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医院冷库外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不锈钢的顶棚上吊着白炽灯,照亮绿色的墙壁和白色的大理石地板。
冷库的门在我的身后关上,穿着绿色半袖医护服的医生摘下口罩,从护士手上的托盘中拿起一小瓶眼药水,仰起头,分别滴进两只眼中。
“既然死者没有家属,就只能你来签字了。”医生使劲眨眼,抬起手擦掉眼角的药水,眼球的血丝少了一些。
护士将托盘递到我面前,盘中放着一张纸,上面印着几行宋体字——死亡证明书。纸张的右下角有一条横线,横线前写着“家属”二字。
我拿起笔,手在颤抖。护士看着我,一脸的同情。医生摇了摇头,说了几句安慰的套话。
我在横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护士将托盘收回。医生抬手按压他的眼皮,更多的水从眼角渗出。他睁开眼睛,拿起死亡证明书看了看,然后拿起笔,在“死亡日期”一栏后写了几个数字。护士接过纸,撕下粘贴在其后的复印件,放在我的手中。
“医院保留三天,三天后请凭此单领走。”
护士没说宾语,可能在医院里为了照顾家属的情绪,“尸体”也属于禁忌词汇。
我点了点头,将粉色的单子放进上衣的口袋。
“还有这个。”护士轻声说道,示意我看向托盘。
白铁盘上放着一只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粉色的老式山寨手机,一个樱花形状的发卡,几张小面额纸币,还有一本小说。小说的封面上画着盛开的黑色曼陀罗花,花中站着一个绝美的黑发少年,双手轻轻地展开,几个模糊的银色字腾空升起——怪玩宠物店。
我将玛丽安留在世间的东西拿起,朝走廊外走去。
走到门口,我回过头看了一眼冷库不锈钢的大门,回想起前天在亚力西餐厅,午休时间,玛丽安端着一盘提拉米苏走来,她的卷发在脑后绾起,几缕发丝调皮地垂在额前,她看着我微笑,问我下午是否有空。
我当时说“有”。
如果不是答应了她去庆祝,如果没有送她回家,如果没有乘坐那辆公交车,是不是一切都可以避免?避免敲诈犯,避免警察局,避免荒草地、潮湿的池塘、漆黑的夜,避免玛丽安的死。
昨夜抢救了三个小时,最终宣告手术失败。急救室的红灯灭掉的瞬间,我感觉一阵微风穿过我的双手,仿佛有人要拉住我的手。我浑身一抖,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护士将白色的滑轮手术床推出来,白色的床单覆盖整张病床,像一堆白雪。医生抱歉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扯下口罩。
陪同的女警官和医生说着什么,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手术床被推走。最后,不知是谁把我带出医院,坐上警车,去了玛丽安的家。
玛丽安的家里没有人,敲了半个小时门之后,我们敲开了玛丽安家对面住户的门。一位白发老太太警惕地看了我们几眼,女警官告知来意,老太太告诉我们玛丽安独自一人带着年幼的妹妹生活,妹妹寄养在附近的私人保姆家中。
“那个女人扔下孩子就走了,天下还有这样的母亲。”老太太隔着防盗门的铁杆窗摇头叹息。
“那个女人”是指玛丽安的母亲。
几个警察探访物业,询问周遭,终于知道了玛丽安的生活情况。玛丽安五岁时出现在出租楼里,只和母亲为伴,从来没有人见过男主人。母亲的工作时间不定,回家的时间也不确定,玛丽安十五岁时,物业上门收取拖欠近三个月的房租,才发现玛丽安的母亲已失踪半个月,警察在一家地下歌厅找到了她母亲。
玛丽安的母亲行踪不定,除了交付房租,很少出现,玛丽安常常独自生活。去年初冬,玛丽安的母亲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出现在家中,这是近期她在家里待得最长的一段时间。四月中旬,玛丽安的母亲抛下女婴,再也没有出现过。
警察撞开门,我们闯入这间小小的房。我坐在海绵塌陷的双人布沙发上,想起玛丽安曾对我说过她同时打着两份工,因为她想买一套芭比娃娃。我当时不以为然,认为玛丽安是被家人宠坏的女孩,索求无度,只为了一个幼稚的玩具,就肆无忌惮地逃掉每周五下午的课来餐厅打工。
如今,我环视被铁钉钉紧桌腿的木桌、掉漆的床头柜、纸箱中叠放整齐的手工缝制的婴孩棉布衣服,以及衣箱中放着的宣传卡片。卡片上是一座宏伟的玩具城堡,盛装的芭比在城堡前张开双臂,满脸笑容,城堡顶端印着五彩缤纷的圆体字——芭比之城,伴宝宝成长。
我才知道,自己对真相知道得多么晚。
我想起玛丽安为我庆祝时,那个十八寸的克里斯汀水果蛋糕的全部意义,白色的奶油顶端点缀着红色的鲜草莓,昂贵的纯黑色巧克力棒拼成我的名字——乔。
我的眼泪突然决堤,我捂着脸,在小小的客厅里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