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方宝剑

尚方宝剑

小时候喜欢跟大人去大戏院看大戏.1940年左右的香港,粤剧名角荟萃,大戏院生意很好.

大人看戏,眼光在戏台上;而小孩子如我者,注意力则多在台下.台上演员高声地唱,台下也有人高声吆喝:"叉烧包!""新鲜虾饺!"名丑半日安反串恶家姑,令大人们恨得牙痒痒,而各式点心则馋得我牙痒痒.大人自然"识做",于是大祭"五脏庙",求得相安无事.

吃腻了,环顾左右,往往看见女观众们在揩眼泪.我想不通:都说看戏好玩,为什么哭起来?再看台上,原来那旦角也在哭.哭有什么好?讨厌!长大后读书,知道鲁迅小时候看戏讨厌老旦,想来我比他更彻底:凡旦角都讨厌.

我只喜欢看"打".开头不管谁打谁,反正看得眼花缭乱就过瘾.后来也看出了点儿门道,知道应该拥护那头上竖雉鸡尾、背上插旗子、腰侧挂宝剑的大汉.从大人口中听到,那是元帅或将军.这雉鸡尾、旗子和宝剑给我的印象深极了,它们简直就是"威风"两个字.小孩子谁不想威风一点儿?雉鸡尾和旗子一时半会儿得不到,宝剑则在戏院门口地摊上摆着卖,和沙炒栗子摊档并排.终于有一回我发了狠,宁可不吃沙炒栗子,也要大人买宝剑给我.那宝剑自然是竹制的.又听说宝剑中以尚方宝剑为最了不起,是皇帝赐的,可以先斩后奏,于是我便认定自己这一把是"尚方宝剑".大人不在房间时,我就舞起这把竹制"尚方宝剑",过一过类同于有先斩后奏权的元帅或将军的生活,嘴里咿咿呀呀地学着唱.唱的大概是"朝臣待漏五更寒,铁甲将军夜度关",但也可能是"大王唔食辣椒酱,大豆芽菜炒猪肠",而且好像用的是戏台官话,可惜年代久远,如今记不清楚了.

但元帅或将军的威风却是记得很清楚的.记得有一年,一个非洲国家艺术团曾到我国演出过一幕民族英雄戏,台上演员当然没有插雉鸡尾之类的配饰.他们拿着棍子就如在街上追贼一般地打.一对比,我就为中国的传统戏曲感到骄傲.我们戏剧中的元帅或将军打着打着会来个定格,"关目"一番,拿雉鸡尾甩两甩,艺术意义上的威风就如天风海涛般扑面而来了.

可能是看大戏印象太深的缘故吧,我总觉得有的文艺理论书籍并没有认真讲文艺.有些所谓的文艺理论家,俨然拿着文艺批评的"尚方宝剑",动不动就责问文艺作者:"生活难道是这样的吗?"好像文艺作品必须什么都和现实情况一样才算"现实主义".按这理论,头竖雉鸡尾背插小旗只能算是"歪曲现实"了,历史上哪位元帅或将军曾这样打扮着上阵的?我从旁看去,只觉得那些理论家和小时候的我一样,不过是在舞弄从戏院门口地摊上买来的竹制尚方宝剑.

1993.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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