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第一辑

惆怅

先在上帝面前,忏悔这如焚的惆怅! 

朋友!我就这样称呼你吧。当我第一次在酒楼上逢见你时,我便埋怨命运的欺弄我了。我虽不认识你是谁,我也不要知道你是谁。但我们偶然的遇合,使我在你清澈聪慧的眼里,发现了我久隐胸头的幻影,在你炯炯目光中重新看见了那个捣碎我一切的故人。自从那天你由我身畔经过,自从你一度惊异的注视我之后,我平静冷寂的心波为你汹涌了。朋友!愿你慈悲点远离开我,愿你允许我不再见你,为了你的丰韵,你的眼辉,处处都能撼的我动魄惊心! 

这样凄零如焚的心境里,我在这酒店内成了个奇异的来客,这也许就是你怀疑我追究我的缘故吧?为了躲避过去梦影之纠缠,我想不再看见你,但是每次独自踽踽林中归来后,望着故人的遗像,又愿马上看见你,如观黄泉下久矣沉寂消游的音容。因此我才强咽着泪,来到这酒店内狂饮,来到这跳舞厅上跹蹁。明知道这是更深更深的痛苦,不过我不能自禁的沉没了。 

你也感到惊奇吗?每天屋角的桌子上,我执着玛瑙杯狂饮,饮醉后我又踱到舞场上去歌舞,一直到灯暗人散,歌暗舞乱,才抱着惆怅和疲倦归来。这自然不是安放心灵的静境,但我为了你,天天来到这里饮一瓶上等的白兰地,希望醉极了能毒死我呢!不过依然是清醒过来了。近来,你似乎感到我的行为奇特吧!你伴着别人跳舞时,目光时时在望着我,想仔细探索我是什么人?怀着什么样心情来到这里痛饮狂舞?唉!这终于是个谜,除了我这一套朴素衣裙苍白容颜外,怕你不能再多知道一点我的心情和形踪吧? 

记得那一夜,我独自在游廊上望月沉思:你悄悄立在我身后,当我回到沙发上时,你低着头叹息了一声就走过去了。真值得我注意,这一声哀惨的叹息深入了我的心灵,在如此嘈杂喧嚷,金迷纸醉的地方,无意中会遇见心的创伤的同情。这时音乐正奏着最后的哀调,呜呜咽咽像夜莺悲啼,孤猿长啸,我振了振舞衣,想推门进去参加那欢乐的表演;但哀婉的音乐令我不能自持,后来泪已扑簌簌落满衣襟,我感到极度的痛苦,就是这样热闹的环境中愈衬出我心境的荒凉冷寂。这种回肠荡气的心情,你是注意到了,我走进了大厅时,偷眼看见你在呆呆地望着我,脸上的颜色也十分惨淡;难道说你也是天涯沦落的伤心人吗?不过你的天真烂漫,憨娇活泼的精神,谁信你是人间苦痛中扎挣着的人呢?朋友!我自然祝福你不是那样。更愿你不必注意到我,我只是一个散洒悲哀,布施痛苦的人,在这世界上我无力再承受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恤了。我虽希望改换我的环境,忘掉一切,舍弃一切,埋葬一切,但是新的境遇里有时也会回到旧的梦里。依然不能摆脱,件件分明的往事,照样映演着揉碎我的心灵。我已明白了,这是一直和我灵魂殉葬入墓的礼物! 

写到这里我心烦乱极了,我走倒在床上休息一会再往下写吧! 

这封信未写完我就病了。 

朋友!这时我重提起笔来的心情已完全和上边不同了。是忏悔,也是觉悟,我心灵的怒马奔放到前段深潭的山崖时,也该收住了,再前去只有不堪形容的沉落,陷埋了我自己,同时也连累你,我那能这样傻呢! 

那天我太醉了,不知不觉晕倒在酒楼上,醒来后睁开眼我睡在软榻上,猛抬头便看你温柔含情的目光,你低低和我说: 

“小姐!觉着好点吗?你先喝点解酒的汤。” 

我不能拒绝你的好意,我在你手里喝了两口桔子汤,心头清醒了许多,忽然感到不安,便扎挣的坐起来想要走。你忧郁而诚恳的说: 

“你能否允许我驾车送你回去么?请你告诉我住在那里?”我拂然的拒绝了你。心中虽然是说不尽的感谢,但我的理智诏示我应该远避你的殷勤,所以我便勉强起身,默无一语的下楼来。店主人招呼我上车时,我还看见你远远站在楼台上望我。唉!朋友!我悔不该来这地方,又留下一个凄惨的回忆;而且给你如此深沉的怀疑和痛苦,我知道忏悔了愿,你忘记我们的遇合并且原谅我难言的哀怀吧! 

从前为了你来到这里,如今又为了你离开。我已决定不再住下去了,三天内即航海到南洋一带度漂流的生涯,那里的朋友曾特请去同他们合伙演电影,我自己也很有兴趣,如今又有一个希望在诱惑我做一个悲剧的明星呢!这个事业也许能发挥我满腔凄酸,并给你一个再见我的机会。 

今天又到酒店去看你,我独隐帏幕后,灯光辉煌,人影散乱中,看见你穿一件翡翠色的衣服,坐在音乐台畔的沙发上吸着雪茄沉思,朋友!我那时心中痛苦万分,很想揭开幕去向你告别,但是我不能。只有咽着泪默望你说了声: 

“朋友!再见。一切命运的安排,原谅我这是偶然。”

醒后的惆怅

深夜梦回的枕上,我常闻到一种飘浮的清香,不是冷艳的梅香,不是清馨的兰香,不是金炉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来自何处,去至何方?它们伴着皎月游云而来,随着冷风凄雨而来,无可比拟,凄迷辗转之中,认它为一缕愁丝,认它为几束恋感,是这般悲壮而缠绵。世界既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爱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

寂灭的世界里,无大地山河,无恋爱生死,此身既属臭皮囊,此心又何尝有物,因此我常想毁灭生命,锢禁心灵。至少把过去埋了,埋在那苍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间永不波荡,永不飘飞;但是失败了,仅仅这一念之差,铸塑成这般罪恶。

当我在长夜漫漫,转侧呜咽之中,我常幻想着那云烟一般的往事,我感到哽酸,轻轻来吻我的是这腔无处挥洒的血泪。

我不能让生命寂灭,更无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时总觉对不住母亲,离开她五年把自己摧残到这般枯悴。

要写什么呢?生命已消逝的飞掠去了,笔尖逃逸的思绪,何曾是纸上留下的痕迹。母亲!这些话假如你已了解时,我又何必再写呢!只恨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将要放在玉棺时,把这束心的挥抹请母亲过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祷告时,一个令我绻恋的梦醒了!我爱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女,她如苍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诗是可以写在纸上的,画是可以绘在纸上的,而梦呢,永远留在我心里。母亲!假如你正在寂寞时候,我告诉你几个奇异的梦。

梦回

这已是午夜人静,我被隔房一阵痛楚的呻吟惊醒!睁开眼时,一盏罩着绿绸的电灯,低低的垂到我床前,闪映着白漆的几椅和镜台。绿绒的窗帏长长的拖到地上;窗台上摆着美人蕉。摆着梅花,摆着水仙,投进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种花香?墙壁的颜色我写不出,不是深绿,不是浅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现出极深的沉静与幽暗。我环顾一周后,不禁哀哀的长叹一声!谁能想到呢!我今夜来到这陌生的室中,睡在这许多僵尸停息过的床上做这惊心的碎梦?谁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运,和能执掌着生机之轮的神。

这时候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一个黑衣罩着白坎肩戴着白高冠的女郎,在绿的灯光下照映出她娇嫩的面靥,尤其可爱的是一双黑而且深的眼;她轻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微笑着说:“你醒了!”声音也和她的美丽一样好听!走近了,细看似乎像一个认识的朋友,后来才想到原来像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她;当她把测验口温的表放在我嘴里时,我凝视着她,我是愿意在她依稀仿佛的面容上,认识我不能再见的婧姊呢!

“你还须静养不能多费思想的,今夜要好好的睡一夜:明天也许会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纤纤玉手按着我的右腕,斜着头说这几句话。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我只微笑的点点头。她将温度写在我床头的一个表上后,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炉上的水壶拿过来。她和来时一样又那么轻盈婀娜的去了。电灯依然低低的垂到我床前,窗帏依然长长的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满了沉静和幽暗。她是谁呢?她不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亲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识的一个女人;然而她能温慰我服侍我一样她不相识的一个病人。当她走后我似乎惊醒的回忆时,我不知为何又感到一种过后的惆怅,我不幸做了她的伤羊。我合掌谢谢她的来临,我像个小白羊,离群倒卧在黄沙凄迷的荒场,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抚慰着我的惊魂,吻照着我的创伤,使我由她洁白仁爱的光里,看见了我一切亲爱的人,忘记了我一切的创痛。

我那能睡,我那能睡,心海像狂飙吹拂一样的汹涌不宁;往事前尘,历历在我脑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过去的梦里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头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电铃,对面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来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边,我说:“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两夜你就离开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俩联床谈心?”漱玉半天也不说话,只不停的按电铃,我默默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咽泪!女仆给我换了冰囊后,漱玉又转到我床前去看我刚才的温度;在电灯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说:“你病未脱险期,要好好静养,不能多费心思多说话,你忘记了刚才看护吩咐你的话吗?”她说话的声音已有点抖颤,而且她的头低低的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们同在这一室中,为了病把我们分隔的咫尺天涯;临别了,还不能和她联床共话消此长夜,人间真有许多想不到梦不到的缺憾。我们预想要在今夜给漱玉饯最后的别宴,也许这时候正在辉煌的电灯下各抱一壶酒,和泪痛饮,在这凄楚悲壮的别宴上,沉痛着未来而醺醉。那知这一切终于是幻梦,幻梦非实,终于是变,变异非常;谁料到凄哀的别宴,到时候又变出惊人的惨剧!

