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韩鲁华

姚家明的长篇新作名叫《月亮湾》。这个“月亮湾” 的地方原型我去过。

而早在36年前，贾平凹就去过了。正是为寻访贾平凹36年前的那次商南之行的踪迹，我去了月亮湾，也结识了姚家明。继而，也就阅读了这部长篇小说《月亮湾》 的原稿。下面谈谈我对这部长篇小说的一些认识。

首先，这篇小说结构新颖，采取了故事套故事的叙事手法。

“月亮湾” 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其实，丹江从涓涓溪流到波涛汹涌，曲曲折折地流淌数百里，也是有故事的，而这“月亮湾” 的故事就蕴含在这丹江故事的流淌之中。因为月亮湾就是丹江下游江岸山崖上的一处风景。

是风景就必然有故事。请看《月亮湾》 卷首：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山里有一个半圆形的金月亮，不论白天或黑夜，金月亮熠熠的光芒照在水中，平静的水里就会出现另一个金光闪闪的月亮，它与天上的月亮遥相辉映，别提有多好看；即使夜里走路，也不需要打火把。不知有多少人想在水中捞出那个金月亮，结果都被淹死了。后来有个人不知怎么找到了能打开石门的钥匙——是一棵异样的竹子，只要把那根竹子往石门上一靠，那石门便自动开启了。那个人就这样拿走了山里那个半圆的金月亮……

——民间传说

这是这则民间传说的上半部分，完整的故事叙说嵌在了小说之中。

也许正是受到了有关“月亮湾” 民间传说故事的启迪，姚家明在构思《月亮湾》 的叙事结构时，我想其创作的原本意愿，就是要将现实的故事蕴含于历史故事之中。或者说，他是要将“月亮湾” 的民间传说故事与现实生活故事相照应，构成一种现实与寓言互文的艺术结构。这一点，放在卷首的这则民间传说，就彰显了他创作的意图。事实上，虽然有关“月亮湾” 的民间历史传说故事，作品在叙述过半时，男女主人公赵聪与夏月月（也就是夏晶晶），在赵聪姑姑家的一个夜晚，夏月月就讲述了名为月亮湾村的历史现实故事。但是，从所叙述的现实故事本身来看，岂不是对于民间历史传说故事的一种暗合？甚至可以说，这是对于民间历史传说故事加以改造后的现实叙说与阐释。

当然，《月亮湾》 首先主要讲述的还是一个现实故事，而且是故事里面蕴含着故事的故事。20世纪90年代初，凤县一位名叫赵聪的农家子弟，大学毕业面临着就业的难题，更是发生了似乎晚到的青春骚动。一方面家里为赵聪物色媳妇，另一方面赵聪于城外排遣心中郁闷时偶然遇到了自己的真爱——奶牛场的少妇女老板夏月月。至此，作品叙述也就沿着这两条线向前发展。赵聪与宏大集团董事长白皮松的独生女儿白芸结婚，不仅工作有了着落——分配到县财政局上班，而且平步青云，从财政局调到了县政府办公室，并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另一方面，赵聪与夏月月的爱情，如同夏天的庄稼一样茁壮成长。这看起来好像是个婚外恋或者三角恋的故事，其实不然，这二者之间却隐含着更为邪恶的人生悲剧故事。如果说赵聪与白芸的结合是一种婚姻与阴谋，那么，赵聪与夏月月的爱情，就是一种爱情与复仇。最终，这两者都指向了罪恶的制造者——白皮松，也就是隐藏的白仕贵。

从故事的叙述来说，这里的现实故事是一种故事蕴含故事的叙事方式。赵聪与白芸的婚姻故事与赵聪与夏月月的爱情故事，其背后所隐藏的是同一个故事：月亮湾十多年前的谋财害命的故事，以及由此引发的复仇故事。不论在现在还是过去的故事中，一切悲剧的制造者白皮松，是故事的知情者，夏月月以及柳天星则是从不知情到知情，并实施一系列复仇行动者，而只有叙事主体“我” （赵聪） 是不知情者。那么，赵聪从被动承受到主动出击，寻求事实的真相，就成为这部小说的一个基本的叙事意向脉络。当事实的真相彻底搞清楚并公之于世时， 故事叙事也就基本结束了。

