北京大学英文文学系的几个教师,除了张歆海先生他是真腔直板哈佛大学文学科卒业的博士而外,据我所知道谁都不曾正式学过文学的。温源宁先生是学法律的,林玉堂先生是言语学家,陈源先生是念政治的,区区是——学过银行的你信不信?

这是支话。日前的小问题是我夸奖了西滢的文章,岂明先生不以为然,说我不但夸错,并且根本看错了。按他的意思,似乎把西滢这样人与法朗士放在一起讲(不说相比),已够亵渎神明;但岂明先生却十二分地回护我,只说我天生这傻,看不清事理的真相,别的动机确是没有的。我十二分地感谢,但我也还有话说。既然傻,我就傻到底吧。

先说我那篇闲话的闲话。我那晚提笔凑稿子时,“压根儿”就没忖到这杆笔袅下去是夸奖西滢的一篇东西。我本想再捡一点法朗士的牙慧的。碰巧上晚临睡时看了西滢讲法朗士的那篇“新闲话”,我实在佩服他写得干净,玲巧,也不知怎的念头一转弯涂成了一篇《西滢颂》。我当晚发了稿就睡,心里也没有什么“低哆”。第二天起来想起昨晚写的至少有一句话不妥当。“唯一的动机是怜悯”这话拿给法朗士已经不免遭“此话怎讲”的责问;若说西滢,那简直有些挖苦了。再下一天绍原就挑我这眼。那实在是骈文的流毒,你仔细看看那全句就知道。但此外我那晚心目中做文章的西滢只是新闲话的西滢;说他对女性忠贞,我也只想起他平时我眼见与女性周旋的神情,压根儿也没想起女师大一类的关系。

我生性不爱管闲事倒是真的。我懒,我怕烦。有人告我这长这短,我也就姑妄听之。逢着是是非非的问题,我实在脑筋太简单,闹不清楚,我也不稀罕闹清楚,说实话。我不觉得我负有什么“言责”,因此我想既然不爱管闲事就干脆不管闲事,那绝不至于是犯罪的行为。这来我倒反可以省下一点精力,看我的“红的花,圆的月,树林中夜叫的发痴的鸟”,兴致来时随口编个赞美歌儿唱唱,也未始不是自得其乐的一道。

每回人来报告说谁在那里骂你了,我就问骂得认真不认真:如其认真我就说何苦来,因为认真骂人是生气,生气是多少不卫生的事情;如其不认真我就问写得好玩不好玩,好玩就好,不好玩就不好。我总觉得有几位先生气性似乎太大了一点,尤其是比我们更上年纪的前辈们似乎应得特别保重些才是道理。西滢,我知道,也是个不大好惹的,有人说他一动笔就得得罪人。这道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看出来世上别扭的事情就这么多。西滢说我也有找别扭的时候,但我每回咒或是骂的对象(他说)永远是人类的全体,不指定这个那个个人的。我想我也并没有什么不对,我真的觉得没有一件事情你可以除外你自己专骂旁人的。该骂是某时代的坏风气坏癖气,该骂是人类天成的恶根性。我们心里的心里,你要是有胆量往里看的话,哪一种可能的恶、孽、罪,不曾犯过?谁也不能比谁强得了多少,老实说。我们看得见可以指摘的恶、孽、罪,是极凑巧极偶然的现象,没有什么稀奇。拿实例来比喻比喻。现在教育界分明有一派人痛恨痛骂章士钊,又有一派人又在那里嬉笑怒骂骂章行严的人。好了。你退远一步,再退远一步看看,如其章某与骂章某的人的确都有该骂的地方,那从你站远一点的地位看去,你见的只是漆黑的一团,包裹着章某当然,可是骂他的也同样在它的怀抱中。假如你再退远一步,让你真正纯洁的灵魂脱离了本体往回看的时候,我敢保你见的是那漆黑的一团连你自己也圈进去了。引申这个意义,我们就可以懂得罗曼·罗兰“Above he Battlefield”的喊声。鬼是可怕的;他不仅附在你敌人的身上,那是你瞅得见的,他也附在你自己的身上,这你往往看不到。要打鬼的话,你就得连你自己身上的一起打了去,才是公平。体会了这层意思,我们又可以明白法朗士这类作者笔头上不妨尽量地又酸又刻,骨子里却是一个伟大的悲悯。他们才真的是看透了。“讥讽中有容忍,容忍中有讥讽”,归根说,真不是容易做到的一句话。我前天说西滢、法朗士对人生的态度这般这般,也许无意中含有一种期望的意思(这话乏味透了,我知道),并且在字面上我也只说他想学,并不曾说他已经学到家,那另是一件事了。

话再说回来,我实在始终不明白我们朋友中像岂明与西滢一流人何以有别扭的必要——除非你相信“文人相欺”是一个不可摇拔的根性。不,我不信任他们俩中间(就拿他们俩作比例)有不可弥缝的罅隙!我对于他们俩人的学问,一样的佩服,对他们俩的文章,一样的喜欢;对他们俩的品格,一样的尊敬。为什么为对某一件事情因为各人地位与交与不同的缘故发生了不同的看法稍稍龌龊以后,这别扭就得别扭到底,倒像真有什么天大的冤仇揪住了他们?不,我相信我们当前真正的敌人与敌性的东西正多着,正该我们合力去扑斗才是,自家尽闹谁都没有好处,真是何苦来!

我说这话不但十九是无效,而且怕是两边都不讨好。我知道,但我不能不说我自己的话,如其得罪我道歉,如其招骂我甘愿。我来做一个最没出息、最讨人厌的和事佬,朋友们以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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