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口译过程中不能有沉默出现。同声传译卡莫·洛姆布如此感慨。他是匈牙利人,精通英、德、法、俄、匈五国语言。
演讲者偶尔出现停顿的时候,会博得听众的好感:“哎呀,不止是要说的内容,他肯定连怎么措辞都考虑过了,多么真诚的人啊。”可是,如果同声传译吞吞吐吐,就连总打瞌睡的人也会开始抱怨:“什么?怎么回事!莫非他们那帮人在同声传译室里打盹儿不成?”
——拙译《我的外语学习法》
是的,做口译时绝对不能一声不吭。我虽然牢牢记着这一点,但做起翻译来还是会有磕磕绊绊的时候。失败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不过,长年靠这一行吃饭,我体内已经不知不觉形成了迅速忘记失败的自我防御系统,最重要的是蒙混过关的本领越来越厉害了。但初出茅庐时的一次失败,现在回忆起来,内心还是会涌起阵阵苦涩。
那是在北方领土问题国际研讨会上的简短发言。发言者是研究国际政治的学者P,他以身为苏联政府的智囊团成员而闻名,后来还相继担任过俄罗斯联邦外长及总理。
“各位,打算从……开始吗?”
这个“……”听起来像是“Ab ovo”,我不知道这句俄语的意思,但不弄清楚这个地方又没法翻译。情急之下,想到日俄双方眼下正将争论的焦点放在是日本还是俄罗斯先发现“北方四岛”的问题上,再加上P的口吻听起来有点像责难,于是我敷衍地翻译为:“各位,打算从那种话题开始吗?”
结果日本方面的几位出席者勃然大怒:“什么叫那那那那那种话题?”我吓得魂飞魄散,但为了不暴露刚才的敷衍行为,翻成俄语的时候,我又撒了个谎:“什么叫AB OVO?”
P回答说:“如果硬要说清AB OVO的话,会掉进先有蛋还是先有鸡这个没完没了的连锁地狱里。”
因为事先打过招呼,他说完这句话就离席了。我极其惊险的走钢丝行为画上了句号,会议也在和平的气氛中结束。
会议结束后查了查俄日词典,发现“AB OVO”一词不是以西里尔字母,而是以罗马字记载的,并且有“拉丁语”的标记,意思是“从……开始”。不过这种情况一般不是拉丁语就是希腊语。不仅是俄语,把欧洲文明圈的语言翻译成日语时,口译者最害怕演讲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说出希腊语或拉丁语的惯用语,或是某首著名诗歌的一节原文。做笔译的人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找,但做口译只能在现场靠知识和教养来判断。直到最近,在欧洲各国,古典语[1]还是高级中学和公立中学的必修课。由于古典语方面的素养是接受高级教育的证明,也是身份的象征,所以现在仍然有这种传统。在演讲中见缝插针,插入一些希腊语和拉丁语来炫耀自身的教养,已经成为雄辩之术的组成部分了。即使那些话毫无实质意义,也有显示自身修养的效果,所以时常在这样的场合出现。这与日本人喜欢古汉语典故的来龙去脉是一样的。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刚开始研究俄国文学的时候,经常遇到这种表达方式,深入探究了一下,姑且在十九世纪俄国著名的文艺批评家V.G. 别林斯基的文章中找到了这个短语。
我不想像过去、现在,甚至未来的文艺批评家们那样,像演奏同一首曲子般从AB OVO LEDAEUS(从勒达的蛋)开始……我可不想咯吱咯吱地不停捣鼓荷马呀,维吉尔呀,德摩斯梯尼呀,或者西塞罗他们的遗骨。
——《文学的幻想》
对,对,是希腊神话《勒达的蛋》。埃托利亚的国王特斯提奥斯的女儿叫勒达,宙斯醉心于她的绝世美貌,化身天鹅与她相会。结果,勒达生下了蛋,其中一颗蛋孵出了海伦。海伦长大后成为希腊第一美女,并嫁给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做了王后。但由于“金苹果”事件(参照本书此处),她被特洛伊的牧羊人帕里斯拐走,这件事成为希腊联军远征特洛伊的导火线。
引用一下《名言名句辞典》(N.S. 阿舒金与M.G. 阿舒吉娜著)中的说法,最先使用“从勒达的蛋开始”这种表达方式的人好像是贺拉斯。贺拉斯在著作《诗艺》中对荷马赞不绝口。他说荷马在描述特洛伊战争时,没有从AB OVO(也就是勒达的蛋的传说)开始,而是立即引导读者进入IN MEDIAS RES(正题),这一点写得尤其精彩。
所以,AB OVO是拉丁语,意思是“从蛋开始”,用于表达“凡事由开端决定”“一直追溯到源头”等意思,带有絮絮叨叨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的色彩。
不过,就算不知道“勒达的蛋”的传说和贺拉斯的话,只要知道AB是“从……”,OVO是“蛋”的意思,从蛋是生命原初的象征这一点,就能觉察到“从蛋开始”其实是“从一切的源头开始,解开故事或问题的答案”。
