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长夫人
第一章
1935年夏
黎明时分,波兰华沙市近郊,万道晨曦萦绕在开满鲜花的椴树林间,悄悄爬上了一幢小洋楼的白墙。(17)这是20世纪30年代的一幢水泥与玻璃混合建筑,它的主人正是动物园长夫妇,两人此刻正安卧榻上。床是白桦木做的。这种淡色树木是人类的老朋友,原住民的独木舟、医用的压舌板、古雅的温莎椅都常以它为材料。床的左侧是两扇高窗,窗台宽敞,可供安坐,窗台下面是取暖器。温暖的东方式地毯下面是镶木地板,一条条细长木板以对角线走向拼接在一起,仿佛鸟类铺展的羽毛。卧室的一角贴墙放着一把扶手椅,也是桦木制品。
微风轻拂薄薄的窗纱,时而撩开一道缝隙,颗颗光粒趁机钻了进来,室内的家具陈设于是隐隐约约有了轮廓,它们慢慢地把安托尼娜从缥缈的梦境拽回人间。很快,长臂猿们将吹响一声声晨号,紧随而来的将是一部气势磅礴的“混合大杂唱”,百兽争鸣,此起彼伏,无论是新生的婴儿还是像猫头鹰一样熬夜熬红了眼的学生,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喧嚣声中继续酣睡下去。园长夫人当然也睡不下去了,日常的家务已经在等她了,她有一双巧手,烹饪、画画、针线都不在话下;动物园里的有些问题也由她专门负责,其中有些难题堪称诡异(例如安抚狂躁不安的鬣狗幼崽),考验着她的专业积累,更激发出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丈夫雅安·雅宾斯基通常比她起得更早一些。穿上长裤、长袖衬衫,给毛茸茸的手腕戴上手表后,他就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18)他长着一双黑眼睛,鼻子坚挺,身材高瘦,双肩肌肉发达,不逊于一般的体力劳动者。从体型上说来,他有点像他的岳父安东尼·厄尔德曼(Antoni Erdman),老爷子是圣彼得堡的一名铁道工程师,因为职业关系,他几乎走遍了俄罗斯全境。与雅安一样,安东尼·厄尔德曼不但肌肉发达,意志力也很强大,这助他赢得了安托尼娜继母的芳心——要知道,这位继母并非泛泛之辈,她是俄罗斯知识分子中的精英,死于1917年的俄国革命。从职业上讲,雅安与他岳父也有相似之处,两人都可以归为工程师一类,只是他处理的是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以及人性与动物性之间的关系。
雅安早早脱发,虽说头顶尚存一丛深褐色的头发,但夏可防晒、冬可御寒的帽子已是他的必备行头之一。在现存的户外照片中,他通常头戴软呢帽,这使他平添了一份冷峻坚毅之气;室内照上的他,则是坐在书桌后或电台录音间中的形象——颌部紧绷,看起来是个容易动怒的男人。即使刮净了胡子,一到傍晚时分,脸上也会冒出薄薄一层短髭,口鼻之间的髭影尤其浓密。他的上唇丰满,轮廓清晰,嘴型呈“丘比特之弓”状,这是女人们用唇线笔精心描画后才能实现的效果,在他却是天然——这成了他身上唯一的阴柔特征。
