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注的贡献

裴注的贡献

在中国的古籍中,有四大名注:《三国志》的裴松之注、《世说新语》的刘孝标注、《水经》的郦道元注、《文选》的李善注。四大名注之所以被人称道,归根到底,是因为它们的文献价值。裴注对于后来的《三国演义》有特别的意义,它是《三国演义》取材的一座宝库。这当然是裴氏始料不及的。他一心要为《三国志》拾遗补阙,却无意中成为一千年后的一部小说巨著的功臣。裴松之憾《三国志》之简略,为其作注,其文字数接近《三国志》。裴注引及魏晋人的200多种著作,据统计,这些著作在《隋书·经籍志》中被记载的已经不到四分之三;唐宋以后,其中的十分之九已经看不到了。后人对裴注褒贬不一,如王通、刘知几,指责裴注烦琐,批评裴氏该注的不注,不该注的却注了。叶适甚至讽刺说,裴松之所用的材料,都是陈寿抛弃不用的。王通、刘知几的批评并非无的放矢,叶适的意见不免偏激。即就史料的保存来说,裴注的贡献就不可抹杀。刘知几的评价,一方面是出于史家的严谨,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距离三国的时间还不够遥远,如果他能够预知裴注所引之书后来大多散失,就不会那么说了。历史一再地告诉我们:创造文化不易,保存文化同样不易。历朝战争对文献文物的破坏,像敦煌卷子的大量流失,《永乐大典》的所剩无几,圆明园文物的流落海外,都是例子。横祸袭来,玉石俱焚。许多小说古本散落在日本和欧洲,又是一个证明。《永乐大典》如果完整地保存下来,中国小说史、中国戏曲史就得重写。裴松之是一位史学家,他为《三国志》作注,目的是补《三国志》之缺漏。他认为,碑铭和家传不可轻信,敌国的传闻未必可信,同一事件的不同记载,无法核实的,姑且并列存疑。例如《三国志》说,官渡之战时曹操“兵不满万,伤者十二三”,裴氏直接提出怀疑和反驳。应该说,他的态度非常认真严肃。他的《三国志注》,开启了史料辨伪的风气。

裴注对《三国演义》的贡献弥足珍贵。由于裴松之嗜奇爱博的个性,裴注所引的大多是野史。野史处于历史和小说的中间地带。一方面,野史也还是史。一般来说,野史的作者具有很好的文史修养,不是三家村秀才。他们在主观上具有弥补正史的动机,如果一味地信马由缰,胡侃海聊,笔下生花,一味地要显示其锦心绣口的文学才华,那就连作野史的资格都不够。文人爱惜羽毛,戏说历史是会挨骂的。另一方面,野史没有官方的认可和支持,没有官方的审查,少了一种束缚,少了一点顾忌,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它不像正史那样一本正经。野史往往根据传说而来,同样的一件事,在不同的野史中,常常会有不同的记载。譬如曹操仓皇出逃,路过故人吕伯奢家杀人的事情,在孙盛的《杂记》、郭颁的《魏晋世语》、王沈的《魏书》里就有三种不同的记载。野史的记载,或与史实相违背,如三顾茅庐的故事,鱼豢的《魏略》、司马彪的《九州春秋》说是诸葛亮毛遂自荐,求刘备录用。可诸葛亮的《出师表》中说得非常清楚:“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鱼豢是魏人,司马彪是晋人,他们离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并不遥远,但其纪事却与史实有如此大的出入,则野史是否符合史实,确实需要我们慎重对待。野史的作者,常常带着个人的爱憎褒贬,笔端蘸着感情,字里行间夹着风霜。野史在叙事的时候,注重细节。描写一具体,情节一细致,就不免加入想象的虚构的成分。譬如马超与曹操在潼关的遭遇战,《武帝纪》里有如下的记载:“公自潼关北渡,未济,超赴船急战。校尉丁斐因放牛马以饵贼,贼乱取牛马,公乃得渡。”而在《曹瞒传》里则有细致的描写:“操征马超,隔渭水,操将过河,前队适渡,超等奄至,操犹坐胡床不起,张郃等见事急,共引操入船,河水急,比渡,流四五里,超等骑追射之,矢下如雨,诸将见军败,不知操所在,皆惶惧,至见,乃悲喜,或流涕,操大笑曰:‘今日几为小贼所困乎!’”后者显然更有小说的意味,曹操的狼狈和自嘲,生动如画。再如许攸投奔曹操一事,《武帝纪》中有如下的记载:“绍谋臣许攸贪财,绍不能足,来奔,因说公击琼等。”而《曹瞒传》则有详尽的生动的描写:“既入坐,谓公(曹操)曰:‘袁氏军盛,何以待之?今有几粮乎?’公曰:‘尚可支一岁。’攸曰:‘无是,更言之!’又曰:‘可支半岁。’攸曰:‘足下不欲破袁氏邪,何言之不实也!’公曰:‘向言戏之耳,其实可一月,为之奈何?’攸曰:‘公孤军独守,外无救援而粮谷已尽,此危急之日也,今袁氏辎重有万余乘,在故市、乌巢,屯军无严备,今以轻兵袭之,不意而至,燔其积聚,不过三日,袁氏自败也。’公大喜。”由此可知,细节的描写对于小说来说,是多么重要。搜奇觅异,追求趣味,讲究文采,放飞想象。一边受到实录传统的束缚,一边又抵御不住文学的诱惑,控制不住好奇的本能。野史的这种双重性格,使它理所当然地成为历史小说取材的对象。当然,野史和野史,其情况也有种种的不同,它们的小说意味,或浓或稀,也有程度的不同。

读过《三国演义》的人,都会感受到曹操思想性格的矛盾复杂,恰恰是裴注里有关曹操的材料最多,思想倾向又最为复杂。这当然不是一个巧合。各种倾向不同的材料涌入裴注,后来纷纷地卷入《三国演义》成书的洪流。这是曹操形象复杂的一个重要原因。裴注所引孙盛的《异同杂语》,提及许邵对曹操的评价“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十个字的评语,更是成为《三国演义》刻画曹操的总纲。裴注所引诸书对曹操的描写,虽然大多突出了曹操的雄才大略,但负面的描写也不少。曹操年轻时的放荡不羁,对声色犬马的追逐,假作中风,给叔父下套、破坏叔父的信誉,“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自白,与许攸见面时的忽悠,袭击乌巢时杀害俘虏的凶残,赤壁之战华容道仓皇出逃的窘迫,遭遇马超追杀的狼狈,捕杀伏后时的冷血,侍寝女子的被杀,对杨修的嫉恨,杀害边让、袁忠、桓邵所暴露的酷虐,军粮不足,诬仓官贪污,遂以仓官之头压众人之怒,这些劣迹,都被野史记录下来。裴注所提供的材料,虽然虚实难辨,但无疑为《三国演义》刻画一个立体的鲜活的曹操,特别是刻画其奸诈多疑的性格侧面,提供了珍贵的资料。可见“抹黑”曹操的颜料大部分来自野史。

我们可以说,裴注是从《三国志》到《三国演义》的一块出色的跳板。裴注的严肃,使《三国演义》不至于成为一种戏说;裴注的好奇,又为《三国演义》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想象的空间。与此同时,我们也会注意到,裴注中有关蜀汉的材料,依然比较短缺。蜀汉的那些领袖人物,在裴注里的形象,也远不如《三国演义》里那么高大和丰满。这种不足,对于一部以蜀汉为主要表现对象、歌颂对象的长篇历史小说来说,是一个缺陷。很显然,从史传到《三国演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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