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这些年我已迷恋上了自己的故事,无论其悲欢,正如这天空可以容纳每一朵流云,无论其美丑。”
只要你过得能比他们好
故事都是真实的,若非亲眼所见,我很难相信这就是生活。
昨天晚上我在妈妈单位楼下等她下班,因为时间比较久,我就在二楼一个民办辅导班的办公室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待。来补课的基本都是小学和初中的学生,昨天正好是年前最后一节课,预交学费的家长络绎不绝。这时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家长,魁梧而和善,穿着黑色的羽绒衣,匆忙的脚步卷来一团屋外的寒气。“我交费。”说着从单肩背包里拿出一个保鲜袋大小的白塑料袋,里面满满地包着六沓钱,每一沓都有零有整地按面值排列着。周围的人不免有些好奇,我也用余光观察着:他小心取出其中的一叠数了一遍有些尴尬地说:“不对,这是奥数。”换了一叠继续数:“不对,这是外语。”第三次终于取对了,轻轻放在桌上:“这次对了。”交完转身就匆匆走了,再没多余的话,今天的任务可能就是把手里的六沓钱都交出去吧。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但那个背影和不多不少的几句话让一旁的我心里突然沉甸甸也空荡荡的。
另一幕大概是几分钟以后吧,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没有背包,手里只握着一个很旧很旧的钱包,周围已经磨起了毛边。她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低声问了一句:“我能每节课交每节课的钱吗?”“是不是因为不能每次按时来啊?”“嗯……不是……两个孩子,一下交不了那么多……”门外一对双胞胎小男孩在乖乖地等妈妈出来,我突然知道她为什么把声音压这么低了。那两个男孩半张着嘴向里面张望着,也许他们不会知道妈妈在和老师说什么,但他们相信,妈妈一出来就说明他们可以进去听课了。那个阿姨说着脸红了,和围巾红成了一个颜色,老师有些犹豫却也答应了。她欣喜地打开钱包,冻得通红的手抓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面值最大的是五块钱。办公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寒风敲打窗户,我死死盯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觉得有热热的液体在我的眼眶里——那个叔叔,那个阿姨,还有那些拿着银行卡穿梭于辅导班之间的朴实的家长,我瞬间明白为什么每个父母交学费时都忌讳让自己的孩子看到。
门外的椅子上有两个阿姨一边等孩子一边聊天,我虽没有抬头,但听得一清二楚。
“今年过年的衣服你买好了吗?”
“给儿子买了,他期末两门考了100,就当鼓励他一下。我看上一双鞋倒也不贵,想想算了,一双鞋等于他的四节英语课,最后我和老公都没买,我打不打扮也就这样了……”
“你儿子学习好,现在省点就等着将来享福吧……我姑娘报班开销太大了,本来和她爸商量好一开学就把国际象棋和舞蹈停了,只取了语数外三门课的钱,结果看见孩子挺喜欢下棋,昨天陪她上舞蹈课看她跳得挺好又舍不得停了,回去和她爸一商量,算了,喜欢就学吧,一咬牙上午又取了一万块钱……”
之后就是两个家长的笑声,默契而辛酸,里面满满都是坚定的憧憬。有句话叫痛并快乐着,那种期待紧紧地系在孩子求知的路上,可在门的那一头,那些正在看着黑板的孩子会懂吗?我不禁回头看了看两个阿姨,她们很满足,可那满足的神态美得像童话一样。
《新语文读本》小学版有一个单元标题是“看生活的艰辛”,题下收录的是一些名作家记述早年艰苦生活的文章,每一篇都很感人很震撼,却终究是属于那一代人的哀凉:三年自然灾害,“文革”十年动乱……如今的一切纵然不涉及生死,可时代用冷峻的目光打量着无数普通的家庭,无数沉默却充满希望的年轻父母。我习惯了坐在教室看着黑板,若非看到,我永远不会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在上演着什么。当然,也许会听到几声偶尔传来的欢笑,听不到原因和结果,只知道父母因为聊得开心所以笑了。