这间病房中两张铁床上,卧着一个负伤的我,卧着一个临行的她,我们彼此心里都怀有异样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通,还要挣扎着去投奔远道,在这冰天雪地,寒风凄紧时候;要践踏出一条道路,她不管上帝付给的是什么命运?我呢,原只想在尘海奔波中消磨我的岁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头,电车轮下,幸逃残生的负伤者!生和死一刹那间,我真愿晕厥后,再不醒来,因为我是不计较到何种程度才值的死,希望得什么泰山鸿毛一类的虚衔。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虽不愿也不能拒绝,我们终日在十字街头往来奔波,活着出门的人,也许死了才抬着回来。这类意外的惨变,我们且不愿它来临,然而也毫无力量可以拒绝它来临。

我今天去学校时,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医院、而且负了这样沉重的伤。漱玉本是明晨便要离京赴津的,她那能想到在她临行时候,我又遭遇了这样惊人心魂的惨劫?因之我卧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变,多变之中固然悲惨凄哀,不过有时也能找到一种意想不及的收获。我似乎不怎样关怀我负伤的事,我只回想着自己烟云消散后的旧梦,沉恋着这惊魂乍定,恍非身历的新梦。

漱玉喂我喝了点牛奶后,她无语的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着沉重的双肩长叹!她似乎觉着了。回头向我苦笑着说:“为什么?”我也笑了,我说:“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书。我知她零乱的心绪,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愿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着我静寂中能睡。她也许不知道我已厌弃睡,因为我已厌弃了梦,我不愿入梦,我是怕梦终于又要惊醒!

有时候我曾羡慕过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几天医院,梦想着这一定是一个值的描写而别有兴感的环境;但是今夜听见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见了白衣翩跹的看护,寂静阴惨的病室,凄哀暗淡的灯光时,我更觉的万分悲怆!深深地回忆到往日病院的遗痕,和我心上的残迹,添了些此后离梦更遥的惆怅!而且愿我永远不再踏进这肠断心碎的地方。

心绪万端时,又想到母亲。母亲今夜的梦中,不知我是怎样的入梦?母亲!我对你只好骗你,我那能忍把这些可怕可惊的消息告诉你。为了她我才感谢上苍,今天能在车轮下逃生,剩得这一付残骸安慰我白发皤皤的双亲。为了母亲我才珍视我的身体,虽然这一付腐蚀的残骸,不值爱怜;但是被母亲的爱润泽着的灵魂,应该随着母亲的灵魂而安息,这似乎是暗中的声音常在诏示着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迹模糊横卧在车轨上时,我虽不忍抛弃我的双亲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谢的泪来!

路既未走完,我也只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荆棘是崎岖,披星戴月的向前去。想到这里我心才平静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许已经入了梦,我侧着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脑部总是迸发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静。

夜更静了,绿帏后似乎映着天空中一弯残月。我由病床上起来,轻轻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绿帏拉开,惨白的月光投射进来,我俯视月光照着的楼下,在一个圆形的小松环围的花圃里中央,立着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个俯着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祷着!这刹那间我心海由汹涌而归于枯寂,我抬头望着天上残月和疏星,低头我又看在凄寒冷静的月夜里,那一个没有性灵的石像;我痴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后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从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残躯,我心中觉着辛酸万分,眼泪一滴一滴流到炎热的腮上。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帏仍开着,睁眼可以看见一弯银月,和闪烁的繁星。

爆竹声中的除夕

这时候是一个最令人撩乱不安的环境,一切都在欢动中颤摇着。离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着一层乡愁,无论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简直无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怆,像惊醒一个梦似的叹息着!

在这雪后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漂泊到此的旅客游子,当爆竹声彻夜的在空中振动时,你们心上能不随着它爆发,随着它陨落吗?这时的心怕要和爆竹一样的爆发出满天的火星。而落下时又是那么狼藉零乱,碎成一片一节的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里听爆竹声,环境心情虽年年不同,而这种惊魂碎心的声音是永远一样的。记得第一年我在红楼当新生,仿佛是睡在冰冷的寝室床上流泪度过的;不忍听时我曾用双手按着耳朵,把头缩在被里,心里骗自己说:“这是一个平常的夜,静静地睡吧!”第二年在一个同乡家里,三四个小时候的老朋友围着火炉畅谈在太原女师时顽皮的往事。笑话中听见爆竹,便似乎想到家里,跪在神龛前替我祝福的母亲。第三年在红楼的教室中写文章,那时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的读书,而且学的写白话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顽皮嘻笑了。不过这一年里,我认识了人间的忧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红搂,除夕之夜记得是写信,写一封悲凄哀婉的信,还做了四首旧诗。第五年我已出了红楼,住在破庙的东厢,这一年我是多灾多难,多愁多病的过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庭里寄栖,爱我护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样;不幸那时宇哥病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纷坛,事务繁杂中度过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这个繁花纷披的篱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靥总掩饰不住啼痕;当一个由远处挣扎飞来的孤燕,栖息在乐园的门里时,她或许是因在银光闪烁的镜里,现出她疮痛遍体的形状更感到凄酸的!况且这一年是命运埋葬我的时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声和往年一样的飞起而落下,爆发后的强烈火星,和坠落在地上的纸灰余烬也仿佛是一样;就是我这在人生轮下转动的小生命,也觉还是那一套把戏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细回忆觉我自己是庸凡的度过去了,生命的痕迹和历程也只是些琐碎的儿女事。我想找一两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记述的事,简直没有!我悔恨自己是这样不长进,多少愿望都被命运的铁锤粉碎,如今挣扎着的只是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个悲剧人物的残骸。假使我还能有十年的生命,我愿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志,做一个悲剧的主人,在这灰黯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间,放射一道惨白的异彩!

我是家庭社会中的闲散人,我肩上负荷的,除了因神经软弱受不住人世的各种践踏欺凌讪讽嘲笑,而感到悲苦外,只是我自己生命的营养和保护。所以我无所谓年关的,在这啼饥号寒的冬夜,腊尽岁残的除夕,可以骄傲人了;因为我能在昏黯的电灯下,温暖的红炉畔,慢慢地回忆过去,仔细听窗外天空中声调不同的爆竹,从这些声音中,我又幻想着一个一个爆竹爆发和陨落的命运,你想,这是何等闲散的兴致?在这除夕之夜不必到会计室门前等着领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挟着东西进当铺,不必向亲戚朋友左右张罗,不必愁明天酒肉饭食的有无,这样我应该很欣慰的送旧迎新。然而爆竹声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样简单而闲逸,我不知怎样形容,只感到无名的怅惘和辛酸!为了这一声声间断连续的炮竹声,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潮,那纤细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颤动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弹?

我想到母亲。

母亲这时候是咽着泪站在神龛前的,她口中呢喃祷告些什么,是替天涯的女儿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临她早日归来吧?只有神知道她心深处的悲哀,只有神龛前的红烛,伴着她在落泪!在这一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亲!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的苦痛,这一线爱牵系着两地相思,我恨人间为何有别离?而我们的隔离又像银河畔的双星,一年一度重相会,暑假一月的团聚恍如天上七夕。母亲,岁去了,你鬓边银丝一定更多了,你思儿的泪,在这八年中或者也枯干了,母亲,我是知道的,你对于我的爱。我虽远离开你,在团圆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异乡团贺的筵上,咽着泪高执着酒杯替别人祝福时,母亲,你是在我的心上。

母亲!想起来为什么我离开你,只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力挣来的饭。仅仅这点小愿望,才把我由你温暖的怀中劫夺出,做这天涯寄迹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怀念的便是你,我只能由重压的,崎岖的挣扎中,在远方祝福你!

想到母亲,我又想到银须飘拂七十岁的老父,他不仅是我慈爱的父亲,并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尘海十数年,知道我,认识我,原谅我,了解我的除了父亲外再无一人。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欢;中原多事,南北征战,反令他脑海中挂念着两头的儿女,惊魂难定!我除了努力做一个父亲所希望所喜欢的女儿外,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报答他,人生并不仅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幸多少幸福快乐都为了衣食生存而捐弃;岂仅是我,这爆竹声中伤离怀故的自然更有人在。我想倦了娘子关里的双亲时,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晶清,这夜里她驻足在哪里?只有天知道。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只有天知道。她这次南下的命运是凄悲,是欢欣,是顺利,是艰险,也只有天知道。我只在这爆竹声中,静静地求上帝赐给她力量,令她一直挣扎着,挣扎着到一个不能挣扎的时候。还说什么呢!一切都在毁灭捐弃之中,人世既然是这样变的好玩,也只好睁着眼挺着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后的究竟是什么?一切的箭镞都承受,一切的苦恼都咽下,倒了,起来!倒了,起来!一直到血冷体僵不能挣扎为止。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边不一定有桃红色的希望;然而人生只是走向前,虽崎岖荆棘明知险途,也只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归宿何处?这岂是我们所知道,也只好付之命运去主持。人生惟其善变,才有这离合悲欢,因之“生”才有意义,有兴趣;我祷告晶清在海上,落日红霞,冷月夜深时,进步觉悟了幻梦无凭,而另画一条战斗的阵线,奋发她厮杀的勇气!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过去一切的梦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声中毁灭焚碎不再遗存;从此用她的聪明才能,发挥到她愿意做的事业上,那能说她不是我们的英雄?!悲愁乞怜,呻吟求情,岂是我们知识阶级的女子所应为?我们只有焚毁着自己的身体,当后来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块天地时,我们也应努力去工作去寻觅!黄昏时,我曾打开晶清留给我的小书箱,那一只箱子上剥蚀破碎的痕迹,和她心一样。我检点时忽然一阵心酸,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她的旧书上。我呆立在火炉畔,望着灰烬想到绿屋中那夜检收书箱时的她,其惨淡伤心,怕比我对着这寂寞的书箱落泪还要深刻吧!一直搁在我房里四五天了,我都不愿打开它,有时看见总觉刺心,拿到别的房里去我又不忍离它。晶清如果知道它们这样令我难处置时,她一定不愿给我了。

我看见时总想:这只破箱,剥蚀腐毁的和她心一样。在一个梦的惊醒后,我和她分手了;今夜,这爆竹声中,她在那里呢?命运真残酷,连我们牵携的弱腕,他都要强行分散,我只盼望我们的手在梦中还是牵携着。夜已深了,爆竹声还不止。不宁静的心境,和爆竹一样飞起又落下,爆裂成一片一节僵卧在地上。

社戏

临离北平时,许多朋友送了我不少的新书。回来后,这寂寞的山城,除了自然界的风景外,真没有可以消遣玩耍的事情,只有拿上几本爱读的书,到葡萄架下,老槐树底,小河堤上,茅庵门前,或是花荫蝉声,楼窗晚风里去寻求好梦。书又何曾看了多少,只凝望着晚霞和流云而沉思默想;想倦了,书扔在地上,我的身体就躺在落英绿茵中了。怎样醒来呢?快吃饭了,昆林抱着黄狸猫,用它的绒蹄来抚摸我的脸,惊醒后,我牵了昆林,黄狸猫跟在我们后边,一块儿走到母亲房里。桌上已放置了许多园中新鲜菜蔬烹调的佳肴,昆林坐在小椅子上,黄狸猫蹲在她旁边。那时一切的环境,都是温柔的和母亲的手一样。

读倦了书,母亲已派人送冰浸的鲜艳的瓜果给我吃。亲戚家也都把他们园地中的收获,大篮小筐的馈赠我,我真成了山城中幸福的娇客。黄昏后,晚风凉爽时,我披着罗衣陪了父亲到山腰水涧去散步。

想起来,我真是短短地一个美满的神仙的梦呢!

