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梦
时间:1989年1月15日,凌晨5点。
天气:整晚都在下雪,地面积雪15~20厘米,巴黎山及周边一片白茫茫。
背景:本月收入赤字,地下矿井与地面选厂共亏损0.2万元。
梦境
我独自在一座长着灌木的小山坡上晃悠,走到半坡一个干水塘(已填满土,并长着一层薄薄的翠绿草皮)边,突然,在左侧的灌木丛中,发现一个像鹿又像羊的动物的头,很高很大。仔细看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断定它是一只雄壮的公羊,正在望着我出神,我既想过去捕捉它,又怕一个人的力气不足。当我眼睛往左下方另一处矮树丛中窥望的时候,竟然又发现有几只大大的像大象的耳朵,又像是狮子脚的东西,我潜意识里又立刻断定这是一个羊王的脚,它正躲在树丛中趴在地上休息,我看见的是它的前脚,我想,既然羊王在这里,肯定就有一群羊在这里,只是山坡上长满灌木丛挡住了我的视线,没有让我看见它们而已。我决定马上回去,召集一帮工人来围捕这群羊,我轻手轻脚走过羊王的身边,因为我看见一本书上讲过,再凶狠的野兽,只要我们人不主动招惹它,它也不会主动伤害人,所以就放心地往回走,一路上想:最近,我正为笼口不出矿,找不够过年的应酬钱款而焦虑万分哩!今天,发现这些神秘的公羊,而羊字的写法,颇似人民币符号“¥”的写法,民间历有“遇羊必发”的传说,这是不是一种天赐福兆呢?莫非是马上就能时来运转,采到好矿,很快就有钱赚的好意头吗?
……
走着想着,想着走着,我看到一个漂亮的现代化万人大食堂。我断定这就是南宁棉纺厂的食堂,我在南棉行政科工作过六年,我沿着一条向上斜弯的汽车通道(类似于宾馆楼前的小车走廊)走去,穿越宽敞的餐厅,走进后座的操作间,正好看到几个食堂的炊事员在里面吃小灶的肉包,本想批评下他们这种多吃多占的做法,不想,有两个员工把我最爱吃的大块的鲁鲁肥肉夹心面包递给了我,我吃了面包,就不好意思讲他们什么了。可是当我叫他们全部集中准备去捕捉羊群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中不但没有一个人听我指挥,反而有几个人用手势和眼神暗示我,叫我自己到上面的办公室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又独自上楼,走到一个小会议室那么大的一个教室那里,从玻璃窗往里面一看,里面坐满了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在门口,有一位穿军装的青年(像是一位退伍战士)热情地跟我握手,问:“你就是陆中鹄吗?”我回答他说:“是的。”他接着说:“看样子你人不错啊,为什么黑板上贴着要枪决你的布告呢!”我当即惊呆了,瞬间手足失措,感到分外错愕与茫然。稍息,回过神来,用眼睛专注地往右墙上大大的水泥黑板上一扫的时候,我的确看到上面贴有一张不是很大的白纸,用毛笔书写的“定于今天下午五时枪决陆丽鹄”的《布告》。我一看,名字的中间那个字写错了,被枪毙的人似乎并不是我。然而此刻,整个教室的人,同时全都齐刷刷地注视着我。从大家的眼神中,我已经意识到,布告上写的下午5点钟要枪毙的那个人,确实是我无疑了。
然而,我的第一反应却是:这么多人看着我,即使真的将要被枪决,在神态风度上,仍然得保持自己的身份,要拿出十分镇定的仪容来证明自己视死如归的气概!
随即,我看了一下手表,下午2点整,也就是说,还有3个小时,我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这个时候,我淡定地走进教室,与几位伸手过来的人握手问候,所有的人,都是一副十分惋惜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然后,一个模糊的声音告诉我,有几位要好的朋友在隔壁房间里等着我,我又马上退出教室,往回走到隔壁房间去,在那个开着大门的大板房里,见到的是几位南宁六中男同学,雷德庆啊,李耀宗呀,曾石养呀等,一个女同学也没有,我十分失望,为什么?此时此刻不见我的母亲和我的妻子来送行……
正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儿子小宁宁从叔叔们的背后冲出来,抱着我的双腿,我蹲下来亲了他一下,没有任何一句话,这个时候我开始感到难受了。我想,我和眼前这帮老同学都是同龄人,为什么我要先他们而去呢?为什么没有经过任何法律程序,就凭一张手写的,而且写错了名字的所谓布告,就可以在3个小时之后杀了我呢,为什么又不通知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来跟我见个面呢?我还有几句话要交代她们啊!