十年前,在我读中学小学的时候补课费用还没有现在这么高,虽然辛苦但学什么不学什么基本上还有一点主动权。我经历过最残酷的就是补课的地方按排名分班,按报名先后排座位,为了给孩子抢一个好座位,那时候就已经有家长凌晨去排队。我印象里有一个连续几次都考前几名小姑娘一次分班考试考砸了,报名那天我从报名室门口路过,一个留短发戴眼镜瘦瘦小小的阿姨从里面开心地出来,边走边说:“我求了×老师一上午,她终于答应把我家××调到一班了!”原来她就是××的妈妈,别人说她排了半个晚上的队。
事情过去十三年了,那个瘦小的阿姨只和我打过一个照面,可她欣喜若狂的神态和带着血丝的眼睛却一直刻在我的记忆里。关于她女儿,我只是听说过,因为那个名字很大众化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之后每一次提起她甚至听到重名重姓的人都会想起那对母女,我发自内心地祝她一切安好,一切顺利,让她的妈妈能真正享受到如愿以偿的快乐而非绝处逢生的欣喜。
日子一天天流走,上大学以后这些事就渐行渐远,最多就是在电话里听妈妈说说表妹的近况。那天我遇见了小姨,因为急着去接表妹就没有多聊,无非问问期末考得怎么样,假期课补得多不多。她成绩一直很好,我说:“她今年中考留本校应该没有问题吧?”“话是这么说,可考试这个东西不到最后谁能说准呢?真要百分之一的考砸几率被碰到了也没办法……”我只能点头,的确没有绝对的事。我说:“考砸了那就掏三万块钱择校进呗。”她叹了一口气说:“真要是她发挥失常了如果钱能解决问题,再掏三万也得让她留在本校啊……”
回家路上我妈说表妹现在每天从早晨七点半补课补到晚上七点,寒假的费用比学费都贵。以前过节回姥姥家我在屋里学习她在外面看电视,后来她被小姨也骂着进里屋学习,再后来一进门她就一声不吭乖乖做题。我长大了,她也是。三年前,她妈妈每天把她的成绩加了一遍又一遍看能不能保送到重点初中,现在又在根据每一次摸底考试的成绩估计中考能考多少。这些日子谁都不容易,也不知道是银行卡上的数字还是考卷上的数字就把父母折腾老了。很小的时候小妹儿问我:“紫薇和小燕子为什么要替容嬷嬷求情?”去年过年她问我:“你说我万一留不到附中是不是特别丢人?”其间谁也说不清发生了多少,又或许什么也没发生过。没有剥削也没有了压迫,面对着这个梦寐以求了很久的世界太多事反倒不知道该抱怨谁了。
最辛酸的并不是付出,而是付出了却不知道能不能收获。父母和普通人最大的区别就是别人给你的一切都是一种投资,而父母做的一切都不求结局只求心安。倘若考前问父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很少有人会说让孩子考上哪所学校,而是说让孩子能好好睡一觉,太辛苦了。奉献的时候每个人都想过回报,但奉献太多了回报反倒变得不重要了。记得有一个阿姨和我妈妈聊天的时候说过:“以前总想着等孩子有出息了给我多少东西,后来一算,等他出人头地的时候我的年龄估计也享受不了什么了,做这些无非是将来心里踏实,觉得不欠孩子的。”
这世上大多是普通人家普通父母,为了一个心安要搭上太多珍贵的东西,我并不仇视我们的教育制度——它是为生命的平等而存在的,从未丧失过对生命的关怀。只是一代人有一代人道不明的苦衷,正如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难言的伤痕,现实越是刺眼就越不知作何评价。父母,也许他们是大学生,也许他们连小学文化都没有,也许是拿着一张银行卡到处透支,也许抓着一把零钱一点一点攒着学费,但每一个人都值得我们致敬,因为他们不是不心疼钱而是拮据的时候只剥削自己,他们不是花钱从不犹豫而是犹豫的时候不会让你看到。他们只会告诉你:“学习吧,我们有的是钱供你。”但不会让你知道那张卡上变化的数字里透支了多少辛劳,不要把他们当成智慧的投资者,他们根本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过得能比他们好。
2013年2月3日
补记:
2013年过年前夕,我把这篇文章发在了人人网和QQ空间里,短短几天阅读量就超过了10W,那时候,正在读大三的我并不知道10W+意味着什么,只自得其乐地沉醉在各种文末互动和悄悄话留言中。