有一天姑母来接我去看社戏。这正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微雨初晴旭日像一团火轮,我骑着小驴儿,得得得得走过了几个小村堡到了姑母家。姑母家,充满了欣喜的空气欢迎我。

早餐后,来了许多格子布,条儿布的村姑娘来看我,都梳着辫子,扎着鲜艳的头绳,粉白脸儿拢着玫瑰腮,更现的十分俏丽。姑母介绍时,我最喜欢梳双髻的兰篮;她既天真又活泼,而且很大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怕生害羞。

今天村里的妇女们,衣饰都收拾的很新洁。一方面偷空和姑姑姨姨们畅叙衷怀,一方面还要张罗着招待客人看戏。比较城市中,那些辉煌华丽的舞台剧场中的阔老富翁们,拥伴侍候着那些红粉骷髅,金钱美人,要幸福多了。这种可爱的纯真和朴素,使的她们灵魂是健康而且畅快呵!不过人生的欲望无穷,达不到的都是美满,获得的都是缺陷,彼此羡慕也彼此妒忌,这就是宛转复杂的苦痛人生吧!

戏台在一块旷野地。前面那红墙高宇的就是关帝庙。这台戏,有的人说是谢神的,因为神的力量能保佑地面不曾受奉军的蹂躏。有的人说是庆祝北伐成功的,特意来慰劳前敌归来的将士们。台前悬挂着两个煤气灯,交叉着国旗党旗,两旁还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我和兰篮她们坐在姑家的席棚里,清楚的看见这简陋剧场的周围,是青山碧水,瓜田莱畦,连绵不断翠色重重的高粱地。

集聚的观众,成个月牙形。小贩呼卖声,儿童哭闹声,妇女们的笑语声,刺耳的锣鼓声,种种嘈杂的声音喊成一片;望去呢,是闹烘烘一团人影,缓缓移动像云拥浪堆。

二点钟时候,戏开演了。咿咿呀呀,唔唔呵呵,红的进去,黑的出来,我简直莫明其妙是做什么?回头问女伴,她们一样摇头不知。我遂将视线移在台下,觉得舞台下的活动影戏,比台上的傀儡还许有趣呢!

正凝视沉思时,东北角上忽然人影散动,观众们都转头向那方看去,隐隐听见哭喊求饶的声音。这时几声尖锐的啸笛吹起,人群中又拥出许多着灰色军服的武装同志,奔向那边去了。妇女们胆小的都呼儿携女的逃遁了,大胆些的站在板凳上伸头了望;蓦然间起了极大的纷扰。

一会儿姑母家派人来接我们。我向来人打听的结果,才知道这纷乱的原因。此地驻扎的武装同志来看戏时,无意中乡下一个农民践踏了他一足泥,这本来小得和芝麻一样大的事,但是我们的同志愤怒之余就拿出打倒的精神来了。这时看台上正坐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她听见儿子哭喊求救的声音,不顾一切由椅子上连跌带跑奔向人群,和那着灰色军装的兵,加入战团。一声啸笛后又来了许多凶恶的军士助威,不一会那母子已打的血迹淋漓,气息奄奄,这时还不知性命怎样呢!据说这类事情,一天大小总发生几项,在这里并不觉的奇怪。不过我是恍惚身临旧境一样的愤慨罢了!

挤出来时,逢见一个军官气冲冲的走过去。后面随着几个着中山服的青年,认识一位姓唐的,他是县党部的委员。

在山坡上,回头还能看见戏台上临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我轻轻舒放了一口气。才觉得我是生活在这样幸福的环境里。

寄海滨故人

这时候我的心流沸腾的像红炉里的红焰,一支一支怒射着,我仿佛要烧毁了这宇宙似的;推门站在寒风里吹了一会,抬头看见冷月畔的孤星,我忽然想到给你写这封信。

露沙!你听见我这样喊你时,不知你是惊奇还是抖颤!假如你在我面前,听了我这样喊你的声音,你一定要扑到我怀中痛哭的。世界上爱你的母亲和涵都死了,知道你同情你可怜你,看你由畸零而走到幸福,由幸福又走到畸零的却是我。露沙!我是盼望着我们最近能见面,我握住你的手,由你饱经忧患的面容上,细认你逝去的生命和啼痕呢!

半年来,我们音信的沉寂,是我有意的隔绝,在这狂风恶浪中挣扎的你,在这痛哭哀泣中辗转的你,我是希望这时你不要想到我,我也勉强要忘记你的。我愿你掩着泪痕望着你这一段生命火焰,由残余而化为灰烬,再从凭吊悼亡这灰烬的哀思里,埋伏另一火种,爆发你将来生命的火焰。这工作不是我能帮助你,也不是一切人所能帮助你,是要你自己在深更闭门暗自呜咽时去沉思,是要你自己在人情炎凉世事幻变中去觉醒,是要你自己披刈荆棘跋涉山川时去寻觅。如今,谢谢上帝,你已经有了新的信念,你已经有了新的生命的火焰,你已经有了新的发现;我除了为你庆慰外,便是一种自私的欣喜,我总觉如今的你可以和我携手了,我们偕行着去走完这生的路程,希望在沿途把我们心胸中的热血烈火尽量的挥洒,尽量的燃烧,“焚毁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铐足镣,扫尽人间一切愁惨的阴霾”;假使不能如意,也愿让热血烈火淹沉烧枯了我们自己。这才不辜负我们认识一场,和这几年我所鼓励你希望你的心,两年前我寄给你信里曾这样说过: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缔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你在锦帷绣幕之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你从前的希望,努力去作未竞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厌,在你香梦正酣时,我常督促你的惊醒。不过相信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山路,由崎岖荆棘中又到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看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莹坐在公园茅亭中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崖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视神往时,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的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醺醉阳光的蔷薇。

原谅我,露沙!那时我真不满意你,所以我常要劝你不要消沉,湮灭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不过,你那时不甘雌伏的雄志,已被柔情万缕来纠结,我也常叹息你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涵的噩耗传来时,我自然为了你可怜的遭遇而痛心,对你此后畸零漂泊的身世更同情,想你经此重创一定能造成一个不可限量的女作家,只要你自己肯努力;但是这仅仅是远方故人对你在心头未灰的一星火烬,奢望你能由悲痛颓丧中自拔超脱,以你自己所受的创痛,所体验的人生,替多少有苦说不出来的朋友们泄泄怨恨,也是我们自己借此忏悔借此寄托的一件善事。万想不到露沙,你已经驰驱赴敌,荷枪实弹地立在阵前了。我真喜欢,你说:

朋友,我现在已另找到途径了,我要收纳宇宙间所有的悲哀之泪来,使注入我的灵海,方能兴风作浪;并且以我灵海中深渊不尽的百流填满这宇宙无底的缺陷。吾友!我所望的太奢吗?但是我绝不以此灰心,只要我能作的时候,总要这样作,就是我的躯壳成灰,倘我的一灵不泯,必不停止的继续我的工作。

我不知你现在心情到底怎样?不过,我相信你心是冷寂宁静的,况且上帝又特赐你那样幽雅辽阔的境地,正宜于一个饱经征战的勇士,退休隐息。你仔细去追忆那似真似梦的人生吧,你沉思也好,你低泣也好,你对着睡了的萱儿微笑也好,我想这样美妙的缺陷,未尝不是宇宙间一种艺术。露沙!原谅我这话说得过分的残忍冷酷吧!暑假前我和俊因、文菊常常念着你,为了减少你的悲绪,我们都盼望你能北来;不过露沙!那时候的北京和现在一样,是一座伟大的死城,里边乌烟瘴气,呼吸紧促,一点生气都没有,街市上只看见些活骷髅和迷人眉目的沙尘。教育界更穷苦,更无耻,说起来都令人掩鼻。在现在我们无力建设合理的新社会新环境之前,只好退一步求暂时的维持,你既觉在沪尚好,那你不来这死城里呼吸自然是我最庆欣的事。

这两年来,我在北京看见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我才知道世界原来是罪恶之薮,置身此中,常常恍非人间,咽下去的眼泪和愤慨不知有多少了,“我自然不能具体的告诉你:不过你也许可以体会到吧,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活。

如今,说到我自己了。说到我自己时,真觉羞愧,也觉悲凄;除了日浸于愁城恨海之外,我依然故我,毫无寸进可述。对家庭对社会,我都是个流浪漂泊的闲人。读了《蔷薇》中《涛语》,你已经知道了。值得令你释念的,便是我已经由积沙岩石的旋涡中,流入了坦平的海道,我只是这样寂然无语的从生之泉流到了死之海;我已不是先前那样呜咽哀号,颓丧沉沦,我如今是沉默深刻,容忍含蓄人间一切的哀痛,努力去寻求真实生命的战士。对于一切的过去,我仍不愿抛弃,不能忘记,我仍想在波涛落处,沙痕灭处,我独自踟蹰徘徊凭吊那逝去的生命,像一个受伤的战士,在月下醒来,望着零乱烬余,人马倒毙的战场而沉思一样。

玉薇说她常愿读到我的信,因为我信中有“人生真实的眼泪”,其实,我是一个不幸的使者,我是一个死的石像,一手执着红滟的酒杯,一手执着锐利的宝剑,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别人,这宝剑刺伤了自己又刺伤了别人。这双锋的剑永远插在我心上,鲜血也永远是流在我身边的;不过,露沙!有时我卧在血泊中抚着插在心上的剑柄会微笑的,因为我似乎觉得骄傲!

露沙!让我再说说我们过去的梦吧!