我当时神情自若地一面跟他们握手道别,一面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们一样再活个几十年?”正当我抱着必死无疑的心态,从容转身的时候,不知老同学中是谁清晰地告诉我说:“是因为你参加鸦片走私,被判死刑,所以要枪决你。”——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整个人都踏实了。
我心想,我绝对没有参加什么走私鸦片之类的事情,如果我想不死还是有可能的,我平静地对我的儿子说:“爸爸想出去散散步,你在这里继续跟叔叔们玩好吗?”几位叔叔也在挽留他,但是他好像十分懂事,说:“不,我要跟爸爸出去散步。”于是我弯下腰来,左手横过来,拉过站在我右手边的儿子,牵着他,一同走下楼。有点惆怅,因为牵着我手的儿子还不满8岁……
走到楼下边的一块平地那里。我头脑中一直在想,是死还是不死?死确实很好,省掉人生的许多奔波和烦恼,反正人都有一死,迟早对我都无所谓,我绝对不能有半点怕死的表现。我曾说过,想找一本描写人在临死前的实际感觉与思维状况的书来看,但现在我要亲自来体味一下临终感受啦,真的是应验了那句话:心想事成。
其实我真切意识到自己并不惧怕,并不希望取消5点钟的枪决行动,我甚至觉得,我活得太累了,精神和思想上的负担太重了,又没有任何人理解我,一如此刻,我想把临死前的一些话讲给刘燕华听,也不可能了,不知道是没有通知她呢还是通知了她不来?还是她根本不愿意露面,避免听到我临死前让她把什么钱呀物呀,什么财产呀都分给谁谁谁呀这些所谓的遗嘱?在身边的宁儿,幼稚无知,尽管他始终用若有所失的眼神盯着我,却不会说什么安慰和告别的话。我抚摸着儿子刚刚剪了短发的头:啊!我的儿子啊,你瘦多了!!我心想:唯一的遗憾,是我的儿子还没有长大,我本应尽父亲的职责,把他养大成人再死才合适的。
可是,如今,我却要无缘无故地弃他而去了,这是我临行前唯一的不安。
不过,此时此刻,仍没有动摇我要死的决心,仍未能使我在临行前表现出惊恐和懊恼的举动。我决心超脱自我,超脱当下既不出矿,负担又重,无人理解的这个人生框框,走向那个没有烦恼且一无所知的地方。
当然我立刻又想到,假如我不愿死,不想死,也不是不可能的。只要能够在开枪前的5分钟,也就是4点55分,我直接向前来验明正身的法官大喊:“我根本没有贩卖过什么鸦片,你们杀错人啦!”那就可以让那些持枪的人手下留情,枪口留命。
然后再通过我的自信口才和法律知识进行实事求是的辩论辩解,一切,都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到那时我就可以把今天母亲和燕华没有前来为我送行的原因查清楚,然后根据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对策;到那时候我将尽心尽力地,把今天前来为我送行的唯一的亲骨肉——小宁宁,抚养成人。
但我仍然准备死,心想:只要再忍耐两个多小时,枪一响,我那原来要再烦恼和奔波几十年的负担就不会再有了。
就这样,是生是死,求生求死,感性和理性在心灵深处反复撕咬……
最后,想到生的烦恼死能解脱,我决定,熬过这短短的100多分钟,到达永恒的宁静。而且要从容镇定,不让人取笑!
想着想着,梦着梦着,我朦朦胧胧告别了梦境,重回到了毫无暖意的硬床上。
冷醒的。
释梦
这是一个压抑的梦,一个伤感的梦。做这个梦可能是几年来那种烦躁忧郁、孤独无助的心绪的总爆发吧。
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担心太快忘却和过多遗漏,梦醒以后,我立即叫醒特意上山陪伴我的施坚良(他是广东海丰县赤坑镇人,专门管理选矿厂的工作,是一位正直勤劳又讲良心的矿老板,我的好朋友),尽量完整和准确地向他复述了整个梦境情节,这也许是我当天能够把整个梦情记录得有头有尾的前提。当然,整个复述过程,由于本人天生就悲秋怜玉,泪点很低,面对现实的残酷,前景的渺茫,尽管做了最大的克制,依然无法自控,数次哽咽,数次中断。敬佩施坚良,你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和安慰者。
此刻,经过一周的平静和沉淀,我想为这个梦做一些剖释。
一、人哪,假如身处逆境,屡受挫败,本身又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就很容易产生膜拜迷信,出现企盼转运的唯心主义现象。这就是我在梦境中看到羊王,公羊所产生的真金白银幻觉的意识根源。
是的,几年来,除了高薪聘请了广西区地质勘探局215队的工程师,我更几乎天天亲临现场,确定笼向,分配掘面,确定安全方案,编排班组,督查进度,购调耗材,保障后勤,真的是身体力行,面面俱到。
可是,看着这些每天挖运出来的,像小山包似的堆堆矿石,高兴不起来——品位太低,成本太高,销售太难,利润太薄。连续几个月的亏损,加上年关将至,公司运行费用的缺口不小。我真的变成了一个一筹莫展、愁眉苦脸的标本了。
