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女红

做女红

做女红的说法不知起于何时?

红是形声字,左边象形,右边注声。象形随丝,当与养蚕、缫丝和纺织相关;音是禾与工的反切,也就是禾的声母拼上工的韵母。同时工也具有干活的意思,那么“红”字也可以解释为“干”与“丝”相关的工作。尽管它最初的语义是指特定的颜色,应该是源自对包括生命在内的自然现象的命名,矿物质的颜色、人与兽的鲜血、花卉的颜色,以及太阳在某个时间的色彩等,从中抽象出共同的特点加以概括。在色彩的基本意义中,特别强调了指涉女性的文化含义,红颜薄命、红粉知己等,都是性别指认的套话。这大约是起于对女性生命现象的发现,身体的潮汐循环与生育时的血水奔流,都是红的具象,与石榴花显示着相同色彩,故有以石榴裙指代女人的说法。将植物与女人相类比,这显然是男性的视角。红前加女,重叠的语义区别于自然现象,体现着人类性的文化特质,同时也是对这一色彩象征双重语义的强调,可以理解成红上加红。

推广开去的各种意思,则使这个颜色在语言所象征的文化体系中具有特殊的价值功能。它象征喜庆、主吉祥,古时的读书人“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都要披红挂花。它又象征顺利与成功,“开门红”、“满堂红”、“红歌星”、“红舞女”,“红得发紫”是对一个成功的人充满嫉妒的讽刺。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又和革命发生了联系,象征着暴力流血的政治变革,大概是专取红字色彩的单一意义。而这又与宗教的神秘信仰相关联,中国的萨满教认为红色具有驱邪镇妖的功能。这种信仰一直延续到“文革”,所有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名字上都要打一个红色的大叉子。就连基督教中也有相近的观念,美国作家霍桑的名著《红字》,在女主人公的胸前缝上红色的字母A,惩罚她违犯教规的越轨行为,煽动普遍的歧视。进入商业社会以后,“分红利”更是普遍的集资分配方式。就是在革命以后,新的权力结构中,也仍然存在尊卑贫富的差别,于是有了“新阶级”的命名,这又重合于前一种语义。以上三种意义附着在原始语义上,都使红色关联着现世的利益,意味着顺遂和发达。其中也包括了女性的文化价值,作为男人欲望对象的体现。所以它又概括着所有人间的福祉,“红尘滚滚”、“红尘障目”,都是佛家形容世俗社会的用语。

工除了注音之外,也还有意义存在。工作的一般意义,加上丝的偏旁,强调了工作的内容,区别于渔猎、农耕、畜牧和其他的重体力劳动,以及两性都从事的生产活动,比如采集,这就使红字所代表的工作范围限定于女性。又古代所谓的“工女”,专指从事桑蚕、纺织和缝纫的女人,这大概是做女工的意思通于做女红的原因。由此推测,“做女红”的说法,大致应该产生于农耕文明中桑蚕业兴起的时代。这已经很古老了,至少早于先秦。《诗经》中多有桑间陌上的记录,《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卫风》中的《氓》,更是由以布易丝开篇,叙述被遗弃女子的痛苦,开中国“弃妇诗”的先河。周朝时卫国处于河南河北相接的地方,那个时代,中原一带的气候大概是适合植桑养蚕的,而生态的变化与政治经济中心的南徙,使桑蚕以及丝绸生产业逐渐随之南移,成为一般人印象中南方的特产。但是它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却是超越地域的,首先形成了一个基本的汉字偏旁,派生出不少与之相关的词汇。比如,绪的原始语义是丝之端也,经与纬都是织布时纵横的线路。如是说来,实在不应该小看了做女红,它几乎是文化的源头,关联着一大批词汇,渗透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

起于中原,早于先秦,使“做女红”的说法拥有了广阔的时空范围。而它的具体内容则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先是棉花的引进与普及,棉纺织品代替了丝织品,产生了一个新的字“线”,特指粗于丝而细于绳的同型物体。棉线是用棉花纺成的,故有丝的偏旁而以注声字区别质料。陕北民间的口语,称纺棉花为纺线线。丝线并列,既指两种质料的混合品,所谓棉加丝,也代表所有细致的绳状物。随着棉纺织品的普及,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越来越重要,线的语义不仅脱离了丝,也大大地超过了丝的语用范围,关联着人体、科学、社会和政治的广泛事物,神经线、电话线、前线,以及路线斗争等,都是以线为中心词。做女红的内容再一次成为文化的起点,具有普遍的象征意义。