入你心海最深的大概是梅窠吧,那时是柴门半掩,茅草满屋顶的一间荒斋。那里有我们不少浪漫的遗痕,狂笑,高歌,长啸低泣,酒杯伴着诗集。想起来真不像个女孩儿家的行径。你呢,还可加个名士文人自来放浪不羁的头衔;我呢,本来就没有那种豪爽的气魄,但是我随着你亦步亦趋的也学着喝酒吟诗。有一次秋天,我们在白屋中约好去梅窠吃菊花面,你和晶清两个人,吃了我四盆白菊花。她的冷香洁质都由你们的樱唇咽到心底,我私自为伴我一月的白菊庆欣,她能不受风霜的欺凌摧残,而以你们温暖的心房,作埋香殡骨之地。露沙!那时距今已有两年余,不知你心深处的冷香洁质是否还依然存在?

自从搬出梅窠后,我连那条胡同都未敢进去过,听人说已不是往年残颓凄凉的荒斋,如今是朱漆门金扣环的高楼大厦了。从前我们的遗痕豪兴都被压埋在土底,像一个古旧无人知的僵尸或骨殖一样。只有我们在天涯一样漂泊,一样畸零的三个女孩儿,偶然间还可忆起那幅残颓凄凉的旧景,而惊叹已经葬送了的幻梦之无凭。

前几天飞雪中,我在公园社稷台上想起海滨故人中,你们有一次在月光下跳舞的记述。你想我想到什么呢?我忽然想到由美国归来,在中途卧病,沉尸在大海中的瑜,她不是也曾在海滨故人中当过一角吗?这消息传到北京许久了,你大概早已在一星那里知道这件惨剧了。她是多么聪慧伶俐可爱的女郎,然而上帝不愿她在这污浊的人间久滞留,把她由苍碧的海中接引了去。露沙!我不知你如今有没有勇气再读海滨故人?真怅惘,那里边多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时我很盼能忘记了这些系人心魂的往事,不过我为了生活,还不能抛弃了我每天驻息的白屋,不能抛弃,自然便有许多触目伤心的事来袭击我,尤其是你那瘦肩双耸,愁眉深锁的印影,常常在我凝神沉思时涌现到我的眼底。自从得到涵的噩耗后,每次我在深夜醒来,便想到抱着萱儿偷偷流泪的你,也许你的泪都流到萱儿可爱的玫瑰小脸上。可怜她,她不知道在母亲怀里睡眠时,母亲是如何的悲苦凄伤,在她柔嫩的桃腮上便沾染了母亲心碎的泪痕!露沙!我常常这样想到你,也想到如今惟一能寄托你母爱的薇萱。

如今,多少朋友都沉尸海底,埋骨荒丘!他们遗留在人间的不知是什么?他们由人间带走的也不知是什么?只要我们尚有灵思,还能忆起梅窠旧梦;你能远道寄来海滨的消息,安慰我这“踞石崖而参禅”的老僧,我该如何的感谢呢!

《寄天涯一孤鸿》我已读过了。你是成功了,“读后竟为之流泪,而至于痛哭!”那天是很黯淡的阴天,我在灰尘的十字街头逢见女师大的仪君,她告我《小说月报》最近期有你寄给我的一封信,我问什么题目,她告诉我后我已知道内容了。我心海深处忽然汹涌起惊涛骇浪,令我整个的心身受其播动而晕绝!那时已近黄昏,雇了车在一种恍惚迷惘中到了商务印书馆。一只手我按着搏跳的心,一只手抖颤着接过那本书,我翻见了寄天涯一孤鸿六字后,才抱着怆痛的心走出来。这时天幕上罩了黑的影,一重一重的迫近像一个黑色的巨兽;我不能在车上读,只好把你这纸上的心情,握在我抖颤的手中温存着。车过顺治门桥梁时,我看着护城河两堤的枯柳,一口一口把我的凄哀咽下去。到了家在灯光下含着泪看完,我又欣慰又伤感,欣慰的是我在这冷酷的人间居然能找到这样热烈的同情,伤感的是我不幸我何幸也能劳你濡泪滴血的笔锋,来替我宣泄积闷。

那一夜我是又回复到去年此日的心境。我在灯光下把你寄我的信反复再读,我真不知泪从何来,把你那四页纸都染遍了湿痕,露沙!露沙!你一个字一个字上边都有我碎心落泪的遗迹。你该胜利的一笑吧!为了你这封在别人视为平淡在我视为箭镞的信,我一年来勉强扎挣起来的心灵身躯,都被你一字一字打倒,我又躺在床上掩被痛哭!一直哭到窗外风停云霁,朝霞照临,我才换上笑靥走出这冷森的小屋,又混入那可怕的人间。露沙!从那天直到如今,我心里总是深画着怆痛,我愿把这凄痛寄在这封信里,愿你接受了去,伴你孤清时的怀忆。

许久未痛哭了,今年暑假由山城离开母亲重登漂泊之途时,我在石家庄正太饭店曾睡在梅隐的怀里痛哭了一场。因为我不能而且不忍把我的悲哀露了,重伤我年高双亲的心;所以我不能把眼泪流在他们面前,我走到中途停息时才能尽量的大哭。梅隐她也是漂泊归来又去漂泊的人,自然也尝了不少的人世滋味,那夜我俩相伴着哭到天明。不幸到北京时,我就病了。半年来我这是第二次痛哭,读完你寄天涯一孤鸿的信。

我总想这一瞥如梦的人生,能笑时便笑,想哭时便哭;我们在坎坷的人生道上,大概可哭的事比可笑的事多,所以我们的泪泉不会枯干。你来信说自涵死你痛哭后,未曾再哭,我不知怎样有这个奢望,我觉你读了我这封信时你不能全忘情吧!?

这些话可以说都是前尘了,现在我心又回到死寂冷静,对一切不易兴感;很想合着眼摸索一条坦平大道,卜卜我将来的命运呢!你释念吧,露沙!我如今不令过分的凄哀伤及我身体的。

晶清或将在最近期内赴沪,我告她到沪时去看你,你见了她梅窠中相逢的故人,也和见了我一样;而且她的受伤,她的畸零,也同我们一样。请你好好抚慰她那跋涉崎岖惊颤之心,我在京漂泊详状她可告你。这或者是你欢迎的好消息吧!?

这又是一个冬夜,狂风在窗外怒吼,卷着尘沙扑着我的窗纱像一个猛兽的来袭,我惊惧着执了破笔写这沥血滴泪的心痕给你。露沙!你呢?也许是在睁着枯眼遥望银河畔的孤星而咽泪,也许是拥抱着可爱的萱儿在沉睡。这时候呵!露沙!是我写信的时候。

漱玉

永不能忘记那一夜。

黄昏时候,我们由嚣扰的城市,走进了公园,过白玉牌坊时,似乎听见你由心灵深处发出的叹息,你抬头望着青天闲云,低吟着:“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你挽着我的手靠在一棵盘蜷虬曲的松根上,夕阳的余辉,照临在脸上,觉着疲倦极了,我的心忽然搏跳起来!沉默了几分钟,你深呼了一口气说,“波微!流水年华,春光又在含媚的微笑了,但是我只有新泪落在旧泪的帕上,新愁埋在旧愁的坟里。”我笑了笑,抬头忽见你淡红的眼圈内,流转着晶莹的清泪。我惊疑想要追问时,你已跑过松林,同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说话去了。

从此像微风吹绉了一池春水,似深涧潜伏的蛟龙蠕动,那纤细的网,又紧缚住我。不知何时我们已坐在红泥炉畔,我伏在桌上,想静静我的心。你忽然狂笑摇着我的肩说:“你又要自找苦恼了!今夜的月色如斯凄清,这园内又如斯寂静,那能让眼底的风景逝去不来享受呢?振起精神来,我们狂饮个醺醉,我不能骑长鲸,也想跨白云,由白云坠在人寰时,我想这活尸也可跌她个粉碎!”你又哈哈的笑起来了!

葡萄酒一口一口地啜着,冷月由交织的树纹里,偷觑着我们暮鸦栖在树阴深处,闭上眼睛听这凄楚的酸语。想来这静寂的园里,只有我们是明灯绿帏玛瑙杯映着葡荡酒,晶莹的泪映着桃红的腮。沉寂中你忽然提高了玉琴般的声音,似乎要哭,但莫有哭;轻微的咽着悲酸说:“朋友!我有八年埋葬在心头的隐恨!”经你明白的叙述之后,我怎能不哭,怎能不哭?我欣慰由深邃死静的古塔下,掘出了遍觅天涯找不到的同情!我这几滴滴在你手上的热泪,今夜才找到承受的玉盂。真未料到红泥炉畔,这不灿烂,不热烈的微光,能照透了你严密的心幕,揭露了这八年未示人的隐痛!上帝呵!你知道吗?虚渺高清的天空里,飘放着两颗永无归宿的小心。

在那夜以前,莫有想到地球上还有同我一样的一颗心,同我共溺的一个海,爱慰抚藉我的你!去年我在古庙的厢房卧病时,你在我病榻前讲了许多幼小时的过去,提到母亲死时,你也告过我关乎醒的故事。但是我那能想到,悲惨的命运,系着我同时;系着你呢?

漱玉!我在你面前流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流的泪,叙述过不能在别人面前泄漏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亲有时还要亲切的朋友。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心头埋着紫兰的荒冢,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怀抱着深沉在死湖的素心——惟有你是地球上握着我库门金钥的使者!我生时你知道我为了什么生,我死时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着羽纱,踏着银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时候,漱玉!惟有你了解,波微是只有海可以收容她的心。

那夜我们狂饮着醇醴,共流着酸泪,小小杯里盛着不知是酒,是泪?咽到心里去的,更不知是泪,是酒?

红泥炉中的火也熄了,杯中的酒也空了。月影娟娟地移到窗上;我推开门向外边看看,深暗的松林里,闪耀着星光似的小灯;我们紧紧依偎着,心里低唤着自己的名字,高一步,低一步地走到社稷坛上,一进了那圆形的宫门,顿觉心神清爽,明月吻着我焦炙的双腮,凉风吹乱了我额上的散发,我们都沉默地领略这刹那留在眼上的美景。

那时我想不管她是梦回,酒醒,总之:一个人来到世界的,还是一人离开世界;在这来去的中间,我们都是陷溺在酿中沉醉着,奔波在梦境中的游历者。明知世界无可爱恋,但是我们不能不在这月明星灿的林下痛哭!这时偌大的园儿,大约只剩我俩人;谁能同情我们?我们何必向冷酷的人间招揽同情,只愿你的泪流到我的心里,我的泪流到你的心里。

那夜是悱恻哀婉的一首诗,那夜是幽静孤凄的一幅画,是写不出的诗,是画不出的画;只有心可以印着她,念着她!归途上月儿由树纹内,微笑的送我们;那时踏着春神唤醒的草,死静卧在地上的斑驳花纹,冉冉地飘浮着一双瘦影,一片模糊中,辨不出什么是树影,什么是人影?