后来几次偶然的机会,我再浏览到它的时候,大家已经渐渐淡化了作者和出处。在些许无奈之余,我也为它给人们带来了延续多年的温暖和感动而默默地欣慰。但正是从这篇文章开始,我被很多未曾谋面的读者不断“怂恿”着出个人文集。九年以后的今天,而立之年的我终于实现了这个理想,我也终于可以让这篇文章从九年前的网络“红文”变成永远珍藏的铅字。
在书中,我隐去了原文真实的城市与学校,而当年生怕自己中考发挥失常的表妹也在几年前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重点大学的医学生。未来有一天,如果我的孩子问我:“妈妈,当年你们是怎么读书的?”我会把这篇文章递给他,然后用意味深长的语气告诉他:“只要你过得能比我们好。”
2021年11月20日
因为她送我一只青海
一个半月之前我就收到彤的来信了,信里说五一她要去青海旅行,于是半个月前又收到了她从那里寄来的明信片。她寄给我的每张明信片我都一一珍藏,更确切地说是在珍藏背后那一段段对照片和生活的注解。
我还清楚地记得大一那年圣诞节她在祝福我的贺卡上一面抱怨基础科学的大作业有多难写,通宵的日子有多悲剧,该死的自习室是怎样让她手脚冰凉,一面还劝我要乐观,所有的罪都不会白受……那还是我来上海的第一年,那年冬天下雪了,我一个人坐在外面呆呆地看着雪花吝啬地从天而降——在水里,在枝头,在屋檐,在发梢。那个岁尾我经常看着她长长的“祝福”傻笑,但形式上我只回了一条同祝的短信,因为大一那年没有谁的道路不是迷茫的,像高中时候一样,我依旧会常常发呆,没什么结果亦没什么理由,不一样的是再也不会有谁把我从自己的世界里推醒。
大二暑假她一边留在北京准备托福考试一边做夏令营的辅导员,暑假结束的时候,她从那些打算寄给即将升入高三的孩子的明信片里挑出最漂亮的一张寄给我,背面是图书馆的一面墙,墙壁上爬满了火红的枫叶:我甚至可以看清支撑生命的脉络,看清战胜萧瑟的年轻。她说里面一定坐着很多孜孜不倦的人,还说每次看到这个就会想我,只可惜有那么些时候我真的受之有愧。七月我也没有回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偶尔在QQ上聊天,我们像几年前一样聊着梦想和未来,最后一致认可的梦想就是“一要瘦,二要当一个纯女人,三要当一个学霸”,于是就有了“瘦瘦的女学霸”。之后不论是过节还是生日,私下里发短信我们常常用它表达祝福。可生活就是这样,总有那么一些东西我们曾经那么不顾一切地走近,可走得很近的同时也走得很累。但不论如何能成为信仰的终归是圣洁的,就像猎鹰在追着太阳一样,没有人会无知到赌一个结果,只有那个向往的姿势却定格成了图腾。
她去青海前给我写过一封长信,之前常常抱怨因为数学专业的缘故自己的文笔退化得一无所有,可我收到的仍是飞扬的文采和丰富的精神内核,正如她一直拥有的饱满的灵魂。梦想又一次成为了我们避不开的话题,我很希望像之前每一次通信一样提笔洋洋洒洒几千字,可事实却是那些日子我和她一样落寞,她的问题也把我难得一塌糊涂。是啊,很多年前的高中的黄昏,遗留在操场一边的台阶上的梦想早已蒙上了灰尘,一年前的深夜萌生出的“瘦瘦的女学霸”的梦想也常常搁浅,那么现在呢?消解了梦想却徒有一个做梦的权利。
我常常炫耀地认为自己早已不是那个为小小的得失就或喜或悲的小丫头了,可事实上我又是那么真实地希望生活能给我一个欢呼雀跃的理由,哪怕这个理由只是一块糖。
半个月前我看着她从青海寄来的明信片:天空是永远平静的湖水,湖水是永不平静的天空,天水之间的界线是一对雪白的翅膀,和一零年圣诞节的大雪洁白成一个颜色。
她说青海美极了,那种鸟儿每年都会飞好远的路从俄罗斯来这里过冬,未曾谋面却似曾相识。我知道,这世上最美的也许不是因繁花似锦而争奇斗妍,而是在凄凉单调的世界里看到生命的色彩。骄傲大概就是那样一个词语,不是穿着夜玫盛放的旗袍昂首挺胸踏过红灯绿酒,而是在午夜散场后用半生洞穿离合沧桑,在风里,在雨里,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
你看啊,天气又转暖了,这是没有枫叶的初夏,也是永远不会冷清的南国,但我又似乎是见过了白色的飞雪和白色的翅膀,因为她送我一只青海,因为若是她说很美,那一定是美极了。
2013年5月24日
