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雪志

十七岁的雪志

1932年初春,天津显然来了寒流,一个少年写下一首五言诗《雪》。诗分九段,二十七句,工工整整。

雪,冰凉而洁白,雪片如花瓣,随风从云端飞下,足有“千万亿”,顷刻间让“大地洁无尘”。

我无从知晓那天凝视雪景的少年是处在怎样的环境里,我的想象里,也许是透过杨家中西合璧、极讲究的窗户玻璃,或是干脆一激动跑到了庭院里、大街上。当然,这后者是绝对不允许的,因为这个有严格家规的大家庭,是不会让家族唯一的子嗣单独行动的。

不管怎样,那天的雪,深深触动了少年的心怀!

那少年正是舅舅杨宪益,诗作《雪》写于17岁。志向既豪迈又悠远,且看那诗中一些激昂无畏的句子是如何了得:

“妙语本天成,应共天地死。”“又若战士刚,百战了无畏。去恶务尽除,素衷何用慰。碎骨未足忧,岂惧汤鼎沸。”还比如“又若士先觉,为众作先驱。”

小诗人写到第七段又回到对雪的抒怀:“积雪满空庭,皎皎质何洁?安得雪为人,安得人似雪?安得雪长存,终古光不灭?”他立下宏愿:“愿得身化雪,为世掩阴霾。奇思不可践,夙愿自空怀。起视人间世,极目满尘埃。”

82年后,98岁的姨妈特意用这最后一段头两句作为她的一篇纪念长文的标题。从小深知哥哥爱国情怀的她,读了这首被哥哥中学时代的好友廉士聪保留下来的旧诗,仍大为惊讶,她惊呼道:“他要接过救国济民的大任了!”

这该是怎样的壮志胸怀啊,20世纪30年代初的一个雪天里,这个冬天不愿戴帽围围脖的富家少年,这个因“九一八”国难心痛不已的爱国少年,从此读书做人都以他的志向为动力了。此时,他喜欢的魏先生已经离开杨家,这位自号“自宽老人”的私塾先生曾教他读“儒家经典、中国古代作品和学写旧体诗”,让他10岁左右就读了《楚辞》。这个神童对先生教的平仄四声和对对子,“没一两天就懂得了”。先生“发现我已能写得和他一样好了,他非常欣慰”,“他认为我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一个,企盼我有远大的前程”。

而舅舅并不满足于这些夸奖和在两个妹妹面前显露的过人才气。他奉行开卷有益,开始大量涉猎中外课外读物。据他的自传回溯,其书目有古代笔记小说、明清通俗传奇及长篇小说,英文原著有《海底两万里》《金银岛》《三个火枪手》《铁面人》等,其中有的还重读数遍。

在进天津新学书院之后,舅舅常光顾英租界的新式书店,有时还带妹妹们一起去。他谙熟有见地,不但自己选好书,还帮助妹妹们挑选,他会十分肯定地说些诸如“这本不错,那本没意思,不值得买”之类的话,让她们心服口服。跟随他来的还有家里的小男仆,小主人挑好了都是由他们来付账。这些和舅舅差不多大的男孩,看到大把钞票扔到书店,变成一大捆书扛回家,会不会觉得对他们很和善的少爷很傻?

就这样,舅舅通常以每天读一至两部书的速度,阅读了一批大名鼎鼎作家——雪莱、拜伦、济慈、华兹华斯、格雷及罗斯金、哥尔斯密、丁尼生、斯威夫特等的原著,在完成学堂功课之余,源源不断地满足了他渴望了解世界的求知欲。

半个世纪后舅舅写道:“我发现,要开列一份当时我阅读过的作品的书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写到这儿,眼前呈现出像过电影一样的历史画面:杨家因东北事变从日租界搬迁到了法租界。在舅舅的带动下,全家上上下下投入到从言语到行动的抗日热情当中。一张民国地图上的东北被他涂成黑色,他对妹妹们下达不许“时时于假日看电影、吃西餐、喝洋酒”的命令。自己改穿布鞋长衫、练军操并学习绑腿。“抵制日货,不用牙膏,用牙粉。那时的牙膏是日本的,中国还没有。我们家向十九路军捐了钱,有十几块吧,是银圆”。外婆最响应儿子的号召,每日里要大声念报,讲抗战的好消息给丫鬟、仆人听,还带领家眷为前方义勇军将士缝制军衣……

这个从1919年没了一家之长、绝少男丁的旧式家庭,丝毫没有因此减少高尚的爱国激情,民族危亡时他们做到“匹夫有责”,大是大非中他们始终保存一股正气。难怪从这里会走出一位成就了大事业的中国良心和非凡奇才——杨宪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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