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旧事
1968年深冬,毛泽东主席发表了几乎影响(涉及)了中国城市每一个有子女家庭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当我听到这个必然要用锣鼓口号上街游行以示拥护的“最高指示”时,天津晚间的气温已经很低,海河变成了一条冰带。大凡从那年代过来的人都清楚,对“最高指示”的庆祝是不能过夜的。过夜就是不忠,不忠则意味着不革命,而不革命的罪名那是相当可怕呀。
天虽冷,但站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紧挨着车厢搭了个台,有不少人在上面发言、喊口号,都激动得不行。一女学生扎俩小辫儿,突然咬破手指,转身写了好一阵,然后举起一张挺大的纸,上写: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血红点点,触目惊心。
那女生我见过,16中的,天天上学从我家门前经过。看上去挺文弱的,没想到如此悍烈。我想看看她的手指:这么多血,不会咬掉一截儿吧?
有点可怕,赶紧挤出人群。天很冷,但站台上气氛很热闹,同学和同学、家长和孩子,都在不停地说呀笑呀,弄得我也激动了,心想早晚得走,真不如跟这拨儿走,挺光荣呀……
当汽笛长鸣,车轮启动,分别的时刻真的到了,也不知哪位母亲哇地哭了,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连锁反应,顿时哭声、喊声一片,敞开的车窗里外不知多少只手紧抓不放,车站工作人员急得直跺脚,使劲儿拽,不拽就把人拎走了。火车远去,站台上随处可见瘫坐着的和被搀扶着的人,红旗、锣鼓已不见踪影。
我又害怕,这是光荣的时刻,怎么能流泪呢?我想等我走时绝对不哭,没准还有一点点庆幸——那几年,我家“客人”不断,可惜都是外调的。说是外调,其实是逼我父亲承认他昔日同仁有历史问题,一旦客人走了,街道又来找麻烦。我爸我妈说:不用号召,让你下乡你就走,省得在家遭罪。
于是,我就和很多同学不一样,我不大想去哪里,只想一走了之。不过,毕竟是少年,也羡慕在边疆持枪站岗,在草原上跃马扬鞭,起码在东站也戴上个大红花……过了两天到黄家花园买小豆冰棍,挤出来,看一女生好面熟:这不是那天在火车站写血书的女学生吗!手指光溜,我说:你没走呀?咬哪儿出那些血?她瞅瞅周边小声说:是红墨水。说完,扭身跑没影儿了。
真没劲,也太低估我们的觉悟了。冬天,“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最高指示发表,哪儿都甭咬,踊跃报名,自觉销户口。正月二十一,起大早去东站,我还有点小兴奋,如果有人给我戴红花,让我在锣鼓、红旗下讲话,我该说些什么?
天还黑着,有人在候车室发车票,进了站台,就是去秦皇岛的慢车,别的啥都没有。上车朝下看,老爸站在人群后面朝我挥挥手,我想激动一下也没激动起来。
车启动了,同学们还在打闹,徐宏属牛,比我大一岁,他身子往外探,我用车窗压他,他嗖地缩进来,头上的新棉帽子掉下去。喊站上的人给扔上来,却来不及了,就见站台上有人捡起放在后面的车门下,但车门打不开。好久,到了一个小站,停两分钟,同学陆卫生从车窗跳下去,拿回帽子又爬上来。我很感谢他,要不我得赔人家帽子。
其时在欢庆打闹中,几乎所有人都顾不上细想,“再教育”这句话里可能还含有另一种理解,而这种理解就催生了知青下乡初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作为从天津市第一批到长城以北青龙县插队的知青,我愿将亲身经历的一些事写出以告世人。
那段最高指示中让人最激动并产生联想的话,应该是“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不要说对青少年,就是对成年人,也极富诱惑力和感召力。尽管我因家庭出身的缘故不是红卫兵,心中对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只有恐惧而缺少激情,但听了街道髙音喇叭一遍遍的广播,还是不由自主也产生了些美好的向往与憧憬。脑袋里的画面于是也就有了,模样基本上是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朝阳沟》,甚至还有《蚕花姑娘》(女主角很好看)等。至于接受“再教育”那个“再”字意味着什么,根本就未曾去想。日后才发现那个“再”字很可怕,它毫不留情地使知青身陷于一个很低的层次,从而去接受又一次无情的“教育”。用当时贫下中农中某些人的理解,就是这些学生在学校里接受教育已经不管用了,城里不稀罕要他们,因此只能下放到乡下再接受一次教育。这类话在我初到乡下时常听到。
1969年初,我们“老三届”大部分还待在学校里(有少数1968年去了内蒙古农村和黑龙江兵团)。在34中主楼大教室,一位叫林海青的青龙县干部向我们介绍青龙县。他口才好,很善讲,甚至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让少年学子听得鸦雀无声。他又很狡黠,他摸透了城里学生和家长的心理,避开了环境艰苦,选择了鸟语花香。“青山绿水花果遍野”,这景色使人顿时就像听到了郭兰英的歌声:人说山西好风光,水肥地美五谷香。可能还有同学想到“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便举手问:青龙是纯山区还是丘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