可怜我们都是在静寂的深夜,追逐着不能捉摸的黑影,而驰骋于荒冢古墓间的人!

宛如风波统治了的心海,忽然因一点外物的诱惑,转换成几于死寂的沉静;又猛然为了不经意的遭逢,又变成汹涌山立的波涛,簸动了整个的心神。我们不了解,海涛为什么忽起忽灭;但我们可以这样想,只是因那里有个心,只是因那里有个海吧!

我是卷入这样波涛中的人,未曾想到你也俏悄地沉溺了!因为有心,而且心中有罗曼舞踏着,这心就难以了解了吗?因为有海,而且海中有巨涛起伏着,这海就难以深测了吗?明知道我们是错误了,但我们的心情,何曾受了理智的警告而节制呢!既无力自由处置自己的命运,更何力逃避系缠如毒蟒般的烦闷?它是用一双冷冰的手腕,紧握住生命的火焰。

纵然有天辛飞溅着血泪,由病榻上跃起,想拯救我沉溺的心魂;哪知我潜伏着的旧影,常常没有现在,忆到过去的苦痛着!不过这个心的汹涌,她不久是要平静;你是知道的,自我去年一月十八日坚决地藏裹起一切之后,我的愿望既如虹桥的消失,因之灵感也似乎麻木,现在的急掠如燕影般的烦闷,是最容易令她更归死寂的。

我现在恨我自己,为什么去年不死,如今苦了自己,又陷溺了别人,使我更在隐恨之上建了隐痛;坐看着忠诚的朋友,反遭了我的摧残,使他幸福的鲜花,植在枯寂的沙漠,时时受着狂风飞沙的撼击!

漱玉!今天我看见你时,我不敢抬起头来;你双眉的郁结,面目的黄瘦,似乎告诉我你正在苦闷着呢!我应该用什么心情安慰你,我应该用什么言语劝慰你?

什么是痛苦和幸福呢?都是一个心的趋避,但是地球上谁又能了解我们?我常说:“在可能范围内赐给我们的,我们同情地承受着;在不可能而不可希望的,我们不必违犯心志去破坏他。”现在我很平静,正为了枯骨的生命鼓舞愉乐!同时又觉着可以骄傲!

这几天我的生活很孤清,去了学校时,更感着淡漠的凄楚:今天接到Celia的信,说她这次病,几次很危险的要被死神接引了去,现在躺在床上,尚不敢转动;割的时候误伤了血管,所以时时头晕发烧。她写的信很长,在这草草的字迹里,我抖颤地感到过去的恐怖!我这不幸的人,她肯用爱的柔荑,检起这荒草野冢间遗失的碎心,盛入她温馨美丽的花篮内休养着,我该如何地感谢她呢?上帝!祝福她健康!祝福她健康如往日一样!

这几夜月光真爱人,昨夜我很早就睡了,窗上的花影树影,混成一片;静极了,虽然在这雕梁画栋的朱门里,但是景致宛如在三号一样;只缺少那古苍的茅亭,和盘蜷的老松树。我看着月光由窗上移到案上,案上移到地上,地上移到床上,洒满在我的身上。那时我静静地想到故乡锁闭的栖云阁,门前环抱的桃花潭,和高冈上姐姐的孤坟。母亲上了栖云阁,望见桃花潭后姐姐的坟墓,一定要想到漂泊异乡的女儿。

这时月儿是照了我,照了母亲,照着一切异地而怀念的人。

素心

我从来不曾一个人走过远路,但是在几月前我就想尝试一下这踽踽独行的滋味;黑暗中消失了你们,开始这旅途后,我已经有点害怕了!我搏跃不宁的心,常问我“为什么硬要孤身回去呢?”因之,我蜷伏在车厢里,眼睛都不敢睁,睁开时似乎有许多恐怖的目光注视着我,不知他们是否想攫住我?是否想加害我?有时为避免他们的注视,我抬头向窗外望望,更冷森地可怕,平原里一堆一堆的黑影,明知道是垒垒荒冢,但是我总怕是埋伏着的劫车贼呢。这时候我真后悔,为甚要孤零零一个女子,在黑夜里同陌生的旅客们,走向不可知的地方去呢?因为我想着前途或者不是故乡不是母亲的乐园?

天亮时忽然上来一个老婆婆,我让点座位给她,她似乎嘴里喃喃了几声,我未辨清是什么话;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高兴和生人谈话,所以我们只默默地坐着。

我一点都不恐怖了,连他们惊讶的目光,都变成温和的注视,我才明白他们是绝无攫住加害于我的意思;所以注视我的,自然因为我是女子,是旅途独行无侣的女子。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身旁有了护卫——不认识的老婆婆;明知道她也是独行的妇女,在她心里,在别人眼里,不见得是负了护卫我的使命,不过我确是有了勇气而且放心了。

靠着窗子睡了三点钟,醒来时老婆婆早不在了;我身旁又换了一个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似乎很沉重,但是她不知道把它放在车板上。后来我忍不住了说:“小姑娘!你提着不重吗?为什么不放在车板上?”可笑她被我提醒后,她红着脸把它搁在我的脚底。

七月二号的正午,我换了正太车,踏入了我渴望着的故乡界域,车头像一条蜿蜒的游龙,有时飞腾在崇峻的高峰,有时潜伏在深邃的山洞。由晶莹小圆石堆集成的悬崖里,静听着水涧碎玉般的音乐;你知道吗?娘子关的裂帛溅珠,真有“苍崖中裂银河飞,空里万斛倾珠玑”的美观。

火车箭似的穿过夹道的绿林,牧童村女,都微笑点头,似乎望着缭绕来去的白烟欢呼着说:“归来呵!涤泊的朋友!”想不到往返十几次的轨道旁,这次才感到故乡的可爱和布置雄壮的河山。旧日秃秃的太行山,而今都披了柔绿;细雨里行云过岫,宛似少女头上的小鬟,因为落雨多,瀑布是更壮观而清脆,经过时我不禁想到Unine。下午三点钟,我站在桃花潭前的家门口了。一只我最爱的小狗,在门口卧着,看见我陌生的归客,它摆动着尾巴,挣直了耳朵,向我汪汪地狂叫。那时我家的老园丁,挑着一担水回来,看见我时他放下水担,颤巍巍向我深深地打了一躬,喊了声“小姐回来了!”

我急忙走进了大门,一直向后院去,喊着母亲。这时候我高兴之中夹着酸楚,看见母亲时,双膝跪在她面前,扑到她怀里,低了头抱着她的腿哭了!

母亲老了,我数不清她髻上的银丝又添几许?现在我确是一枝阳光下的蔷薇,在这温柔的母怀里又醉又懒。素心!你不要伤心你的漂泊,当我说到见了母亲的时候,你相信这刹那的快慰,已经是不可捉摸而消失的梦;有了团聚又衬出漂泊的可怜,但想到终不免要漂泊的时候,这团聚暂时的欢乐,岂不更增将来的怅惆?因之,我在笑语中低叹,沉默里饮泣。为什么呢?我怕将来的离别,我怕将来的漂泊。

只有母亲,她能知道我不敢告诉她的事!一天我早晨梳头,掉了好些头发,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这样一句说:“你在外边莫有生病吗?为什么你脸色黄瘦而且又掉头发呢?”素心!母亲是照见我的肺腑了,我不敢回答她,装着叫嫂嫂梳头,跑在她房里去流泪。

这几天一到正午就下雨,鱼缸里的莲花特别鲜艳,碧绿的荷叶上,银珠一粒粒的乱滚;小侄女说那是些“大珠小珠落玉盘。”家庭自有家庭的乐趣,每到下午六七点钟,灿烂的夕阳,美丽的晚霞,挂照在罩着烟云的山峰时,我陪着父亲上楼了望这起伏高低的山城,在一片清翠的树林里掩映着天宁寺的双塔,阳春楼上的钟声,断断续续布满了全城;可惜我不是诗人,不是画家,在这处处都是自然,处处都寓天机的环境里,我惭愧了!

你问到我天辛的消息时,我心里似乎埋伏着将来不可深测的隐痛,这是一个恶运,常觉着我宛如一个狰狞的鬼灵,掏了一个人的心,偷偷地走了。素心!我那里能有勇气再说我们可怜的遭逢呵!十二日那晚上我接到天辛由上海寄我的信,长极了,整整的写了二十张白纸,他是双挂号寄来的。这封信里说他回了家的胜利,和已经粉碎了他的桎梏的好消息;他自然很欣慰地告诉我,但是我看到时,觉着他可怜得更厉害,从此后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这个礼教上应该敬爱的人都莫有了。他终久是空虚,他终久是失望,那富艳如春花的梦,只是心上的一刹那;素心!我眼睁睁看着他要朦胧中走入死湖,我怎不伤心?为了我忠诚的朋友。但是我绝无法挽救,在灿烂的繁星中,只有一颗星是他的生命,但是这颗星确是永久照耀着这沉寂的死湖。因此我朝夕绞思,虽在这温暖的母怀里有时感到世界的凄冷。自接了他这封长信后,更觉着这个恶运是绝不能幸免的;而深重的隐恨压伏在我心上一天比一天悲惨!但是素心呵!我绝无勇气揭破这轻翳的幕,使他知道他寻觅的世界是这样凄惨,淡粉的翼纱下,笼罩的不是美丽的蔷薇,确是一个早已腐枯了的少女尸骸!

