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美臆说

读引进的西方美学书，由于自己愚钝，竟越读越懵然.谈论文学，我从不敢祭出"格式塔"之类的法宝：敬而远之.但后来看了《自然与人》上的一篇文章，却立刻觉得美学和人原来很亲近.该文说，有科学家用音符来表示ＤＮＡ某些成分，按其顺序排列，能够变成一段可以表现情绪的乐谱.不知美学家们有没有重视这种"ＤＮＡ音乐"的报道，我的神经则被拨动了.

如文艺形式问题，有没有纯形式？形式是不是内容之外的另一个东西？音乐的旋律、书法的线条、绘画的色彩，它们的美是主观的？客观的？还是主客观统一的？对此美学家们争论不休.主客观统一说似乎有理，但统一在哪里又不曾说清楚.现在，我受"ＤＮＡ音乐"的启示，觉得美应该是和生命意兴相关的.传统生命哲学把宇宙看作生生不息的浑然整体，而人和万物两者的生命活动，广义地说应是同构的.旋律、线条、色彩美不美，要看它们能否展现出某些生命活动的节律.人体内多种细胞的结构、多种生化反应等都各有节律，我相信，外在的旋律、线条、色彩，只有在其结构方式与人内在的生命活动方式同构时才显得美.这种美是最原始最基本的，是人和物共有的.以这种基本美为内容的旋律、线条、色彩，往往被人误解，认为它没有内容而被称为纯形式.殊不知纯形式就是生命活动的节律.沈尹默说，看书法作品，要通过想象而看出静态的字形中有活泼的往来不定的势，看出其神采和节奏.沈氏把握着生命意兴来论书法，实际上已说明了：似是纯形式的字幅，本身就是内容，就是书法家生命意兴的展现.

由此，我联想到文学.文学以语言媒介间接提供旋律、线条、色彩以及其他，它也是应该显出生命的神采和节奏的.宗白华讲意境，强调"生命情调"，叶嘉莹讲唐诗宋词，大谈"生命感发"，他们都精通西方美学，撷取西方精华而特别钟情于生命，总必是规律使然吧.但两位学者讲生命还未涉及形式本身的生命.对形式的研究被骂成形式主义已经很久了，而我却想试来振臂一呼：形式中含有生命内容，为创造新形式，为阻遏以"创造新形式"为名创出不美的形式，让我们从生命意兴的角度重新探讨形式吧！

1991.7原刊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