安托尼娜失去双亲后,姑母把她送往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Tashkent)的音乐学院学习钢琴,同时接受普通中学教育,15岁那年毕业。同年,她们一起移居华沙,安托尼娜又继续学习外语、绘画。她教过一段时间的书,在通过档案师资格考试后,她开始了在华沙农学院的“故纸堆生涯”。在这里,她遇见了雅安——大她11岁的动物学家,曾在艺术学院学习绘画,与她一样喜爱动物和动物艺术。(19)1929年,因创始园长在任两年后离世,华沙动物园园长一职出缺,雅安和安托尼娜欣然前往,志在打造他们心目中的动物王国,终生与动物为伴。1931年,两人结婚,住到了河对岸的布拉格区(Praga),这是个民风悍勇的工业区,自有一套“街头黑话”,在整个华沙市属于贫民区,但距离市中心只有15分钟的电车车程。
华沙以前的动物园均为私有,是个人社会地位的象征。任何人都可以收藏一小群珍禽异兽:最大的鳄鱼,最老的乌龟,最重的犀牛,最罕见的老鹰……但这爱好不仅费钱,而且得有一股痴劲儿。17世纪时,国王扬三世·索别斯基(King Jan III Sobieski)就曾在皇宫中豢养了不少珍稀动物。贵族王公们也纷纷在自己的庄园里开设动物园,以此斗富。
许多年来,波兰科学家们一直梦想着在首都建一座大型动物园,使其足以与欧洲任何一座动物园相媲美,尤其是德国的动物园,格外壮观宏伟,声名远播。波兰的孩子们也一直吵嚷着要一座动物园,因为欧洲有着悠久的动物童话传统,那些会说人话的动物——有些真实动人,有些虚幻如梦——让孩子们心驰神往,让成年人重温儿时旧梦。安托尼娜很高兴自己的动物园成了他们的梦想实现之地,飞禽走兽从书页间跳了出来,各种各样的生灵让传说中的奇异东方乘着飞毯从天而降,来到眼前。要不是有这座动物园,很少有波兰人能亲眼看见野生企鹅以肥硕的肚皮为橇板,一路从山坡滑向水中,加拿大落基山脉的北美豪猪将身子团成一团,活像一颗巨大的松果。这种体验让他们在大自然中刻下了属于自己的“感受印记”,原本模糊抽象、混沌一团的大自然,变成了具体而生动的世界,令人领略到自然界千奇百怪的习性和无限多样的名字。这些美丽而凶猛的野生“怪兽”住进笼中,与波兰人友好相处。
每一天,黎明甫至,欧椋鸟会率先高歌一首“歌曲串烧”,唱的都是从别的鸟儿那里偷师学来的歌;远处的鹪鹩们发出几串琶音,以为应和;杜鹃也不甘寂寞,叫声单调而执着,仿佛一只卡在了某个钟点上反复报时的钟。(20)就在众鸟鸣啭得意之际,长臂猿突然吹响了洪亮的集结号,于是一时之间,狼嚎狮吼,狗吠鸦喳,鬣狗低吟,孔雀叽叽,狐狸狺狺,河马嘶噪,犀牛喷鼻。长臂猿们心念一转,又切换到了二重唱模式,雄猿在高亢的吼声中加入了柔和的啼唤,雌猿则迸发出一串串长音,连绵不断。华沙动物园里很有几对固定的夫妻,其中的长臂猿夫妇既能分别独唱,也喜欢妇唱夫随,还会用真假嗓音反复变换声调,不但曲目丰富,而且每一首都工致完整,不仅有序曲,还有间奏、尾声。
安托尼娜与雅安的生物钟早已和节序协调一致。与常人不同,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一边是动物天地,一边是人类社会,作息必须同时遵从两条不同的时间线。两线冲突时,雅安就可能迟迟无法回家,安托尼娜则常常半夜起身,为某只动物接生——有些动物必须如此小心伺候,例如长颈鹿总是站着生产,小宝贝会头朝下落地,当妈妈的却袖手旁观。这类事情让动物园的每一天都充满了新鲜感,忙而不乱,因为种种让人啼笑皆非的局面,尽在安托尼娜的预料之中。虽说她常有疲于应付的感觉,但这种辛劳也给生活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惊喜。