有一夜母亲他们都睡了,我悄悄踱到前院的葡萄架下,那时天空辽阔清净像无波的海面,一轮明月晶莹地照着;我在这幸福的园里,幻想着一切未来的恶梦。后来我伏在一棵杨柳树上,觉着花影动了,轻轻地有脚步声走来,吓了我一跳。细看原来是嫂嫂,她伏着我的肩说:“妹妹你不睡,在这里干吗?近来我觉着你似乎常在沉思,你到底为了什么呢?亲爱的妹妹!你告诉我?”禁不住的悲哀,像水龙一样喷发出来,索性抱着她哭起来;那夜我们莫有睡,两个人默默坐到天明。

家里的幸福有时也真有趣!告诉你一个笑话:家中有一个粗使的女仆,她五十多岁了!每当我们沉默或笑谈时,她总穿插其间,因之,嫂嫂送她绰号叫刘姥姥,昨天晚上母亲送她一件紫色芙蓉纱的褂子,是二十年前的古董货了。她马上穿上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的跳起来。我们都笑了,小侄女昆林,她抱住了我笑得流出泪来,母亲在房里也被我们笑出来了,后来父亲回来,她才跳到房里,但是父亲也禁不住笑了!在这样浓厚的欣慰中,有时我是可以忘掉一切的烦闷。大概八月十号以前可以回京,我见你们时,我又要离开母亲了,素心!在这醺醉中的我,真不敢想到今天以后的事情!母亲今天去了外祖母家,清寂里我写这封长信给你,并祝福你!

露沙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的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的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的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毫无意志地痴想着。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过,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了我手说:“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于我们的。”

我没有说什么,检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穿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红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秋蝉,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绒的翅底;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人类巧设下的藩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神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你毫无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鹅的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袅袅的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云冉冉,树叶交织间,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手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的淡了,渐渐的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虹,这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军”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你忽然转头向我说:“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是千载难遇的良会,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

当时我凄楚的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的说不出什么,我想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时,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了我的园里,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帏,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呢!时时在上帝的机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的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里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举动,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次我想去信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中读完《前尘》,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雄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的受了系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爱情的陷入也是这样。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着你,在锦帷绣帏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作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在万丈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末,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得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今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可预知,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露沙!我已经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样去做。

深夜絮语

凄怆的归途

一个阴黯惨淡的下午,我抱着一颗微颤的心,去叩正师的门。刚由寒冷的街道上忽然走到了室中,似乎觉得有点温意,但一到那里后这温意仍在寒冷中消逝了。我是去拿稿子的,不知为什么正师把那束稿交给我时,抬头我看见他阴影罩满的优愁面容,我几乎把那束稿子坠在地上,几次想谈点别的话,但谁也说不出;我俯首看见了和珍两个字时,我头似乎有点晕眩,身上感到一阵比一阵的冷!寒风中我离开骆驼书屋,一辆破的洋车载着我摇晃在扰攘的街市上,我闭着眼手里紧握着那束稿,这稿内是一个悲惨的追忆,而这追忆也正是往日历历的景象,仅是一年,但这景象已成了悲惨的追忆。不仅这些可追忆,就是去年那些哄动全城的大惨杀了后的大追悼会,在如今何尝不惊叹那时的狂热盛况呢!不知为什么这几天的天气,也似乎要增加人的忧愁,死城里的黯淡阴森,污秽恶浊,怕比追悼和珍还可哭!而风雪又似乎正在尽力的吹扫和遮蔽。

春雪还未消尽,墙根屋顶残雪犹存。我在车上想到去年“三一八”的翌晨去看医院负伤的朋友时,正是漫天漫地的白雪在遮掩鲜血的尸身。想到这里自然杨德群和刘和珍陈列在大礼堂上的尸体,枪弹洞穿的尸体,和那放在玻璃橱中的斑斑血衣,花圈挽联,含笑的遗像,围着尸体的恸哭!都涌现到脑海中,觉着那时兴奋的跃动的哀恸,比现在空寂冷淡的寂静是狂热多了。假如曾参与过去年那种盛典的人,一定也和我一样感到寂寞吧!然而似乎冬眠未醒的朋友们,自己就没有令这生命变成活跃的力量吗?我自己责问自己。

这时候我才看见拉我的车夫,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腿一拐一拐,似乎足上腿上还有点毛病,虽然挣扎着在寒风里向前去,不过那种蹒跚的景象,我觉由他一步一步的足踪里仿佛溢着人世苦痛生活压迫的眼泪!我何忍令这样龙钟蹒跚的老人,拉我这正欲求活跃生命的青年呢?我下了车,加倍的给他车价后,他苦痛的皱纹上泛出一缕惨笑!我望着他的背影龙钟蹒跚的去远了,我才进行我的路。当我在马路上独自徘徊时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我们中国来,我觉中国的现(实)像这老头子拉车,而多少公子小姐们偏不醒来睁眼看看这车夫能不能走路,只蜷伏在破车上闭着眼做那金迷纸醉的甜梦!

遗留在人间的哀恸

前些天,娜君由南昌来信说:她曾去看和珍的母亲,景象悲惨极了,她回来和瑛姊哭了一夜!听说和珍的母亲还是在病中,看见她们时只眼泪汪汪的呻吟着叫和珍!关乎这一幕访问,娜君本允许我写一篇东西赶“三一八”前寄来的,但如今还未寄来,因之我很怅惘!不过这也是可以意料到的,一个老年无依靠的寡母哭她惟一可爱而横遭惨杀的女儿,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在这宇宙间。和珍有灵,她在异乡的古庙中,能瞑目吗?怕母亲的哭泣声呼唤声也许能令她尸体抖颤呢!

她的未婚夫方君回南昌看了和珍的母亲后,他已投笔从戎去了。此后我想他也许不再惊悸。不过有一天他战罢归来,站在和珍灵前,把那一束滴上仇人之血的鲜花献上时,他也要觉着世界上的静默了!

我不敢想到“三一八”那天烈士们远留在人间的哀恸,所以前一天我已写信给娜君,让她们那天多约上些女孩儿们去伴慰和珍的母亲,直到这时我也是怀念着这桩事。在战场上的方君,或者他在炮火流弹冲锋杀敌声中已忘了这一个悲惨的日子。不过我想他一定会忆起的,他在荒场上,骋驰时,也许暂羁辔头停骑向云霞落处而沉思,也许正在山坡下月光底做着刹那甜蜜的梦呢!

那能再想到我不知道的烈士们家人的哀恸,这一夜在枕上饮泣含恨的怕迷漫了中国全部都有这种哭声吧!在天津高楼上的段祺瑞还能继续他诗棋逸兴,而不为这种隐约的哭声震颤吗?

诸烈士!假如你们灵最好给你亲爱的人一个如意的梦,令你们老母弱弟,孀妻孤儿,在空寂中得到刹那的慰藉!离乡背井,惨死在异乡的孤魂呵!你们缘着那黑夜的松林,让寒风送你们归去吧!

笔端的惆帐

一堆稿子杂乱的放在桌上,仿佛你们的尸骸一样令我不敢迫视。如今已是午夜三钟了。我笔尖上不知凝结着什么,写下去的也不知是什么?我懦弱怯小的灵魂,在这深夜,执笔写出脑海中那些可怖的旧影时,准觉着毛骨寒栗心凄怆!窗外一阵阵风过处,仿佛又听见你们的泣诉,和衣裙拂动之声。

和珍!这一年中环境毁灭的可怕,建设的可笑,从前的偕行诸友,如今都星散在东南一带去耕种。她们有一天归来,也许能献给你她们收获的丰富花果。说到你,你是在我们这些朋友中永远存在的灵魂。许多人现在都仿效你生前的美德嘉行,用一种温柔坚忍耐劳吃苦的精神去做她们的事业去了。你应该喜欢吧!你的不灭的精神是存在一切人们的心上。

在这样黯淡压迫的环境下,一切是充满了死静;许多人都从事着耕种的事,正是和风雨搏斗最猛烈的时候,所以今年此日还不能令你的灵魂和我们的精神暂时安息。自然有一日我们这般星散后的朋友又可聚拢到北京来,那时你的棺材可以正式的入葬,我们二万万觉醒解放的女子,都欢呼着追悼你们先导者的精神和热血,把鲜艳的花朵洒满你们的茔圹,把光荣胜利的旗帜插在你们的碑上。我想那时我的笔端纠结的惆怅,和胸中抑压的忧愁,也许会让惠和的春风吹掉的!

如今我在寒冷枯寂的冷室中,祷告着春风的来临和吹拂!在包裹了一切黑暗的深夜里,静待著晨曦的来临和曛照!

痛哭和珍

和珍!冷的我抖颤,冷的我两腿都抖颤!一只手擦着眼泪,一只手扶着被人踏伤的晶清,站在你灵前。抬起头,香烟缭绕中,你依然微笑的望着我们。

我永不能忘记你红面庞上深深地一双酒靥,也永不能忘记你模糊的血迹,心肺的洞穿!和珍,到底哪一个是你,是那微笑的遗影,是那遗影后黑漆的棺材!惨淡庄严的礼堂,供满了鲜花,挂满了素联,这里面也充满了冷森,充满了凄伤,充满了同情,充满了激昂!多少不相识的朋友们都掬着眼泪,来到这里吊你,哭你!看那渗透了鲜血的血衣。

多少红绿的花圈,多少赞扬你哀伤你的挽联,这不是你遗给我们的,最令我们触目惊心的便是你的血尸,你的血衣!你的血虽然冷了,温暖了的是我们的热血,你的尸虽然僵了,铸坚了的是我们的铁志。

最懦弱最可怜的是这些只能流泪,而不敢流血的人们。此后一定有许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预备好了一切去轰击敌人!指示我们吧,和珍,我也愿将这残余的生命,追随你的英魂!

四围都是哀声,似乎有万斤重闸压着不能呼吸,烛光照着你的遗容,使渺小的我不敢抬起头来。和珍!谁都称你作烈士,谁都赞扬你死的光荣,然而我只痛恨,只伤心,这黑暗崎岖的旅途谁来导领?多少伟大的工程凭谁来完成?况且家中尚有未终养的老母,未成年的弱弟,等你培植,待你孝养。

不幸,这些愿望都毁灭在砰然一声的卫士手中!当偕行社同学公祭你时,她们的哀号,更令我心碎!你怎忍便这样轻易撒手的离开了她们,在这虎威抖擞,豺狼得意的时候。自杨荫榆带军警入校,至章士钊雇老妈拖出,一直是同患难,同甘苦,同受惊恐,同遭摧残,同到宗帽胡同,同回石驸马大街。三月十八那天也是同去请愿,同在枪林弹雨中扎挣,同在血泊尸堆上逃命;然而她们都负伤生还,只有你,只有你是惨被屠杀!

她们跟着活泼微笑的你出校,她们迎着血迹模糊的你归来,她们怎能不痛哭战线上倒毙的勇士,她们怎能不痛哭战斗正殷中失去了首领!

