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香

尘香

我的目光是被那只桦鼠牵引着,才落在那棵树下的泥土上,一阵细细的风路过,一些琐碎的花片就在目光的河里颤抖摇曳。这一刻,顺着目光的河游进我心底的,并不是那些落花,而是那些微尘。我坐在树下,羡慕那些伴着落花的尘土,染着春的清芬。

而埋藏着岁月的尘埃,更会有着浓浓的旧香。当我还未历离散未尝沧桑的时候,就很喜欢在夏天溜进院子东边的仓房里。掩上门,就隔绝了喧嚣与炎热,眼前的昏暗与阴凉一遍遍濯洗着惊喜中带着躁动的心。一束光从高高小小的窗口溜进来,和我一起窥探一丝神秘。细细密密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成一条亮亮的河,我闻到了尘埃的味道,带着陈粮粗粝而温和的等待,带着铁锈微微的尖锐,带着农具沉默的疲惫,也带着虫鼠们低低的窸窣。刹那间,我的心就迷失在这气味的世界里。

也不知从哪一次开始,对尘埃的味道是那样心醉。仓房成了我的乐园,当我在角落里发现一箱子的书,当我轻轻拂去那一层静静的尘埃,当我翻开书页,一个崭新的世界就随尘埃漫舞在眼前。后来,我把小学时的所有日记装进了一个小箱子,也放在仓房的角落里。很多天后我去看,上面已经被尘埃与寂寞覆盖。我用手指在尘埃上写下一行字:“谁也不许偷看!”如今想来不觉莞尔,如果那个箱子还在,不知我的指痕是否已被尘埃淹没,那一层轻尘里融着我的指温,也融着我年少的心情,定然会约出我满眼的泪。

而约出我满眼的泪的,并不是仓房里墙脚处小箱上的尘迹,故园早已不在,物非人亦非,我甚至不敢归去。那一年的五月,在离故乡村庄六七里外的地方,林木秀长,小河悠然,不远处便是望不到边的田地。这里是我爷爷奶奶和父亲的长眠之处,我跪在那里磕头,额头亲近着温暖的尘土,那么亲切,仿佛亲人们生前的笑,那笑带着泥土的温度与敦厚,唤醒着心底眼中太多沉睡的泪水。

亲近尘埃,是我们黑土地上长大的人共有的眷恋,小时候在大地上翻翻滚滚,从没觉得是脏的,每天回去衣上带着二斤土。以后就算离开了尘土,可终有一天也会回归到尘土的怀抱。故乡里,我之前祖祖辈辈的人,一辈子都在尘土里劳碌奔走。儿时的我坐在田间地头,坐在被阳光践踏过的路旁,看着大人们在垄间挥汗,脚步溅起的尘土被流淌的汗水拥着,于是每个人都有了泥土的颜色。可他们笑得是那么深,在深深的笑容里,我看到了一个芬芳的季节。

秋天的大地是芬芳的,每一粒尘埃都被成熟的庄稼洇染着,成熟的庄稼等着幸福的刀镰,幸福的刀镰被握在一只只粗糙的手上,这片黑土地上便漫流着笑声。我总是会梦见村西北的那个场院。梦见在溶溶的月光下,那些劳累了很多天的碌碡,静静地沉睡在角落里,披着一身的香尘;梦见人们扬场时,飞舞在空中的粮食、皮屑和尘埃,被长长的风分离开来,那些裹挟着米香的细尘便弥漫出快乐的味道。

有一次,班级同学都去帮老师家干活儿,在他家的田地里,西风逗引得满地的庄稼都在笑。我们累了,就躺在垄沟里,躺在大地的怀抱里,泥土剥离着全身的疲惫,厚重而熟悉的气息似要把我们拉进一个沉酣的香梦里。老师也和我们一样躺着,他抓起一把泥土扔向高远的天空,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记得他说的那句话:“这就是生活!”

如今坐在这株落花的树下,我又想起了这句话,却已隔着三十多年的光阴。虽然境非吾土,虽然离开故乡的平原那么久远,可尘埃的芬芳却是相似。我知道,我的一颗心早已种在了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不只是回忆,不只是眷恋,还有蓬勃的希望与力量。所以不管在怎样的境遇里,都没有风尘困顿,因为生命总有爱与暖的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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