安托尼娜卧室的后面有一道玻璃门,通往一个宽阔的露台,由此可以直接进入二楼的三个卧室和一个狭长的储藏间——他们称之为阁楼。站在露台上,她就能和许多高大的常青树一样高,可以细细打量顶部的枝叶。河上的微风穿过一楼客厅六扇高窗外的丁香树,将阵阵暗香送入室内。在温暖的春天里,树上挂满的紫色花球像一个个摇曳的香炉,浓香扑鼻,好像无声的起床号,让人睡意顿消,偶尔会飘进一缕琥珀的甜香,发出催眠的气息,让嗅觉稍事休息。(21)露台上的安托尼娜,恰如栖息在银杏与水杉树上的鸟儿,和它们享受着同一高度的空气,在忘我的瞬间,成了林冠族的一员。黎明时分,晶莹的露水犹如千道水晶棱镜,把水杉树装饰得璀璨炫目。目光越过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顶,就可以看见山鸡馆,再往下看,大约45米开外,就是动物园正门,大门正对拉图绍瓦街(Ratuszowa Street),穿过这条街,你就能进入普拉斯基公园(Praski Park)。华沙人喜欢来这里游玩,特别是在暖和的日子里,园内椴树的奶黄色花穗间有无数蜜蜂在跳着伦巴,散发出蜜一样的香气,令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
波兰文化传统中,椴树是夏季灵魂的栖所——椴树在波兰语中叫lipa,同源词Lipiec意为“七月”。多神教时代,椴树被赋予了爱神的神性;基督教传入波兰后,椴树成为圣母玛利亚的护佑树,旅人们常常在路边椴树下的神龛前,对着她默默祈求好运。椴树所在之处,周围总是生机勃勃;在华沙,不但在公园内栽种椴树,墓地与露天市场的周边,也总有这种树环绕;城市的大街上,多有枝叶繁茂的椴树夹道。有椴树,就必有蜜蜂,这种小生灵被尊为上帝的仆人,它们为波兰人的餐桌提供蜂蜜酒和蜂蜜,为教堂的礼拜仪式带来蜂蜡蜡烛。因为与教会的这种关系,蜜蜂的地位十分崇高,尤以15世纪初为甚,当时马佐夫舍地区(Mazowsze)的村民竟然通过了一条法律,把偷盗蜂蜜与捣毁蜂巢定为死罪。
到了安托尼娜的时代,波兰人不会再为蜜蜂而杀人,但对蜜蜂依然虔敬。雅安在动物园的深处设了不少蜂箱,它们聚在一起,好似原始部落的一间间小木屋。在家庭主妇们手中,蜂蜜是常用的调味品,冰咖啡、克鲁普尼克酒、皮尔尼克、皮尔尼兹基等甜品[1]中都少不了蜂蜜。着凉了,波兰人喝椴树花茶暖身;受惊了,饮用椴树花茶可以舒心宁神。在这个季节里,每当安托尼娜穿过公园前往教堂、市场或者电车站时,沿途会有多条椴树夹道的“走廊”,花香沁人肺腑,枝叶间嗡嗡声不断,满是“甜言蜜语”——在本地俚语中,椴树一词也指“甜言蜜语”“善意的谎言”。(22)
河对岸,老城区的天际线浮现在清晨的薄雾中,就像隐形墨水写就的一行行文句——起先是屋顶开始显形,弧形的陶瓦交叠相接,密匝匝如鸽子的羽毛;然后是一排排海绿色、粉红色、黄色、红色、铜红色或者米黄色的房子,沿着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排列,一直通往集市广场。20世纪30年代,布拉格区也有一个露天集市,毗邻牙齿街(Zabkowska Street)上那座城堡模样的伏特加酒厂。相比而言,老城区的露天集市更加热闹,数十名商贩在黄色或黄褐色的遮阳篷下销售农产品、食品和手工艺品,橱窗里陈列着波罗的海出产的琥珀,花几个格罗申[2]就可以让一只训练有素的鹦鹉为你算命:它会从一把小壶中叼出一个小纸卷,上面写着你的命运。
过了老城区,就是面积广大的犹太区。里面街道密布,纵横交错,犹如迷宫,女人戴假发,男人蓄卷卷的鬓角。在这里可以看到宗教舞蹈,听到多种方言,嗅到不同的香味。店面大多很小,印染丝绸是犹太人的最爱;建筑多为平顶,附有铁铸阳台,漆成黑色或者苔藓的那种亮绿色,层层叠叠,很像歌剧院的包厢,只是这些“包厢”里坐着的不是人,而是番茄罐或者鲜花篮。犹太区有一种独特的波兰饺子,有拳头大小,馅是五香炖肉加洋葱,做法复杂:先煮,再烤,然后入锅油煎,最后浇上糖浆,让它像百吉饼一样变硬。