于此，不能不说这种叙事结构、叙事方式，带有相当程度悬案侦探的叙事痕迹。这一问题究竟如何看待，是值得读者思考的。

其次，这部小说成功地塑造了几个鲜活的人物形象。

长篇小说不仅仅是叙述故事，还必须塑造出几个成功的人物形象来。如果说故事情节及其结构，构成了故事的叙事框架，那么，人物则是故事的演绎者。一种典型的说法是：要塑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从叙述的次序来看，《月亮湾》 出现的人物有赵聪及赵父赵母、兄长赵敏，奶牛场主夏月月及女儿婧婧与帮工小芹，宏大集团董事长白皮松、女儿白芸和司机李得水，青年作家运水及恋人，还有夏月月即夏晶晶丈夫的朋友黄朝兴、祁志邦等，这是现在进行时中的人物。发生在过去时故事的人物有：柳盼龙及妻子殷红霞、儿子柳天星，夏方平及妻子汪小凤及女儿夏晶晶，白仕贵及妻子蒋竹琴，以及月亮湾村的村民白兴旺、吴忠等。这众多人物中，主要的人物，也就是作者着力塑造的人物有三位：赵聪、夏月月、白皮松。作家及恋人虽然很有特色，但仅是故事发展到转折时而出现的关节点人物，而非贯穿性人物。所以，这里主要就谈谈赵聪、夏月月与白皮松。

赵聪既是男主人公，亦是故事的基本叙述者，我们姑且称之为叙事主人公吧。对于赵聪，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解读。比如可以从成长叙事的角度来看这一个成长中的人物。他出场时，是一位淳朴、诚实，不谙世事，青春骚动的刚刚踏出校门的大学生。在经历了工作、婚姻与爱情的种种磨砺之后，他方才认识了社会，体味到了人生的个中滋味，也从中逐渐地醒悟了自我。换一种说法就是从别人的枷锁中挣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的独立的人——成熟的社会人。这种成长的过程，实际上是融会于他的现实人生故事与对于隐含故事真相的寻觅过程之中的。从人物性格塑造角度看，这是一个性格不断发展丰富的人物：从单色到多色的发展过程。尤其应当注意到他性格的矛盾性、反复性与多侧面性。从道德角度看，他也不是十全十美的完人，而是善中杂混着一定的恶。或者，他为了扬善惩恶，不得已采取了一些并不光彩，甚至邪恶的方式。也正因为如此，其性格的内涵就得到了更为真实的呈现。

夏月月亦即夏晶晶，是一个带有宿命的女性，从一出生就肩负着为父母报仇的使命。但是，作者并没有将其塑造成为典型的复仇女神形象，而是让她始终处于矛盾之中，挣扎于情感、道德伦理、复仇与挣脱等的深渊之中。父母的惨死，迫使她不得不寻求父母惨死的真相，不得不为父母伸冤与复仇。但是，一次次的以恶制恶，又使她那良心与情感深受煎熬。她渴望得到救赎，而唯一能够救赎她的则是爱情。或者说，在赵聪真挚爱情的呼唤下，她开始回归，找到了自我。但悲哀的是，当她要彻底与过去割裂时，却又落入了白皮松的魔掌。这是一个可以写得更加充分、更为精彩的人物。这正是需要作者认真思考再琢磨琢磨的问题。

