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故事

只剩故事

小兴安岭的春天真正到来,是在五月,这个时候屋里阴冷至极,所以老人们都不会待在家里。我每次从水上公园南边那个角落经过,总会被老人们的笑语簇拥着,于是阳光更暖。时间久了,我发现有一个高大的老者说的时候最多,讲到高兴处便站起来比画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字,都牵动着听者的目光。

有一次我好奇地也凑过去听了一会儿,老者正讲他年轻时在山林里各种遇险的经历,确实很吸引人。当然,别的老人也讲,都是他们曾经最难忘的那些事。这个老者的听众最多,几乎每次看见,他身边都聚拢着不少人。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身边的人开始减少,于是寥寥,最后终于没了听众。有时候他去到别的小群体里,别人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了。

于是他渐渐地成了一个游离在圈外的倾听者,可是每次我看见他,都能看出他脸上的落寞。那是一种熟悉的神情,也曾是想来让我无数次心痛的神情,那种落寞,也曾属于父亲。

父亲退休后,也是经常去公园里,和一些老伙伴高谈阔论,每次回来还意犹未尽,有时候想对我讲,可是那些往事我都能背下来了,于是总是借故离开,甚至会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我从没想过,父亲会是怎样的难过。很久以后,当我回想父亲眼中的落寞,却是那样地刺痛着愧悔与思念。

后来,父亲犯了脑梗行动不便,再也不能去公园里和别人聊天讲故事,有时候母亲推着轮椅带他去了,他也不再如从前般神采飞扬,只是在人群外待上一小会儿,就让母亲推着回来了。父亲每天醒得很早,他坐在那把大椅子上,对母亲不停地说,说着许多遥远的往事,母亲静静地聆听,偶尔插上一两句。在某个早早醒来的清晨,听着父亲低低的话语,我忽然就悲伤无比,我的父亲,如今只有母亲一个听众了,而我,却未曾用心地听他说过。

舅舅去世,母亲回老家参加葬礼,那几天,是我和父亲睡在一起,早晨起来扶着他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父亲给我讲起了从前的岁月,我坐在他对面,暖暖地听。听得朝阳爬满了窗户,也栖在父亲的笑纹里。光阴都静着,美着,在父亲的白发上。

静美的光阴走得飞快,几个月后,父亲便永远地离开了我。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自责与愧悔中。有一次我整理父亲的遗物,发现几个大笔记本,那是父亲的一些日记和回忆录。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父亲,只剩下写在纸上的这些往事了,在泪眼中,在濡湿的心底,那么多的时光在真实中虚幻,又在虚幻中真实。

也是在一个很深的夜里,无眠的我想起了小时候,一个很冷的腊月,快过年了,在外工作了一年的父亲回家,那个晚上,我们全家一起包冻饺子,父亲给我们讲故事,有他的经历,有民间的传说,有妖魔鬼怪。我们听得那么忘神,火炉在一旁静静地热烈着,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魔力在屋子里回荡。而此刻,身畔是那么深浓的夜,心底交织着幸福与疼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父亲,只剩下了父亲讲过的故事。

父亲不在了,他的故事,却在我心底生生不息。

夏天的时候,当我又一次走过门前的水上公园,那些老人还在那里说着听着,我留意了一下,却并没有发现当初那个高大的老者。又往前走了一段,在一个小树林里,在偏僻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我走过去,透过枝叶,那个老者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可是,除了风和阳光,除了静默的树和花草,他的身边没有听众。我轻轻地退走,却有着很复杂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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