华沙犹太区是东欧犹太文化的心脏,这里有犹太戏剧、犹太电影、犹太报刊、犹太体育、犹太艺术家、犹太出版社、犹太政治运动、犹太文学俱乐部。(23)几个世纪以来,犹太人在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遭受迫害,纷纷来波兰避难。12世纪的波兰硬币上甚至有希伯来语铭文。有传言说,犹太人之所以对波兰情有独钟,是因为“波兰”这个国名的发音很像希伯来文中的po lin(请在这里栖息)。但是,到20世纪,无孔不入的反犹文化已经在华沙弥漫开来。130万华沙人中,犹太族占三分之一,主要居住在犹太区,也有一部分分散在全城各处。尽管如此,他们基本上保留着犹太民族独有的文化、习惯、装束和语言,其中有些人完全不会说波兰话。
夏日清晨,安托尼娜常会在露台上倚墙而立,手臂撑着宽大平坦的窗台,杏黄色的瓷砖冰凉冰凉的,上面沾附的露水润湿了她红色睡袍的袖子。入耳的吼、吠、嚎、狺并非都来自外面,有些是从小洋楼的地下室发出的,有些则来自门廊、露台、阁楼。除了雅宾斯基一家,许多宠物也是小洋楼的“居民”,此外还有不少“临时居民”,其中包括生了病的动物,以及出生不久就成了孤儿的幼崽。安托尼娜负责小洋楼所有居民的饮食与教育,她的这些动物宝宝们肚子一饿就会吵嚷个没完。
这些动物甚至可以进入小洋楼的客厅。狭长的客厅有六扇高大的玻璃窗,乍一看很容易将窗外的景色误认作一幅风景画,小洋楼内外的天地也因此得以贯通。玻璃窗对面是一个有很多隔层的巨大木质书橱,陈列着书刊、鸟巢、禽蛋、羽毛、兽角、小动物的颅骨,还有不少工艺品。一架钢琴立在颇有东方风情的地毯上,旁边散放着几把扶手椅,椅子上堆着红色靠垫。客厅最远处是壁炉,这是房间里最暖和的角落,壁炉四周铺设了深褐色的瓷砖,炉架上赫然是一具野牛头盖骨。扶手椅是靠窗放的,到下午上面就洒满了阳光。
曾有记者进入小洋楼的客厅采访雅安,期间受到一系列不速之客的干扰,先是两只“伤猫”,一只爪子上缠着绷带,一只尾巴上有包扎,紧随其后的是一只戴着圆锥形金属项圈的鹦鹉,再后来是一只折了翅膀、步履蹒跚的大乌鸦。(24)小洋楼里禽来兽往,记者对此大感意外,雅安的解释很简单:“人与动物保持距离不利于研究。只有和动物一起生活,你才能了解它们的行为和心理。”在雅安骑车巡视动物园时,后面总有亚当——一头体型庞大的麋鹿——摇晃着身子紧紧跟随。每天的这个时候,亚当是他形影不离的伙伴。
如此零距离地与乳猴、雏鹰、幼狮、狼崽们朝夕与共,是生活的炼金术:它们的体味与厨房的香味相交融,它们的抓挠与人类身体的动静相往还,它们的鸣叫与人类的喧闹和欢笑此起彼伏,构成了一个人兽同巢、平等相处的大同世界。每个新成员入住之初,都遵循它原有的作息规律,过不了多久,它的生活节律就与整个家庭趋于一致。不过,呼吸的频率是不会改的。夜深人静时分,睡梦中的众生发出各自独特的呼噜与抽鼻声,仿佛一首大合唱,其构成非常复杂,极难摹写成谱。
