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贤的形迹中寻找往日遗风,对于今人来说也是一次补课。我们因为在日常里不易见到诗文中的至人,以古视今就有了另外的隐含。其实要走进前人的世界,也并不容易,望文生义总还是不行。前些年流行知识考古学概念,献身于此的人,渐渐多起来。知识考古学之外,还有知识审美化的写作,这是过去文章家常有的笔法。今人受此影响,寄意于远方,凝思于现在,笔端就聚集了些许天地之气。

如果一个人,因了一个研究对象而改变了自己的读写习惯,是有信仰在的。读着姜异新《别样的鲁迅》,觉得作者就属于此境中人。我认识作者已经快二十年了,最初是鲁迅博物馆同事,知道她除了学术研究,还写点散文,是个很有文学感觉的青年。后来我到大学工作,联系渐少,有时一些学术会议上见面,发现她已经在文字世界耕耘很深。每年都能看到她的文章,除了鲁迅研究方面的,涉猎文学领域的话题也渐多起来。从所述内容看,许多都是旧绪转新,往日的陈迹被一种陌生化的笔触翻动,知识的审美化与审美的知识化,呈现的图景渐新渐广,远近之间,虚实之中,画面里的景色也不断变化着。

鲁迅博物馆有一个风气,研究室的人一般都不在时风里,几代人都看重史料,写的是扎实的文字。他们有时接近民国文脉,本于心性,文章里有一点性情在。新一代的许多人,也在这条路径上,笔墨不涉虚言,写的是有自己特点的文章。有时也不乏性灵的晃动,穿梭于时空深处,率性而来,尽兴而去。所历所感,都可驻足回味。我有时候想,做脱俗学问,写有趣文章,大约都是些会放逐自我的学者。在为了外在动力而写作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能够为心灵而泼墨为文的人,是有一点“热风吹雨”的味道的。

曹聚仁当年的随笔,每每提及民国知识人,像是学术史里的画面,辞章受到了周氏兄弟的影响。《别样的鲁迅》好像也染有此调,在文脉上袭有驳杂之意。以鲁迅为主要对象,串联起学问与诗的文本,透出博物馆人的厚重之气。书稿里的文字所指,一气读下来,像看了一次展览,画面里满是新奇之意。作者多年的心得,于此一一陈列出来。要谈的鲁迅,不是课文里的那个样子,也非宣传里的单面孔,而是从遗物和影响力里呈现的有温度的形象。鲁迅的许多遗物,今人知之甚少,藏书目录尚未公开,手稿研究还刚刚起步。那些全集之外的什物,有时深深打量,都有意外之喜。

以前人们讨论对于历史人物的描述,一直存有争议。一般说来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史的方式,一种乃诗的感受。学院派的文章和作家的随笔,尝试中有各类成败的经验。若是介于两者之间,不是从概念出发,而是捕捉文字背后的隐秘,以审美的角度、冷静的态度激活话题,精神的延伸可能更长。聪明的作者讲述过往的生活,多从细节入手,有时以考据的口吻,还原出旧岁的片段。于是,文本生成的原因和历史变动之迹,就活了起来。

我曾经从林辰先生的文章里,得知鲁迅整理国故的暗功夫的来龙去脉。也知道林先生有许多未尽之意。现在一些青年沿着前辈学者的探讨下去,新的感受依然不少。过去我们谈到鲁迅抄碑,搜集出土文献,常视为鲁迅业余趣味。但细心考察教育部时期的活动,姜异新觉得,周树人时期的文化活动,意义不亚于以鲁迅为名的文学创作,是文学生涯外另一道风景。在整理国故与译介域外文章中,已经有了再造文化的冲动。鲁迅在自己的文字里不太记载日常工作细节,这些需要从藏品、他人回忆录,旧的报刊中寻找蛛丝马迹。重新整理诸多遗物,博物馆的前辈已经做了许多,现在需要的是审视的眼光,如何去掉蒙在旧岁中的灰尘,看到曾存活过的边边角角。一旦沉浸其间,便乐而忘返。怎样造访琉璃厂,如何抄录古籍,在北大授课的情形,便联翩而至。只有进入这种情景,活的鲁迅就在我们面前出现了。由此也理解了民国知识人,那时候何以如此迷这位矮个子的作家。

我有时觉得,逝者离我们愈远,沉入时光深处的影子就愈不易捕捉。描述前人,有一个纵向的轴线,也有一个横向的轴线。前者是古今问题,博物馆的人,向来注意于此的。近年出版的《鲁迅藏拓本全集》《鲁迅手稿全集》等,都是可观的实绩。后者则属于中外话题,鲁迅的翻译活动,留下的遗产至今尚未被厘清。姜异新与陈漱渝曾编过一本《他山之石──鲁迅读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涉及鲁迅的知识结构,勾勒出的外文书目,让人惊异于先生读书之多。这个时候我们会感到什么是精神博大。梳理的过程,内心也自然被一次次洗刷着,笔法也无意中染上异样的调子。许多研究鲁迅的人都是散文家,我想是被驳杂的知识与趣味熏染的结果。

确实,鲁夫子是另类的作家。我们读他的书,常见到他使用“别样的”“越轨的”“眶外的”“异样的”等字样。我想,这或许是一种下意识的表述,精神深处就有这种别人没有的叛逆意识。这是鲁迅的刚烈性。他的许多作品,都有点反雅化的样子,不以常理为之,但隐曲之中,有美意于斯。即便那些被誉为匕首投枪的杂文,看似金刚怒目,也有文气的流转。还有一种,是柔软性的一面。我们看他与青年作家的通信,向母亲问候,都温和得很。《别样的鲁迅》收有一个短剧《宫门口周宅的一个春夜》,描述周家内的生活,就显得很温馨,鲁迅与母亲、朱安、许羡苏的一段对话,道出周宅暖意的一面。鲁迅给母亲带来的张恨水《春明外史》,让母亲大喜,顺便说起曙天女士捎来的《呐喊》,像《阿Q正传》的故事,颇为熟悉,她觉得小说不该这样写吧。鲁迅听后笑得烟卷都要从手上掉下来,场景很是有趣。这样的表现,是有创意的。思想、学问、诗意都含在文本里。我记得端木蕻良写《曹雪芹》那本书,就在漫笔里藏着学问,古朴中流动着远世之风。漂游于审美王国,有时真的是宠辱偕忘,犹入圣界的。

由鲁迅而能够瞭望到许多风景,这是百年来少有的现象。日本文化史不必说,从所涉的东欧与北欧的作家来看,可写的就有许多。有一年我造访圣彼得堡,在涅瓦河边忽想起鲁迅谈过的几个作家,不禁长叹不已。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故居前,忆及鲁迅对于他的描述,感到了那灵魂的伟大。大凡优秀的思想者,彼此是不隔膜的。五四那代人,给我们带来了诸多思想者与艺术家的遗产,这些对我们都还显得新鲜。姜异新写到自己去匈牙利寻觅周氏兄弟译介的作家的行迹,也流露出这样的感觉,那篇《周氏兄弟遇上约卡伊·莫尔》,写得苍茫辽阔,心绪广远。因鲁迅而与广大的世界结缘,是一种幸运。虽然我们这些后来者还未必追得上前人,一些遗存还深觉模糊,但瞭望它的时候,心是明的。沿着先生的精神轨迹走,才知道吾辈要捕捉的旧绪,还有很多、很多。

孙郁

2022年8月11日于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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