白皮松也就是白仕贵，是一种恶的化身，一切邪恶都源自他，他成为邪恶的制造者。他的生存原则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保全自己可以牺牲他人的一切。在他看来，有钱就有了一切，有了钱都能使鬼推磨，那人就更不在话下。正因为如此，为了得到钱，他制造了翻车事件，害死了自己的发小朋友与恩人；为获得更多的钱，他又偷走了本家叔叔的水晶石；为了保住自己的钱和所获得的社会地位，他隐名埋姓逃到了凤县。当然，为此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抛弃了发妻，失去了儿子，被别人害傻了女儿。他一方面在呼风唤雨，另一方面又整天胆战心惊地收到复仇者的威胁。他在邪恶的道路上，如失去控制的车辆难以停止，更像是推着沉重的石头上山无法止步，最终与石头一起摔到深渊。但他还有着一点点人性，那就是对于自己女儿白芸。这可能是他从人伦角度的一种赎罪吧。如果从人物塑造得更为真实、复杂、深入的角度说，白皮松还是具有进一步拓展提升的空间的。

第三，这部小说是一部警示社会与个人的优秀作品。

这部小说其实描写了一个具有悲剧意义的故事。下面我想谈谈这个悲剧故事何以成为悲剧的问题。于此，首先要将故事的背景还原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实行的改革开放，首先是从农村开始的。毫无疑义，这是中国所进行的一场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事情，并取得了令世界重新审视中国的伟大历史成就。这一点，是必须加以肯定的。但是，改革开放在促进社会历史发展的同时，也在社会层面带来了一定负作用。从本作品的叙事来看，就是揭示了金钱、权利与人的欲望没有关在笼子里的真实现实境况。就此而言，这是一部警示社会与个人的作品。

最后，我就用作品中的一段关于“月亮湾” 故事叙写来结束我的阅读感受吧：

吴忠一听运水这样问他，马上眉飞色舞地说： “这你才叫说对了，我们村子为什么叫月亮湾呢？是因为我们村子位于丹江的一个大河湾里，村子背后是一个陡峭的山岩，岩石中间镶嵌着一个天然的像初七八的月亮石。所以这个地方也随着这个景物叫成了月亮湾。关于它还流传着一个动人的传说。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山里有一个金月亮，不论白天或黑夜，金月亮熠熠的光芒照在水中，平静的水里就会出现一个金光闪闪的月亮，它与天上的月亮遥相辉映，别提有多好看；即使夜里走路，也不需要打火把。不知有多少人想在水中捞出金月亮，结果都被淹死了。后来有个人不知怎么找到了能打开石门的钥匙——是一棵异样的竹子，只要把竹子往石门上一靠，那石门便自动开启。那个人就这样拿走了那个半圆的金月亮。于是这里便漆黑一团，此后这里就留下了个半圆形石洞的痕迹。” 吴忠讲完，我们都感叹不已，仿佛他讲的不是传说，而像是真正发生的故事一样。

写到此，忽然想到：

去年，商洛籍作家贾平凹、陈彦、方英文、孙见喜，还有这两年突然崛起的青年诗人贾浅浅等，都出版了自己的新作，这在陕西文学界乃至全国都是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我曾戏称陕西文学2018年是个商洛年。可以说，在陕西文坛，商洛作家群是一支实力雄厚的队伍。现在读了姚家明的这部长篇小说《月亮湾》，可以说，商洛作家群里又多了一名干将。我这样说，是基于对于商洛及陕西文学创作的一种认知。当然，也是对姚家明创作的一种重新认知。其实，几年前我就见过姚家明，在他的长篇小说《生龙寨》 研讨会上，我是提出了批评的。这部《月亮湾》 虽还有一些不尽人意之处，但整体来看，是一部非常值得肯定的作品。这也显示出姚家明创作的实力与潜力。我相信姚家明会创作出更为优秀的佳作的。我期待着。

姚家明要我写序，我却拉拉杂杂地写了些阅读感受，就权作序吧。

（作者韩鲁华，文学评论家，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教授，当代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文艺学、美学学科带头人。）

二○一九年七月十二日于商洛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