由此带来的阶级、文化差异,也扩及整个社会。棉花取代了兽皮的御寒功能,成本的低廉也是普通民众承受得起的四季穿衣用度。由此形成的平民性文化特征,也是读书人自我标榜的寄托。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丝织品,工艺的考究体现着贵族精致的生活质量,而布衣粗食则是一般民众的生活标准。自隋唐开科举之后,中国的读书人就喜欢自称布衣,连诸葛亮贵为一国之相,还要在《前出师表》中声称“臣本布衣”。魏晋以前的名士,都要标榜出身高贵,且需华服美容才有资格,故有魏晋士人“痛饮酒,熟读《楚辞》,可为名士”的反动。传统的工女成为了少数人的仆从,从宫廷到官宦富商,都养着做丝绸刺绣的专门人才。就是民间的织户,也首先是为朝廷生产,故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官至江宁织造,专门督办民间丝绸纺织品的采买进贡事宜,是官商。能得到这个肥缺,有赖于曹家与皇室的特殊关系。许多年以前,在苏州参观苏绣工厂,女工们把一条细丝线擗成二十多股,以各种针法在薄如蝉翼的素绸上,绣出有立体感的色彩层次。一个工作日也绣不了一小块,一件绣品短则一周,长则数年。一位从海外来的女汉学家摇着头叹息道,这样的艺术实在是太残酷了!估计绣工们中年以后,目力都不会太好。

棉纺织则主要是面对平民百姓,基本上是自给自足,主要靠女人的家庭式生产,是否形成过产业都是个问题。男耕女织是中国农业社会的典型生产方式,纺线织布的主要原料是棉花。一直到抗日战争,北方民间交纳的军鞋等,主要还是靠手工机织的粗布为原料。做女红的范围首先是一个农家所有成员四季穿着的棉布衣物,纺线、织布、搓麻绳做鞋、剪裁缝纫,甚至漂染,全都靠家庭主妇的一双手完成。如果有女儿的话,还可以有一些帮衬。一个北方的家庭主妇,通常做完了秋装做冬装,要赶在季节来临之前,准备好一家人的衣物。有一句流行甚广的民谣云:“秋风凉,秋风凉,懒老婆,着了忙。”除实用以外的针线活,比如剪花样、刺绣、编织等,也是一个称职的主妇必不可少的修养。这样全面的技能,是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才能够习得,也需要有相当的聪明才智。故民间有在农历七月七日深夜,牛郎织女相会于鹊桥的时候,女孩儿家乞巧的风俗。有一双巧手,是一个女人一生中靠得住的幸福,而有一个手巧的主妇,也是一个家庭所有成员的幸事。

棉纺织业的兴起,是近代开海禁之后的产物。这对于妇女的家务劳动是一个很大的解放。随之流行的棉布女红新工艺,也影响着女人们的趣味,比如十字花纹的刺绣就是棉布的特产。而机械的广泛应用,也产生出新的女红方式。比如,缝纫机的普及,比起手工来快了不知有多少倍,换上特殊的压脚,连多种花色的刺绣都可以完成,而电脑控制下的刺绣,几乎可以乱真,只是种类有限。尽管如此,不少的老百姓还是不认可,我下乡的地方是本省主要的产棉区,当地的老乡基本不穿机织的“洋布”,原因是花钱还不结实,而且穿在身上凉。他们穿的都是家织漂染之后的土布,也有简单的格子布,是把染了色的线和白棉线交叉着织成。因为棉花的纤维长,织出来的布确实比山区的粗布要细致得多。那里还出产一种紫花布,棉花的原色是鲜亮的土黄色不用染,一般是用来做男人的裤子。近年北京的市场也开始卖紫花棉的织物,称作彩棉,比白棉花纺织的衣物要柔软得多。

女红内容的再一次革命,是由于毛纺织业的兴起。大规模的机械化生产,使毛线的价格大幅度下降,而且创造出自己的名牌,著名的羝羊牌毛线就是其中的一种。随之引进的,是打毛衣的新女红,区别于传统女红棉活、单活的分类,俗称毛活。城市里的妇女几乎多少都会一点,两根针别来别去打出各种衣物,有的还能花样翻新地创造出各种针法,织出不同的图案与花色。技术的革新,使毛线的品种型号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最细的开斯米与最粗的棒针线,都可以带动毛活样式的潮流。与之相关的则是工具的变化,最初的毛衣针是竹木的,后来又有了各种金属的,一直到以尼龙绳连接两根很短的金属棒针,都与科技和产业的发展密切相关。除此之外,还有钩针,一扎长的金属细棍儿的一端做成一个小钩,带动着毛线穿来穿去,勾出各种花样。和手工毛活几乎同时出现的,是机械化的毛衣生产,以这样的方式打成的毛衣简称机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出现了家庭用小型毛衣机。多数是用于城市里打毛衣的家庭作坊,专门承揽零散的毛活,冲击着城市妇女为人手工打毛活赚钱的职业。只是花色品种相对比较单调,还不足以和手工打毛衣的能手抗衡。大约二十几年前,小型的毛衣机走近普通的家庭,不少主妇们开始用它为家人打毛衣,这大大地减轻了家务劳动。

