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冰心记

拜访冰心记

时间:1990年12月5日上午9:30—11:00

访问人:杨苡、赵蘅

地点:中央民族学院内教授楼34单元2层3号

四层教授楼坐落在民族学院职工宿舍的楼群中,凉台比别的楼显得宽大些,楼下有一片圈起的空地种些花草。敲开了门,引我们入内室的大姐说:“她在里面等你们,她的腿脚不方便。”

走进内室,只见充满阳光的大写字台前正端坐着冰心先生,她背靠一把黑色人造革的大转椅,笑眯眯地和我们打招呼,我们连忙脱下手套与她握手。她说:“我手凉,你们快把衣服脱下,就放在我的床上。”我看屋里并排的两张床非常整洁,就将外衣搭到一张椅背上。这时,我们一慌,带来的一袋苹果被碰散了一地。她没在意,拉拉桌边两只椅子对我们说:“你坐这儿,你坐那儿。你看我这屋阳光怎么样?”我们说太好了。

我妈说:“我是杨苡,这是我的女儿赵蘅。”冰心端详着我说:“你女儿都这么大了!”妈说:“她45了。”冰心笑着:“看不出,看不出。”我们坐定后,冰心说:“你们来我真高兴,你叫杨苡吧,你姐姐摔的腿怎么样了?前时我也摔了一次,我现在用这个助走器。”她指着床前一个金属器说:“这是送的,说是比拐杖好。我现在被管制起来了,坐飞机也不成,怕我出事。”母亲说到巴金的身体状况,冰心非常关心,告诉我们李小林来信说她爸爸现在身体比以前好了,冰心说:“巴金嫌家里饭不好吃,应该做他爱吃的。他只有两个姐姐吧?”我母亲说:“是两个妹妹。”冰心说:“巴金也是国宝嘛,应该请个人专门照顾他。现在我女婿的姐姐来照顾我,晚上和我一起睡,我的事由她张罗,另找一个做饭的。不行的话,巴金请个男护士也行。”母亲说:“有个四川亲戚叫李舒,住了一个月照顾得很好。”冰心问:“能不能让他常住,能不能让他辞掉原来的工作,不必找作协的人,亲戚最好。你还去不去上海,一会儿我托你给他带点东西。我自己记账,你们看这是我记的。”她拿起一个大簿子打开,里面的蝇头小楷,整整齐齐,一行行一排排列着。大家要吃什么、买什么、做什么,都记下。

我母亲告诉冰心先生我也写儿童文学,我说这里还有故事呢,冰心问:“什么有趣的事,说说我听听,把你的笑话告诉我。”我就拿出了1980年的《人民日报》(第八版)给她看,那上面有她写的《明子和咪咪》,还有我写的《生日请帖》。老人接过来边看边说:“我都记不得了,你能不能送给我?”我说:“可以。”她说:“谢谢!”

提起《人民日报》,冰心说:“一年收费780元,我现在也不看。那年民族学院大学生来叫我们写几个字,我写了一句话:‘学生爱国,我爱学生。’后来他们把它放大贴在车上,这事我不知道。我十年没出过门了。要是再找我,我会说清楚的,但是没来找。”提到一个她不喜欢的老作家时,冰心用两手把脸捂起笑了。

母亲提到舅舅的事,冰心说:“宪益吗?我知道的。”她举起大拇指说:“他真勇敢!他的孩子怎么样?”冰心问我母亲。母亲讲完,她又说:“我说过三不怕,一不怕开除党籍,我又不是党员;二不怕离婚,现在没有人和我离婚;三不怕砍头,如果砍下我的头,我就誉满全球了。我们家三代都不是党员,女儿、女婿、外孙都不是。新中国成立前有议员要我加入国民党,我说如果入国民党要杀头,我就加入,我还要保留我的风骨呢。”

“总理说过四句话:第一内外有别,第二不卑不亢,第三落落大方,第四实事求是。这第一条最重要,所以我有许多外国朋友,即使是好朋友我也不能什么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嘛,他们把我们讲的拿出去一发表,对国家不好。我还是中国人嘛。”“对今后我真是信心不足。他们冬天去珠海、深圳,夏天去北戴河,保健医生和司机、保姆一起吃,我不是说司机、保姆低一等,我是说把医生当成侍候人的人是很不对的,在西方,医生是第一职业。我觉得他们最傻了,少吃点少穿点怕什么,免得遗臭万年。”“我去过印度和泰国,他们的领导人都只坐国产车,而我们的领导人只有总理坐红旗车。现在坐的不是奔驰就是丰田,我们的红旗有什么不好?只是慢一点,也没什么事,慢一点怕什么?”说完冰心和我们都笑了。

妈妈问:“您看《围城》吗?”冰心说:“《围城》原著我看过。现在报纸没什么看的,采访没什么好看的,电视也没什么好的。我晚上什么也不干,不看书,不写东西,就看电视,家里人要我看什么我就看什么,作为消遣,电视剧我觉得还是《四世同堂》好。”

接着,冰心先生拿起一本小册子问:“这本书你们知道吗?都是孩子们写自己在‘文革’的亲身经历,我写的序。”我和母亲接过书翻看,封面上用大字写着“滴血的童年”,字下方画的是一群红卫兵在写大字报。封二是巴金的一段文字,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序是冰心作的,末尾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自五四以来中国的封建主义,宗教祠堂,从来没有被打倒过,最近七八年来才刚刚看到一点民主的曙光。”

“我摔的这跤,我算是因祸得福,这几年我的会太多,政协的不能不去,人大的、作协的、妇联的,现在倒好,我都不参加了。那些会都没有意思。”

她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是说笑话,家人在一起都绷着脸多没意思。我的大女儿吴青一家住对面的单元,他们有一个孩子,已经工作了。还有一个小女儿吴彬出差去了,他们也有一个孩子。”“买五辆奔驰车的钱用到造红旗车该多好!我在日本讲学时他们教师的工资最高,大学毕业教小学,所以日本这么强盛跟重视教育很有关系。”

屋外传来厨房的声响和梅菜干烧肉的香味。怕冰心老人太累,我提醒母亲该走了。

我们起身告辞。冰心按了一下铃,唤大姐从柜里找出两盒人参给巴金,大姐问我母亲:“你要回上海?”母亲说:“我要不去,会有人带去的。”冰心说:“这个参很好,是长春的,给他吃可以,我每天早上由大姐给我弄西洋参,空腹服用。”“叫那个李舒最好留职停薪,留下来照顾巴金,就说是我希望的。不送你们了,你们可以常来。”我说我家离这儿只有一站路。“那好,欢迎常来。”“我可以骑车来。”我又说。“那就更好了。”她笑着说。

“再见!再见!”冰心老人目送我们出了屋。

1990年拜访后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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