一年来你们的毅力,你们的精神,你们的意志,一直是和恶势力奋斗抵抗,你们不仅和豺狼虎豹战,狗鼠虫豸战,还有绅士式的文妖作敌,贵族式的小姐忌恨。如今呢,可怜她们一方面要按着心灵的巨创,去吊死慰伤,一方面又恐慌着校长通缉,学校危险,似乎这艰难缔造的大厦,要快被敌人的铁骑蹂躏!

和珍!你一瞑目,一撒手,万事俱休。但是她们当这血迹未干,又准备流血的时候,能不为了你的惨死,瞻望前途的荆棘黑暗而自悲自伤吗?你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勇士,追悼你的,悲伤你的,谁能不回顾自己。

你看她们都哭倒在你灵前,她们是和你偕行去,偕行归来的朋友们,如今呢,她们是虎口余生的逃囚,而你便作了虎齿下的牺牲,此后你离开了她们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愿意你想起我,我只是万千朋友中一个认识的朋友,然而我永远敬佩你作事的毅力,和任劳任怨的精神,尤其是你那微笑中给与我的热力和温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楼梯上逢见你,你握住我手微笑的静默了几分钟,半天你问了一句,“晶清在自治会你看见吗?”便下楼去了。这印象至如今都很真的映在我脑海。第二次见你便是你的血尸,那血迹模糊,洞穿遍体的血尸!这次你不能微笑了,只怒目切齿的瞪视着我。

自从你血尸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见你封棺,漆材,和今天万人同哀的追悼会。今天在你灵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明天!

现在夜已深了,你的灵前大概也绿灯惨惨,阴气沉沉的静寂无人,这是你的尸骸在女师大最后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静的睡吧!不要再听了她们的哭声而伤心!明天她们送灵到善果寺时,我不去执绋了,我怕那悲凉的军乐,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尘中,那些蠕动的东西。他们比什么都蠢,他们比什么都可怜,他们比什么都残,他们整个都充满了奴气。当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经过他们面前,触入他们眼帘时,他们一面瞧着热闹,一面悄悄地低声咒骂你“活该”!他们说:“本来女学生起什么哄,请什么愿,亡国有什么相干?”

虽然我们不要求人们的同情,不过这些寒心的冷骨的话,我终于不敢听,不敢闻。自你死后,自这大屠杀闭幕后,我早已失丢了,吓跑了,自己终于不知道究竟去了那里?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的不要回头。假如回头,一定不忍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惆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吧!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后你便赠给我永久的沉默。我将等着,能偷生时我总等着,有一天黄土埋了你的黑棺,众人都离开你,忘记你,似乎一个火花爆裂,连最后的青烟都消灭了的时候,风晨雨夕,日落乌啼时,我独自来到你孤冢前慰问你黄泉下的寂寞。

和珍,梦!噩梦!想不到最短时期中,匆匆草草了结了你的一生!然而我们不幸的生存者,连这都不能得到,依然供豺狼虫豸的残杀,还不知死在何日?又有谁来痛哭凭吊齿残下的我们?

冷风一阵阵侵来,我倒卧在床上战栗!

玉薇

久已平静的心波,又被这阵风雨,吹皱了几圈纤细的银浪,觉着窒息重压的都是乡愁。谁能毅然决然用轻快的剪刀,挥断这自吐自缚的罗网呵!

昨天你曾倚着窗默望着街上往来的车马,有意无意地问我:“波微!前些天你寄我那封信含蓄着什么意思?”我当时只笑了笑,你说了几声“神秘”就走了。今天我忽然想告你一切,大胆揭起这一角心幕给你看:只盼你不要讥笑,也不要惊奇。

在我未说到正文以前,先介绍你看一封信,这封信是节录地抄给你:

飞蛾扑火而杀身,青蚕作茧以自缚,此种现象,岂彼虫物之灵知不足以见及危害?要亦造物网罗有一定不可冲破之数耳。物在此网罗之中,人亦在此网罗之中,虽大力挣扎亦不能脱。君谓“人之所幸幸而希望者,亦即我惴惴然而走避者”,实告君,我数年前即为坚抱此趋向之一人,然而信念自信念,事实则自循其道路,绝不与之相侔;结果,我所讪笑为追求者固溺矣,即我走避者,又何曾逃此藩篱?

世界以有生命而存在,我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君亦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吾人虽有时认得狂涡呓梦,然所能者仅不过认识,实际命运则随此轮机之旋转,直至生命静寂而后已。吾人自有其意志,然此意志,乃绝无权处置其命运,宰制之者乃一物的世界。人苟劝我以憬悟,勿以世为有可爱溺之者;我则愿举我之经验以相告,须知世界绝不许吾人自由信奉其意志也。我乃希望世人有超人,但却绝不信世上会有超人,世上只充满庸众。吾人虽或较认识宇宙;但终不脱此庸众之范围,又何必坚持违生命法则之独见,以与宇宙抗?

看完这封信,你不必追究内容是什么?相信我是已经承认了这些话是经验的事实的。

近来,大概只有两个月吧!忽然觉得我自己的兴趣改变了,经过许多的推测,我才敢断定我,原来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爱恋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是我的学生。

这自然是一种束缚,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隔绝,我们的心情是愈压伏愈兴奋,愈冷淡愈热烈;直到如今我都是在心幕底潜隐着,神魂里系念着。她栖息的园林,就是我徘徊萦绕的意境,也就是命运安排好的囚笼。两月来我是这样沉默着抱了这颗迂回的心,求她的收容。在理我应该反抗,但我决不去反抗,纵然我有力毁碎,有一切的勇力去搏斗,我也不去那样做。假如这意境是个乐园,我愿作个幸福的主人,假如这意境是囚笼,我愿作那可怜的俘虏。

我确是感到一种意念的疲倦了。当桂花的黄金小瓣落满了雪白的桌布,四散着清澈的浓香,窗外横抹着半天红霞时;我每每沉思到她那冷静高洁的丰韵。朋友!我心是这样痴,当秋风吹着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旋舞,枝上的小鸟悼伤失去的绿荫时,我心凄酸的欲流下泪来;但这时偶然听见她一声笑语,我的神经像在荒沙绝漠寻见绿洲一样的欣慰!

我们中间的隔膜,像竹篱掩映着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云遮蔽着幽静皎洁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着灿烂的星辉,听深涧流水,疑惑是月娥环佩声似的那样令人神思而梦游。这都是她赐给我的,惟其是说不出,写不出的情境,才是人生的甜蜜,艺术的精深呢!

我们天天见面,然而我们都不说什么话,只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尝试了这种神秘隐约的力的驱使,我可以告诉你,似在月下轻弹琵琶的少女般那样幽静,似深夜含枚急驱的战士般那样渺茫,似月下踏着红叶,轻叩寺门的老僧那样神远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绝莫有人相信我这毁情绝义的人,会为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烧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扑灭。

有一天下午,她轻轻推开门站在我的身后,低了头编织她手中的绒绳,一点都没有惊动我;我正在低头写我的日记,恰巧我正写着她的名字。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见她,那时我的脸红了!半晌才说了一句不干紧要的话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我这样局促可怜。

我只好保留着心中的神秘,不问它银涛雪浪怎样淹没我,相信那里准有个心在——那里准有个海在。

写到这里我上课去了。吃完饭娜君送来你的信,我钦佩你那超越世界系缚的孤渺心怀,更现出你是如何的高洁伟大,我是如何的沉恋渺小呵!最后你因为朋友病了,战争阻了你的归途,你万分诅恨和惆怅!诚然,因为人类才踏坏了晶洁神秘的原始大地,留下这疏散的鸿爪;因为人类才废墟变成宫殿,宫殿又变成丘陵;因为人类才竭血枯骨,攫去大部分的生命,装潢一部分的光荣。

我们只爱着这世界,并不愿把整个世界供我支配与践踏。我们也愿意戴上银盔,骑上骏马,驰骋于高爽的秋郊,马前有献花的村女,四周有致敬的农夫;但是何忍白玉杯里酌满了鲜血,旗麾下支满了枯骨呢?自然,我们永远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这几夜月儿皎莹,心情也异常平静。心幕上掩映着的是秋月,沙场,凝血,尸骸;要不然就是明灯绿帏下一个琴台上沉思的情影。玉薇!前者何悲壮,后者何清怨?

寄山中的玉薇

夜已深了,我展着书坐在窗前案旁。月儿把我的影映在墙上,那想到你在深山明月之夜,会记起漂泊在尘沙之梦中的我,远远由电话铃中传来你关怀的问讯时,我该怎样感谢呢,对于你这一番抚慰念注的深情。

你已惊破了我的沉寂,我不能令这心海归于死静;而且当这种骤获宠幸的欣喜中,也难于令我漠然冷然的不起感应;因之,我挂了电话后又想给你写信。

你现在是在松下望月沉思着你凄凉的倦旅之梦吗?是伫立在溪水前,端详那冷静空幻的月影?也许是正站在万峰之颠了望灯火莹莹的北京城,在许多黑影下想找我渺小的灵魂?也许你睡在床上静听着松涛水声,回想着故乡往日繁盛的家庭,和如今被冷寂凄凉包围着的母亲?

玉薇!自从那一夜你掬诚告我你的身世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这样苦痛可怜而又要扎挣奋斗的我们。更有许多无力挣扎,无力奋斗,屈伏在铁蹄下受践踏受凌辱,受人间万般苦痛,而不敢反抗,不敢诅咒的母亲。

我们终于无力不能拯救母亲脱离痛苦,也无力超拔自己免于痛苦,然而我们不能不去挣扎奋斗而思愿望之实现,和一种比较进步的效果之获得。不仅你我吧!在相识的朋友中,处这种环境的似乎很多。每人都系恋着一个孤苦可怜的母亲,她们慈祥温和的微笑中,蕴藏着人间最深最深的忧愁,她们枯老皱纹的面靥上,刻划着人间最苦最苦的残痕。然而她们含辛茹苦柔顺忍耐的精神,绝不是我们这般浅薄颓唐,善于呻吟,善于诅咒,不能吃一点苦,不能受一点屈的女孩儿们所能有。所以我常想:我们固然应该反抗毁灭母亲们所居处的那种恶劣的环境,然而却应师法母亲那种忍耐坚苦的精神,不然,我们的痛苦是愈沦愈深的!

你问我现时在做什么?你问我能不能拟想到你在山中此夜的情况?你问我在这种夜色苍茫,月光皎洁,繁星闪烁的时候我感到什么?最后你是希望得到我的长信,你愿意在我的信中看见人生真实的眼泪。我已猜到了,玉薇!你现时心情一定很纷乱很汹涌,也许是很冷静很凄凉!你想到了我,而且这样的关怀我,我知道你是想在空寂的深山外,得点人间同情的安慰和消息呢!