毛活也同样体现着阶级的差异。首先是城乡的差异,六七十年代的北方农村,妇女们基本不会打毛活。就是在城市里,底层的市民阶级也消费不起毛线,所以他们的子女多数也不会打毛活。一件毛衣或两斤毛线,在当时是很有分量的彩礼。在我下乡的地方,大都市来的知青,私下嘲笑当地和小城市知青,连毛衣都不会打。作为家庭劳动的毛活,大多是城市里面中等偏下的家庭,主要是为了节省手工钱。机织的毛衣贵,但是有型,用上海人的话来说就是挺括,是买办一类从业人员的首选。正式场合中,很少看见有人穿了手工毛衣出场。但是,特别灵巧的女人打出来的毛活,几乎可以与机织毛衣媲美。一件普通的毛衣,手工费大约是五元人民币,一个手快的家庭妇女三两天打一件毛衣不成问题,如果在活计多的春秋旺季,一个月的劳动所得不会低于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工资。只是这些年风气大变,着装的随便成为时尚,毛活的价值也以手工的为好。一些毛衣厂雇用大批的女工,按照外商订货的式样,用手工编织毛衣行销世界,通常是用大棒针织成松松垮垮的样子,用彩线拉织出动物或风景的简单图案。

虽然毛线的消费不普及,但打毛衣的技术却很快传到了穷乡僻壤,具有维新倾向的乡村妇女,把它应用到棉线的编织。工厂里的劳保棉线手套,成为重要的原料来源,攒够一定的数量就可以拆开打一件大的衣物。缝衣服的棉线也是原料,冀西的乡村里,有专门为人用棉线织袜子的手艺人,他们通常是在赶集的日子出现,用自行车带着一种小型的手工摇动的小机器,当场为赶集的人织出不同型号的袜子,顺带也卖一些成品。知青上山下乡的运动,使打毛衣的技术大普及。城市的知青,追赶着针法的潮流,水草花和阿尔巴尼亚花都曾盛行,后者是从阿尔巴尼亚电影中演员的着装受到启发琢磨出来的,又分大和小两种针法。乡下的女人则向知青学习,迅速掌握毛衣的花样。在无所事事的时代,在开不完的路线斗争的政治学习中,女人们经常凑在一起打毛活,被戏称为“线路斗争”。

由此可见,女红的种类和范围,反映着文化的变迁。至少与桑同时的麻,是从南到北做鞋的重要原料,也是纺织品的一种。《诗经》中有《丘中有麻》篇,和麦并举用于起兴,可见也是种植的作物。另有《东门之枌》,内有“不绩其麻,市也婆娑”,也可见当时麻制品的流行。一直到现在,披麻戴孝仍然是不少乡村丧礼的制度,大约有返璞归真、慎终追远的意味,只是麻布已经很少,通常是以白棉布代替。随着手工制作的鞋逐渐被淘汰,麻线纳底布鞋的生产也受到影响。只是随着后工业社会的到来,对于手工制品的推崇,它又开始走俏。北京的商场中,有时可以看到“内联升”的手工布鞋,价格是塑料底布鞋的十倍。原本是出苦力的劳工阶级的用品,一反成为一种多少带有一点奢侈的文化人的标志。而取中的是一种用机器轧底的棉线布鞋,价格略高于塑胶底的布鞋,因为不结实,干体力活是穿不住的,只有老人们可以用于散步。扣子从手工编织纽扣到金属的摁扣,再到各种的化学制品,工艺越来越简单,价钱也相差越来越大。随着环保意识的加强,木制的扣子走俏了二十多年,但也是用特定的机械车出来的。“文革”后期,在革命化意识形态的影响下,崇尚简朴的风气中,手工包扣一度盛行,一直延续至今,但现在服装店里的包扣也都是用机械制作。