可是似乎也有种说法,说惯用语AB OVO并非出自《勒达的蛋》。比如翻阅手头的兰登英语辞典,里面解释说在古罗马人的宴席上,最先上桌的是蛋,所以才有“从蛋开始”的表达方式。这个惯用语的完整版本——AB OVO USQUE AD MALA(从开始到最后),按字面意思来翻译是“从蛋到苹果”。据说罗马人的宴席上最后端出的是水果。
这个传统一直持续到文艺复兴时期。二〇〇一年,日本举办了“意大利年”活动,活动中展示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正餐菜单上,最先上桌的也是蛋,最后是水果。只不过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吃的是煮鸡蛋,而罗马人吃的既不是煮鸡蛋,也不是煎蛋卷、荷包蛋,而是直接喝生鸡蛋,差不多等于享用正餐之前的餐前酒或前菜。
但是现在,不仅限于意大利人,欧美人普遍都不吃生鸡蛋了。虽然也有感冒时在马萨拉酒里放入生鸡蛋一口喝下,或是声乐家为了润嗓子而吞下生鸡蛋的情况,但这些东西已经称不上是料理了。
不止是生鸡蛋,现在的意大利人几乎不怎么吃鸡蛋类的菜,在早餐中也不会出现。大概只剩做意大利面的拌菜时,用蛋黄做增稠剂了吧。
宾馆的早餐,不管是日式的也好,西式的也好,其中一定有用鸡蛋做的料理。从这一点来看,AB OVO也是“从……开始”的意思。哪怕是什么饭菜都不会做的人,煎煎鸡蛋还是会的。从学做菜的第一步这个意义来说,AB OVO也是“从……开始”之意。
开场白有点长了,但在这本书中,我也想从蛋的故事开始说起。AB OVO(从头开始)追溯饮食生活的记忆,其中果然有关于蛋的片段。我的脑海中没有留下喝母乳或吃断乳食品的印象,对食物的最早的记忆,正是和蛋相关的。
那时父亲在帮我剥煮鸡蛋。我吃完一个,他又帮我剥好一个。我觉得很幸福,又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万里为什么这么喜欢吃鸡蛋?”
父亲有点吃惊,又点了一份鸡蛋。父亲的背后可以看见摩天轮,是在哪里的游乐园呢?这时,一个年纪比我稍大一点的女孩走过来,想把空盘子撤掉。我用力抓着那个盘子不放,女孩也抓住盘子的另一边使劲拽。
“万里呀,那个盘子已经不用了吧?”
父亲只好开口劝我。
“乖,把手松开。”
我抓住盘子的手指越发使劲儿。
“弓子,那个盘子等一下再收吧。”
店里的人对女孩说,但她也很固执。这时店员又端来一盘煮鸡蛋,我的注意力也许是转向刚上来的鸡蛋了,指头上的劲儿松懈下来。女孩抱着盘子,摔了个屁股蹲儿,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脑海中的片断就到此为止。但这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回忆起了在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妹妹出生前后,大概在我两三岁的时候,父亲似乎经常带我去游乐园,每次都让我吃最喜欢的煮鸡蛋。那次跟茶馆的女孩抢盘子的事还成了父母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为什么不想把盘子还给店里的女孩呢?原因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女孩生活在想吃多少煮鸡蛋就能吃多少的环境里,我太羡慕她了。
可能是吃太多鸡蛋招来了恶果,刚满四岁的时候,我得了严重的特应性皮炎,对包括鸡蛋在内的动物性蛋白质过敏。只是吃个泡芙,就全身奇痒难耐,不管是在电车上还是幼儿园里,都一定要把身上的衣服脱光四处抓痒。浑身的皮都抓烂了,风一吹就火辣辣地痛。欺骗鲨鱼被剥皮的因幡小白兔[2]的命运也降临到了我身上。母亲带着我去了许多家医院,所有的医生都得出相同的结论:需要每天注射类固醇。我幼小的心里也明白一吃鸡蛋就会遭受这样的痛苦,但还是很想吃。
升上小学之后,父亲一位当中医的朋友顺路来到家里,看了我的症状后,给我配了中药。连喝十天母亲煎的苦涩的药,特应性皮炎便痊愈了,过了四十多年也没有再复发过。
于是,我又可以随心所欲地吃喜欢的鸡蛋了,真是太好了。可是后来又因为别的理由难以下咽。
有一天,出了小学的校门,眼前有一大群吵吵闹闹的孩子围成一圈。我穿过人墙,看到一位头上缠着手巾的大叔盘腿坐在席子上,两旁各放着一个大纸箱,纸箱里有许多蓬蓬松松的黄球儿在唧唧地叫。我不知道活生生的小鸡竟然这么可爱。把它放在手掌上,它就用小嘴噌噌地啄我的指甲,还歪着脑袋,用黑溜溜的滚圆滚圆的眼睛盯着我看,真是可爱极了。旁边竖着一块写着“一只十元”的牌子。我立刻冲回家,倒出储蓄罐里所有的钱,飞奔回去。
“我有三百二十元,给我三十二只。”我对大叔说。
但他却说:“母鸡是三十元哦。”
刚才没有注意,竖着的牌子上的确写着“母鸡三十元一只”。
“会生蛋的是母鸡,对吧?”