翻过二十岁的围墙
从小就觉得这世上最美的发型莫过于及腰的长发。
读小学的时候我的班主任就是一位留着长发的女老师,从背后看,那乌黑的头发像瀑布一样迷人,于是在特定的年月里“女人”的概念是等同于“长发”的。那些年每当被人问及梦想:医生、老师、科学家还有大总统,身边此起彼伏的稚嫩呼声,热血沸腾的纯朴呐喊,而在我的脑子里总闪过一个贻笑大方却终未能说出口的念头,便是有乌黑及地的长发。
如今,我已跨过了二十岁的墙围,昔日里呼喊着医生老师科学家的小伙伴们都已长大成人,当初的人生梦想因无人问津而湮灭难寻,我亦然,二十多年长发从未及腰。
“待我长发及腰”今已是一个风靡的玩笑,只是之于我,这个玩笑一直那样真实地存在着,沉实地生长着,无声地敲打着那一个一个孤单的岁月。我当然知道,长大却未能成为自己想要的模样,这结局太过寻常,因为我们都是平凡人,对于平凡人,如愿以偿本来就是一件奢侈品。可更茫然的大概是梦想成真过后却突然忘了这为什么会成为我们的梦想,我们拥有的不再是想要的,而人早已不是那个过去的人。
对着声势浩大的春天,我期待着这一年会因期待而美好起来,在最绝望的时候明白,有一个叫春天的季节总会如期而至,总会守候在一个地方,等待着那个长发或短发的自己。我一直相信着,并且相信了很多年。
也许有一天我欣喜地披着及腰的长发站在镜子面前,却猛然发现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样子,那一刻我一定会听到一个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在我心底摔得粉碎吧。那么摔碎它的又何止是长发?
幼年的时候,每次考砸回家的路上就会幻想从云层里钻出来一个可以把我带到天顶的东西。那时候我期望的只是单纯地逃离自己的故事,只是侥幸地和一个注定的结局擦肩而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顶的流云依旧安详。我知道,在那安详的云朵身后从来就没有什么救赎,有的只不过是安徒生留下的一座座永远不会被找到的殿堂。它能给我的没有王子没有野兽,有的只是一场让人清醒或绝望的冷雨,和每个清晨都不会失约的阳光。
是的,我明白了,没有人可以逃离自己的故事。读中学以后我便再没有想过逃走,渐渐的,我不再问候那些陪伴过的片片云彩,久而久之,在我的视野里除了真实的生活什么都没有了。
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高三的我很想像之前一样记录下十七岁一整年的故事和对十八岁的祝语,充满希望地迎接长大的自己。可深夜我看着桌子上翻开的卷子和横七竖八躺在一旁的草稿纸,无论如何不知道怎么讲述。我只好迷迷糊糊地拿来一张纸写了一首长诗迎接着自己的十八岁,我只记得那一刻我有太多话想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今天我整理抽屉的时候看到了那张皱皱巴巴的草稿纸,背面是乱七八糟的曲线,是很丑很丑的椭圆,还有解了一半的方程;正面却是我十八岁那年的梦想,是我朦胧的睡眼里看到的难辨真假的生活。读到诗的最后一节,我突然觉得脸烧得通红,突然觉得,时间你可不可以带我看看那个四年前的自己。
有谁会记得那个不知长短的子夜
我守住了泡沫般的幽梦一帘
往事散落成绮
记忆化作云烟
我向着霞光撒网
这一次
结局照海依天
离开家以后懒得再去想那守望过的日子,尽管阳光依旧欢乐地敲打我的窗口,我却很少欢呼雀跃,更不会记得自己曾说它照海依天。今年暑假我没有回家,晚上回到宿舍把椅子拖到阳台上捕捉一点点吝啬的小风,一边背考研政治一边盼着第二天快一点来。可是有一天傍晚,在我抬起头的瞬间发现那一刻的天蓝得好清澈,我怔怔地坐在那里。云是雪白色的,像莲花一样纯净而圣洁。我突然想起童年那些尘封的联想,彼时我似乎又愿意相信在这背后有一个容纳着无数希望的世界。我知道这里不会跑出天使和王子带我逃避自己的故事,事实上,这些年我已迷恋上了自己的故事,无论其悲欢,正如这天空可以容纳每一朵流云,无论其美丑。
《兰戈》里说,没有人可以逃避自己的故事。
你知道吗?翻过二十岁的围墙,天好高,云好美。
2013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