这时窗角上有一弯明月,几点疏星,人们都转侧在疲倦的梦中去了;只有你醒着,也只有我醒着,虽然你在空寂的深山,我在繁华的城市。这一刹那我并不觉寂寞,虽然我们距离是这样远。

我的心情矛盾极了。有时平静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时奔腾涌动如驰骋沙场的战马,有时是一道流泉,有时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时虽然在深山也会感到一种类似城市的嚣杂,在城市又会如在深山一般寂寞呢!我总觉人间物质的环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两道深固的堑壁。

为了你如今在山里,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去年暑假我在卧佛寺住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论日夜的在碧峦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星,听松涛,听泉声,镇日夜沉醉在自然环境的摇篮里。

同我去的是梅隐、揆哥,住在那里招待我的是几个最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和我命运仿佛,似乎也被一种幻想牵系而感到失望的惆怅,但又要隐藏这种惆怅在心底去咀嚼失恋的云弟。

第一夜我和他去玉皇顶,我们睡在柔嫩的草地上等待月亮。远远黑压压一片松林,我们足底山峰下便是一道清泉,因为岩石的冲击,所以泉水激荡出碎玉般的声音。那真是令人忘忧沉醉的调子。我和他静静地等候着月亮,不说一句话,心里都在想着各人的旧梦,其初我们的泪都避讳不让它流下来。过一会半弯的明月,姗姗地由淡青的幕中出来,照的一切都现着冷淡凄凉。夜深了,风涛声,流水声,回应在山谷里发出巨大的声音;这时候我和云弟都忍不住了,伏在草里偷偷地咽着泪!我们是被幸福快乐的世界摒弃了的青年,当人们在浓梦中沉睡时候,我们是被抛弃到一个山峰的草地上痛哭!谁知道呢?除了天上的明月和星星。涧下的泉声,和山谷中卷来的风声。

一个黑影摇晃晃的来了,我们以为是惊动了山灵,吓的伏在草里不敢再哭。走近了,喊着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揆哥,他笑着说:“让我把山都找遍了,我以为狼衔了你们去。”

他真像个大人,一只手牵了一个下山来,云弟回了百姓村,我和揆哥回到龙王庙,梅隐见我这样,她叹了口气说:“让你出来玩,你也要伤心!”那夜我未曾睡,想了许多许多的往事。

第二夜在香山顶上“看日出”的亭上看月亮,因为有许多人,心情调剂的不能哭了,只觉着热血中有些儿凉意。上了夹道绿荫的长坡,夜中看去除了斑驳的树影外,从树叶中透露下一丝一丝的银光;左右顾盼时,又感到苍黑的深林里,有极深极静的神秘隐藏着。我走的最慢,留在后面看他们向前走的姿势,像追逐捕获什么似的,我笑了!云弟回过头来问我:“你为什么笑呢?又走这样慢。”

“我没有什么追求,所以走慢点。”我有意逗他的这样说。我们走到了亭前,晚风由四面山谷中吹来,舒畅极了!不仅把我的炎热吹去,连我心底的忧愁,也似乎都变成蝴蝶飞向远处去了。可以看见灯光闪铄的北京,可以看见碧云寺尖塔上中山灵前的红旗,更能看见你现在栖息的静宜园。

第三夜我去碧云寺看一个病的朋友。我在寺院中月光下看见了那棵柿树,叶子尚未全红,我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想无知的柿树不知我留恋凭吊什么吧?这棵树在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人心中,结下相同的因缘。留下一样的足痕和手泽。这真不能不令我赞叹命运安排得奇巧了。有这三天三夜的浪游,我一想到西山便觉着可爱恋。玉薇!你呢?也许你虽然住在山中,不能像我这样尽兴的游玩吧?山中古庙钟音,松林残月,涧石泉声,处处都令人神思飞越而超脱,轻飘飘灵魂感到了自由;不像城市生活处处是虚伪,处处是桎梏,灵魂踞伏于黑暗的囚狱不能解脱。

夜已深了,我神思倦极,搁笔了吧!我要求有一个如意的梦。

梅隐

五年前冬天的一个黄昏,我和你联步徘徊于暮云苍茫的北河沿,拂着败柳,踏着枯叶,寻觅梅园。那时群英宴间,曾和你共沐着光明的余辉,静听些大英雄好男儿的伟论。昨天我由医院出来,绕道去孔德学校看朋友,北河沿败柳依然,梅园主人固然颠沛在东南当革命健儿,但是我们当时那些大英雄好男儿却有多半是流离漂泊,志气颓丧,事业无成呢!

谁也想不到五年后,我由烦杂的心境中,检寻出这样一段回忆,时间一天一天地飞掠,童年的兴趣,都在朝霞暮云中慢慢地消失,只剩有青年皎月是照了过去,又照现在,照着海外的你,也照着祖国的我。

今晨睡眼朦胧中,你廿六号的信递到我病榻上来了。拆开时,粉色的纸包掉下来,展开温香扑鼻,淡绿的水仙瓣上,传来了你一缕缕远道的爱意。梅隐!我欣喜中,含泪微笑轻轻吻着她,闭目凝思五年未见,海外漂泊的你。你真的决定明春归来吗?我应用什么表示我的欢迎呢?别时同流的酸泪,归来化作了冷漠的微笑;别时清碧的心泉,归来变成了枯竭的沙摊;别时鲜艳的花蕾,归来是落花般迎风撕碎!何处重撷童年红花,何时重摄青春皎颜?挥泪向那太虚,嘘气望着碧空,朋友!什么都逝去了,只有生之轮默默地转着衰老,转着死亡而已。前几天皇姊由Sumatra来信,她对我上次劝她归国的意见有点容纳了,你明春可以绕道去接她回来,省的叫许多朋友都念着她的孤单。她说:

在我决志漂泊的长途,现在确乎感到疲倦,在一切异样的习惯情状下,我常想着中华;但是破碎河山,糜烂故乡,归来后又何忍重来凭吊,重来抚慰呢?我漂泊的途程中,有青山也有绿水,有明月也有晚霞,波妹!我不留恋这刹那寄驻的漂泪之异乡,也不留恋我童年嬉游的故国;何处也是漂泊,何时也是漂泊,管什么故国异地呢?除了死,哪里都不是我灵魂的故乡。

有时我看见你壮游的豪兴,也想远航重洋,将这一腔烦闷,投向海心,浮在天心;只是母亲系缚着我,她时时怕我由她怀抱中逸去,又在我心头打了个紧结;因此,我不能离开她比现在还远一点。许多朋友,看不过我这颓丧,常写信来勉策我的前途,但是我总默默地不敢答复他们,因为他们厚望于我的,确是完全失望了。

近来更不幸了,病神常常用她的玉臂怀抱着我;为了病更使我对于宇宙的不满和怀疑坚信些。朋友!何曾仅仅是你,仅仅是我,谁也不是生命之网的漏鱼,病精神的或者不感受身体的痛苦,病身体的或者不感受精神的斧柯;我呢!精神上受了无形的腐蚀,身体上又受着迟缓而不能致命的痛苦。

你一定要问我到底为了什么?但是我怎样告诉你呢,我是没有为了什么的。

病中有一次见案头一盆红梅,零落得可怜,还有许多娇红的花瓣在枝上,我不忍再看她萎落尘土,遂乘她开时采下来,封了许多包,分寄给我的朋友,你也有一包,在这信前许接到了。玉薇在前天寄给我一首诗,谢我赠她的梅花,诗是:

话到飘零感苦辛,月明何处问前身?

甘将疏影酬知己,好把离魂吊故人;

玉碎香消春有恨,风流云散梦无尘,

多情且为留鸿爪,他日芸窗证旧因。

同时又接到天辛寄我的两张画片:一张是一片垂柳碧桃交萦的树林下,立着个绯衣女郎,她的左臂绊攀着杨柳枝,低着头望着满地的落花凝思。一张是个很黯淡苍灰的背景,上边有几点疏散的小星,一个黑衣女郎伏在一个大理石的墓碑旁跪着,仰着头望着星光祈祷——你想她是谁?

梅隐!不知道那个是象征着我将来的命运?

你给我寄的书怎么还不寄来呢?揆哥给你有信吗?我们整整一年的隔绝了,想不到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寄来一张卡片,上边写着:

愿圣诞节的仁风,吹散了人间的隔膜,

愿伯利恒的光亮,烛破了疑虑的悲哀。

其实,我和他何尝有悲哀,何尝有隔膜,所谓悲哀隔膜,都是环境众人造成的,在我们天真洁白的心版上,有什么值得起隔膜和悲哀的事。现在环境既建筑了隔膜的幕壁,何必求仁风吹散,环境既造成了悲哀,又何必硬求烛破?

只要年年圣诞节,有这个机会纪念着想到我们童年的友谊,那我们的友谊已是和天地永存了。揆哥总以为我不原谅他,其实我已替他想得极周到,而且深深了解他的;在这“隔膜”“悲哀”之中,他才可寻觅着现在人间的幸福;而踢给人间幸福的固然是上帝;但帮助他寻求的,确是他以为不谅解他的波微。

我一生只是为了别人而生存,只要别人幸福,我是牺牲了自己也乐于去帮助旁人得到幸福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过我也只是这样希望着,有时不但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罪恶,而且是一种罪恶的玩弄呢!虽然我不辩,我又何须辩,水枯了鱼儿的死,自然都要陈列在眼前,现在何必望着深渊徘徊而疑虑呢!梅隐!我过去你是比较知道的,和揆哥隔绝是为了他的幸福,和梅影隔绝也是为了他的幸福……因为我这样命运不幸的人,对朋友最终的披肝沥胆,表明心迹的,大概只有含泪忍痛的隔绝吧?

母亲很念你,每次来信都问我你的近况。假如你有余暇时你可否寄一封信到山城,安慰安慰我的母亲,也可算是梅隐的母亲。我的病,医生说是肺管炎,要紧大概是不要紧,不过长此拖延,精神上觉着苦痛;这一星期又添上失眠,每夜银彩照着紫蓝绒毡时,我常觉腐尸般活着无味;但一经我抬起头望着母亲的像片时,神秘的系恋,又令我含泪无语。梅隐!我应该怎样,对于我的生,我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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