“啊,是的。”
“那么,给我十只母鸡,两只公鸡吧。”
“你随便挑自己喜欢的吧。”
虽然他这么说,但每只小鸡都非常可爱,我不知道该挑哪一只好。我把选好的小鸡一只一只地递给大叔,然后大叔一只接一只地扔进纸箱里。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看着箱子里唧唧叫的小鸡出神,过了很久才到家。母亲得知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立刻板起了脸。
“不行。马上给我还回去!”
“不要嘛。”
“家里有小猫,它们会变成猫食的。”
“我会好好把它们关在笼子里,不让猫吃掉。以后我们就能吃到刚下的新鲜鸡蛋了。”
附近也有很多邻居在院子里搭了养鸡的小屋,所以我才这么说,但母亲毫不退让。
“它们不会长大的。只有柔弱的小鸡才会拿来卖,它们肯定过不了多久就死了。”
我担心地看了看箱子,有一只小鸡已经闭着眼睛倒在那里了,明明被别的小鸡踩来踩去,却站不起来。把它放在手掌上,它也只是偶尔软弱无力地抽搐一下。我飞一般地冲到校门前,但刚才的人们就像幻觉一样全都消失了。这时,我手中的小鸡已经断气,身体慢慢变冷。为了不让猫翻出来,我挖了一个深深的坑把它掩埋了。
剩下的十一只小鸡充满活力地跑来跑去,啄着从米店买来的饲料。可是,当天傍晚死了三只,第二天早上又死了三只。我眼睁睁地看着精神奕奕的小鸡逐渐衰弱下去,却无能为力,心里既痛苦又难过。到了第三天,只剩下一只小鸡还活着。我给它取名为P。它很健康,也在慢慢长大,也许会长成一只了不起的鸡呢。我抱着这样的期待养育着它。一个星期后,它变得活泼好动,可能是因为笼子里太拘束了吧,于是我把它放到院子里。P兴奋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断地用嘴这儿戳戳那儿戳戳,没想到竟抓到了虫子和蚯蚓,叼在嘴上,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突然,眼前掠过一团黑影,我吓得“呀——”地大叫一声,原来是经常在附近出没的野猫把P叼走了。就这样,连最后一只小鸡也没有保住。
之后整整一年,我连一点鸡肉和鸡蛋都吃不下。一想到在我手掌上断气的小鸡,就怎么也下不了口。不仅是早上的生鸡蛋,我连蛋包饭、鸡蛋羹和加了鸡蛋的烤薄饼都难以下咽。
大概过了一年,有一天,我嘴里塞满卡斯提拉蛋糕的时候,妈妈说:“哎呀,那里面加了很多鸡蛋呀。”我眼前立即浮现出微微抽搐着死去的小鸡的样子,眼泪涌了出来,但还是继续吃蛋糕。倒不是破罐子破摔,而是卡斯提拉蛋糕实在太好吃了。那时,我学会了放下窗帘,将小鸡的身影挡在外面。
无论是吃东西还是生存,都是多么残酷、多么罪孽深重的事情啊。杀生的罪恶感与满足口腹之欲的愿望在心中争斗,慢慢学会接受这种矛盾,才能长大成人吧。
从那天开始,我又可以吃鸡蛋了。关于猪、牛和羊,也有类似的故事。
直到现在,看到用肉和鸡蛋做成的菜,我眼前还是会掠过小鸡和其他动物的身影。它们似乎在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注视着我。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马上就开始狼吞虎咽,有时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挺可怕。
比我善良、比我意志力强的人才能成为素食主义者吧。据说希特勒也是素食主义者。
[1]主要指拉丁语和希腊语。
[2]因幡白兔的故事出自《古事记》。白兔从隐岐岛来到因幡国,欺骗海里的鲨鱼排成一列让它踩着上岸,却被鲨鱼剥光了皮。大国主神的八十个兄弟告诉它用海水洗浴,再迎风晒干,结果它全身都受了伤,痛苦不堪,最后被大国主神所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