二、回想起来,无论是1983年之前,常驻广州与外商的商务谈判,还是在广西建委材料设备供应总公司的日常业务,直到这次决定投资矿山,我都是独当一面。长期的职场生涯,使我形成了事必躬亲、居高临下、严肃有余、性直率真的工作作风。偏偏我目前所面对的,却是一帮帮缺乏素质教养,没有经过纪律培训的农民工。他们之中绝大部分的确是本分憨厚,卖力苦干的,也有一些俯首帖耳,唯唯诺诺的,更有个别蛮横无理,暗藏杀机的,但极少发生不听从调度、不完成任务的现象。这就解释了梦境中出现的,我号召下属集体去捕捉羊群,大家不听我指挥而令我疑惑不解的作风根源。
三、记得我在中学时代的笔记本里,曾经创作了一句警言:“据说中国人特别爱面子,为此,宁愿失去比面子贵重100倍的东西。”面子,爱面子,死爱面子!这是多数人的通病。我,深深地,感染了这种通病。我承认,我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君子做派和面子意识。无论是社交场合,待人接物,还是面对长辈晚辈,上级下级,我都不愿给人留下轻佻无知、没有礼仪、缺乏教养的印象。这就是我在梦境中看到死亡布告以后,内心激烈争斗(要知道,此时的我,并不具备区分虚拟和现实的能力),受到反复煎熬的性格根源。
四、多年以来,我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有时因为太忙,或者心绪不安,未能当天写,但仍然坚持在有空闲的时候进行追补。其间,不但记事,也有抒情,在现存的所有厚厚的日记里,详细地表述了我各个时期的工作情形和心路情愫。
可以想象,一个从小学就生活在省府城市的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到了一个三百公里之外的山区,别说亲戚朋友,就连一个熟人都没有的地方,从事着世上危险度极高的采矿行当,天天与石头过招,日日与孤独相拥,如果没有一种巨大的动力,如果没有一颗强大的内心,能做得到吗?我来了,我开始了,尽管不知何日归故里,尽管归途满荆棘,都是为了那个大写的“家”!
多少次,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我面对巴黎山下这座广西最大锡都——大厂矿务局的山城灯火,遐思着温馨的家,多少回,仰望茫茫星空,对着南宁方向,呼唤远方亲人,纵情挥泪痛哭。那种呛天怨道,那种撕心裂肺,有谁看得见?有谁听得到?回答我的除了寂静,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A:母亲。母爱,从它的本真内涵,从它的生命源义来说,都是最贴切、最契合“伟大”这个词汇的。精挑世界上最闪亮的字眼,细选人世间最虔诚的语句来歌颂母亲,赞扬母爱,无论怎样热烈,无论怎样崇敬,都不过分。是的,从我出生那一刻起,一直接受着涌泉一样的母爱,从未消减。同时,假如把我这六年日记中流露出来的那种对母亲的最最强烈的感恩情怀汇集起来,现场朗诵,我敢说,没有一个正常人,不为之动容。
B:妻子,爱人。本来,地球上的所有动物都需要配偶,所有的配偶都需要沟通,人类自称为灵长类动物中最有智慧、最有想象、最有规划能力、最有行为约束的高级动物,恰恰给自己的婚姻家庭,赋予了太多的社会属性,掺杂了太浓的物欲色彩,使得原始的情感依托、生理依托、繁衍依托、进化依托,被拨弄得复杂和沉重,少了许多理解与宽容,少了许多自然和简约。我隐隐觉得,我的妻子,给我的情感干扰太多,给我的信心支持太少,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会把“家”字的上面那一个点弄丢。不过,我必须立即郑重声明,在孩子面前,她不愧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C:儿子。记得我刚踏进南宁六中校门不久,就迎来了失去父爱的岁月,那年我刚过十三岁。我深深懂得,失去父亲这座山的依靠,会对孩子的性情发育、人格形成、角色定位、社会属性,造成多么大的缺憾。父亲可以让儿子得到阳光和雨露,儿子可以让父亲看到生命的脉动。这种骨肉亲情,不仅体现在行为层面的相依和互补,更体现在精神范畴的牵挂和担当。
此刻,儿子,由于爸爸长期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你知道,爸爸有多么痛苦的内疚,多么强烈的自责吗?为了取得些许平衡,前几天,我连续发了两封电报给你妈妈,电文是这样的:要大胆花钱,要多买水果,不让儿子受罪,否则我在矿山的辛劳,都是没有意义的。此事等你长大了,可以问你妈妈——假如她愿意回忆的话。
综上所述,A+B+C,梦境中,母亲没有来送行,也许是有关部门没有通知到她;妻子也没有来送行,不管通知到还是不到,我都感到茫然;儿子来了,并且陪我走完了我生命的最后几步路,让我无憾地走向了天堂……
这就是梦的结尾,决意求死的家庭根源。
梦记写完了,梦释也写完了,我反问自己,写来干吗?!我感到自信,将来绝对不会沦落到去当一名作家,年年岁岁摇笔杆,日日夜夜爬格子,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偶尔还顺带把熟人的私密隐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写的这些都可以不会被公开。
鲁迅说:为了忘却的记念。仅此而已。
1989年1月23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