随着社会分工的越来越细,做女红早就不是女人的专利,裁缝多数是男人,更不用说各类纺织厂中都有相当数量的男工与技术人员。而产业化的总体趋势导致了做女红的技术革命,同时也使一个人的专业越来越狭窄。不要说一般的职业妇女,就是制衣厂的女工,都不可能独自完成一件衣物的制作。在现代化的流水线上,原料分解成许多块,从第一道工序到最后一道工序,要经过许多人的手。一个工序的工人,经常是做一道缝,连成品的样子都无法想象。传统女红的创造性审美活动,彻底地消解在机械的单调重复劳作中。只有服装店还有干全活的裁缝,他们量体裁衣,根据顾客的要求制作。但是也有专业的分工,比如做西装与做中式服装的专门店等,专业性越强价钱也越贵。同时也受制于时尚,要迎合顾客的趣味,也很难有什么创造性可言。

能干的家庭主妇们,为了节约会利用各种材料制作简单的衣物,但是能做西装、丝棉袄和吊皮衣的怕是极少。此外,就是商品经济不发达的地区,物资与专业人才都很匮乏,女人被逼得不做女红就无法维持家庭成员的日常生活,能做全活的人才也涌现了出来。通常是基本的棉活与单活,诸如纺线织布、拆洗被褥、做四季衣裳。更多的时候是缝缝连连,保持全家人起码的体面。这就使她们的技术大大地受到限制,更多的是节约用料的常识,翻旧为新的经验,比如套裁的方法,以及各种废物利用的程序。在70年代的中国农村,缝纫机还是奢侈品,农村妇女主要还是靠手工做针线。对于一个会过日子的家庭主妇来说,一根线头都是宝贵的。补袜子、补鞋,更是家常便饭。做女红成为女人的日课,即使是在闲聊的时候,也很少看见有人空着手。小女孩儿和老太太通常是举着纺锤拧线,大姑娘、小媳妇和中年妇女则一般是纳鞋底。冬天在炕上纺棉线、做棉袄,夏天在院子的荫凉地里铺上席子絮棉被。

就是在城市里,女人一般的缝纫工作也是不可少的。民国初年创办的女校中,有专门的缝纫课,教女学生们刺绣等各种女红,力图把女学生们培养成有文化的新式淑女,并且配备了专门督导学生行为规范的成年女人当舍监。“五四”以后的女校风潮,多少都与这样的教育方式与制度相关。从许广平开始,许多的文化人都曾回忆过对当时女校保守风气的反抗。萧红对于学校的反感,以至于离家出走,首先基于以做女红为象征的教育思想,也包括学校与家庭沆瀣一气的管理方法。她在自己的小说中,抨击了新式教育的种种弊端,做女红也是其中之一。尽管如此,那一代知识妇女还是受惠于学校的淑女教育,培养了她们的生活能力,形成她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鲁迅故居中,陈列着许广平绣的枕头套。萧红回忆鲁迅的动人散文里,有许广平打毛衣的细节。萧军和他的同时代人,都回忆过萧红做针线的神奇本领。特别是在抗日战争的动荡年代,她从地摊上买来廉价的扣子等材料,自己缝制合体的旗袍,既美观又大方。我推想,她们反感的不是做女红的工作,而是拒绝仅仅当一个贤妻良母的文化角色。做女红其实是需要艺术想象力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实用的目的。少小时,曾听一个同学讲起,她的母亲未嫁之前,和村子里的女伴儿们暗中较劲,偷着精制各种花样的衣物秘不示人,等到做好后突然拿出来,争奇斗巧互相比量。我确实看见过她母亲做的婴儿鞋,式样大方、色彩雅致、针脚匀称,简直就是艺术品。

至于日常生活中的缝缝补补,更是起码的能力。连张爱玲这样贵族出身的女人,都因为自己不会做女红而惭愧。她在《我的天才梦》中,详细地讲述了自己生活能力的低下,其中不会补袜子是重要的一项,并因此说自己是一个废物。她经常为日常生活的细节所磨难,所以才断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就是在国外,贵族妇女们也要会起码的针线活。安娜・卡列尼娜的嫂子,看见她华贵的内衣,立即对自己内衣上的补丁生出羞惭。而不修边幅的女人,则比衣冠寒酸的女人,要承受更多的文化压力。从城市到乡村,从农民、市民到知识分子,大多都是如此。如果是一个家庭主妇,她还要承担全家人着装风格的责任。有一句古话说,男人在外面走,带着女人的手。这就使做女红的工作,具有格外深厚的文化意味。不仅是能力,也是文化规范,所谓“德言容工”是最基本的操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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