安托尼娜的体内跳动着一颗动物的心,对它们如何以各自的感官探测世界着迷不已。她和丈夫很早就领悟到,靠近野猫之类的掠食动物时,必须放慢动作节奏,因为它们瞳距小,深度视觉非常精准,如果在一两步跳跃距离内有物体快速移动,极易激发它们体内的攻击本能。而像马、鹿之类的温驯动物则拥有全景视觉,这有利于它们及早发觉悄悄挨近、心怀不轨的猎手,但它们的缺点是胆小,草木皆兵。拴在小洋楼地下室里的那只跛脚乌雕,则基本上可被视作一架长着翅膀的双筒望远镜。漆黑的夜里,鬣狗幼崽也能看见走进来的安托尼娜。其他动物也许没有夜视能力,但能觉察到她的靠近,嗅出她独特的气味,听见她睡袍发出的最细微的窸窣。(25)她轻巧的脚步在地板上引起的最轻微的振动,它们也能感受得到;甚至她移动时带起的尘埃,也会引起它们身体上的反应。安托尼娜嫉妒它们这种古老而精妙入微的感官。如果人类能拥有这些对动物而言很平常的禀赋,就会被当作巫师了。
安托尼娜喜欢不时“灵魂出窍”,透过动物们的眼睛窥视世界,也常从它们的角度出发描摹世界,凭直觉感知它们的想法和认知,领悟它们的所见、所感、所虑、所忆。每当她进入它们的知觉世界,她的感受力就会发生“动物化”的蜕变,这种蜕变在她的文字中留下了痕迹。例如,她会从她一手带大的猞猁幼崽的视角出发,抬头打量那些大着嗓门晃来晃去的人类:
大大小小的腿晃来晃去,有的脚上趿拉着柔软的拖鞋,声音很轻,有的穿着厚实的靴子,步履沉重,布鞋的气味比较温和,穿皮鞋的会有一股呛鼻的鞋油味。布拖鞋步子轻巧,不会莽撞乱踢,跟在这些鞋子周围没有危险……只听得有声音呼唤“基琪、基琪”,不一会儿,有个脑袋冒了出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接着,一双躲在巨大镜片后面的眼睛凑了过来……没多久就搞明白了,软和的布拖鞋、顶着蓬乱金发的脑袋和尖细的嗓音,都属于同一个家伙。
她常这样褪去自我,将自己的感官与动物的感官调整到同一频率,带着亲昵与好奇抚养它们。这种“同频性”让动物们舒坦、淡定。面对情绪失控的动物,她仿佛有魔法一般,能让它们渐渐平静。这种神奇的能力令饲养员和她的丈夫啧啧称奇,尽管雅安认为这可以用科学解释,但他还是认为她的这种天赋奇怪而神秘。(26)雅安虽是虔诚的科学家,却承认妻子在面对动物时能发射“形而上的心理波”,有近乎萨满巫师般的通灵能力:“她感觉敏锐,几乎能读懂动物的心理语言……她变身为动物……她有一种精密的、非常特殊的天赋,一种罕见的观察和理解动物的能力,一种第六感……她自小就如此。”
每天早晨,她会走进厨房,先给自己倒上一杯红茶,再给小洋楼里的一众“幼儿”消毒奶瓶和奶嘴。作为动物园的幼畜保姆,她很幸运地收养了两只猞猁幼崽——它们来自比亚沃维耶扎,全欧洲仅存的原始森林。波兰人将这类生态小系统称为“荒野”,让人联想到未被人类染指的古老林地。
广袤的比亚沃维耶扎原始森林横跨白俄罗斯与波兰现在的边境,将两国在生态与神话系统中融为一体。历史上,这里是两国国王共享的著名猎场和度假地,沙皇曾在林间建起一座精致的小行宫。到了安托尼娜的时代,这里成了科学家、政客、盗猎者的宝地。全欧洲最大的陆生动物欧洲野牛(也称“森林野牛”)在丛林里争竞打斗,由于其数量锐减,点燃了波兰自然保护运动的火种。安托尼娜作为生于俄国、后来回到波兰的双语者,在这片连接不同政体的“地峡”中有一种归属感。她享受在树荫下散步的感觉。这里的树已有五六百年的高龄,它们包裹着她,与她亲密无间。整座森林一望无际,构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一个精致而丰满的生命。它古老的处女林已被宣布为不可侵犯的圣地,若有航空器飞越,必须保持数千米的高度,以免惊扰这里的动物,污染树上的枝叶。树冠像一个个张开的降落伞,密密匝匝地紧靠在一起,抬头看去,偶尔会瞥见一架飞机经过,很小,很高,很远,仿佛一只沉默的飞鸟。
虽然是禁猎区,但盗猎时有发生,让不少幼小的动物成了孤儿,其中最珍稀的品种会被运送到动物园来,装载它们的板条箱上会写有“活的动物”的字样。(27)对于这些遭逢家变的幼小生命而言,动物园扮演了逃生船的角色。每年的四月到六月是动物繁育期,安托尼娜期待着各种奇特的小生命的降生,它们各自有着特殊的饮食和习性。狼崽通常由母亲和家族其他成员照顾,直到两岁才能独立。幼獾爱干净,喜群居,以昆虫和草本植物为食,长途散步有利于它的生长发育。有条纹的野猪宝宝偏爱餐桌上的残羹剩饭,绝不浪费。一头红色的小鹿享受了半年的人工喂养,直到仲冬才离开奶瓶,经常叉着它的弓形腿,在小洋楼的木地板上趔趄打滑。
她最宠爱的是托菲和图法,两只三周大的猞猁,瓶饲六个月后才学会自己进食,一年左右后才真正自立。但即使在自立后,它们还是喜欢被皮带牵着在布拉格最繁忙的街上悠然自得地散步,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因为欧洲的野生猞猁存有量极少,雅安亲自前往比亚沃维耶扎森林寻找猞猁幼崽,安托尼娜提出要把它们养在小洋楼里。一个夏天的傍晚,当雅安乘坐的出租车抵达动物园大门口时,门卫跑步上前,帮着把一只小木箱抬下来。两人合力把箱子搬进小洋楼,安托尼娜等待已久,早已备好消过毒的玻璃奶瓶、橡皮奶嘴和温热的配方奶。揭开木箱盖子时,里面的两个长满斑纹的毛茸茸的小皮球正抬头怒视着人类,嘴里嘶嘶有声,看到有手伸过来,它们就牙爪齐上,又抓又咬。(28)
“人手上有太多动来动去的手指头,把它们吓坏了,”安托尼娜轻声解释道,“而且我们的声音也太大,灯光又太亮。”
猞猁瑟瑟发抖,“已经吓掉了半条命。”她在日记中写道。她轻轻捏住其中一只小猞猁的后颈——松软而温热,然后把它拎了起来,小家伙没做任何挣扎,很安静,身子软绵绵的,于是她又拎起了另一只。
“它们喜欢这样。它们的皮肤记得被母亲叼在嘴里走来走去的感觉。”
她把它们放在餐厅的地板上,两个小家伙在这个光滑的陌生世界里蹦蹦跳跳地探索了几分钟,就藏到了一只衣柜的下面,大概是把衣柜当成了挡风遮雨的石檐,它们一步步往里爬,朝着它们所能找到的最黑暗的缝隙前进。
1932年,按照波兰天主教的传统,安托尼娜给自己的新生儿取了圣徒的名字“瑞萨德”,简称“瑞希”(Ryś),而瑞希在波兰语中就是“猞猁”的意思。尽管她的儿子并非动物园里“四脚、毛茸茸或有翅膀的大军”中的一员,但在这个兴旺的大家庭里,他是又一只淘气活泼的“小兽”:他像猴子一样牙牙学语,一沾上人身就黏住不放;像小熊一样,四肢着地笨拙地爬行;像狼一样,冬天白一点,夏天黑一点。她在一本童书中曾经描写过家中的三只“小兽”——儿子、狮子和黑猩猩——同时学步的故事。在她眼中,所有的哺乳动物宝宝——从犀牛到负鼠——都滑稽可爱,她是他们的女王,是其中一个的母亲,又是其他动物的监护人。这个形象于华沙而言并不陌生,因为这座城市的传统象征就是半人半兽——一条舞剑的美人鱼。如她自己所说,动物园很快就成了她“位于维斯瓦河(Vistula River)右岸的绿色动物王国”,一个被簇拥在都市景观与公园美景之间的喧闹伊甸园。
[1] 克鲁普尼克酒(krupnik),一种加蜂蜜的热伏特加。皮尔尼克(piernik),一种蜂蜜口味的甜蛋糕。皮尔尼兹基(pierniczki),蜂蜜味曲奇。
[2] 格罗申,部分欧洲国家使用过的货币,流行于德意志地区,后曾作为一种货币单位。在波兰,1波兰兹罗提为100格罗申。——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