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不经意的你

第一章 缘起湖上的学子

丰子恺与杭州的缘分很深,这种缘分始于他到杭州投考,进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求学之时。出了校门后,丰子恺在故乡石门湾和上海、杭州之间往来奔波,也曾几度寓居杭州,亲近西湖。他把杭州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

起初不经意的你

秋到江南,白菊飘香,空气里弥漫着甜蜜的味道。1898年11月9日(农历九月二十六),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江南水乡石门湾丰家老屋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就在这天清晨,丰子恺诞生了。这是丰家盼了许多年后盼来的第一个男孩,可谓阖家欢喜,连木场桥头后河边的杨柳也笑弯了腰。丰子恺的父亲丰为儿子取乳名“慈玉”。祖母丰八娘娘立即叫人摆起香烛敬神谢恩。丰子恺就在全家人的宠爱下健康地成长。

丰子恺出生时的中国,正处于风雨飘摇之时,帝国主义列强企图瓜分中国,国内的有识之士力求维新救国。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1900年,义和团运动风起云涌。在内外交困之下,清王朝正走向穷途末路。

1900年,因庚子之变,例行的乡试推迟了。1901年10月是光绪皇帝三十岁的万寿圣节,按例应加开恩科,也一并推迟到 1902年补行。就在1902年秋,丰第四次赴杭州应试,为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并科第八十七名举人,这在当时的小镇石门湾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中举之后,丰本来可以于次年进京会试,但不巧的是,他当年即遭母丧,必须在家守孝三年。1905年,清廷废除科举制,丰再也没有机会做官,只好在家设塾授徒。1906年秋分时节,他就因肺病去世。

起初,丰子恺在父亲的私塾里受教,学名丰润。父亲去世后,母亲钟云芳送他入镇上的于云芝私塾读书。1905年科举废除后,各地先后办起学堂,以代替私塾,于云芝的私塾也改成小学堂。

石门镇上的西竺庵小学旧址(徐盈哲 摄)

1910年,小学堂借用西竺庵祖师殿为校舍,正式定名为溪西两等小学堂。民国初年,地方上办自治会,实行选举,为便于选举,流行同音简化字,一位老师为丰润改名丰仁。溪西两等小学堂后经改组,原有高等部分的学生归入新办的崇德县立第三高等小学校,校址仍在西竺庵。1914年初,丰子恺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崇德县立第三高等小学校。

小学毕业,面临升学。丰母钟云芳很是忧心,与邻居沈惠荪先生商量丰子恺的前途问题。沈惠荪是小学校的校长,也是丰家的亲戚,在石门镇上算得上是有见识的人。在他的建议下,钟云芳决定送儿子去省城杭州投考中等学校,恰好沈惠荪的儿子沈元与丰子恺同班毕业,也要去杭州投考,由沈惠荪亲自送去。于是,钟云芳便拜托沈家父子带丰子恺同行。

1914年夏天一个炎热的早晨,钟云芳一早起来为儿子整理行装,照例给他吃了糕、粽,期盼儿子“高中”,然后把儿子送到沈家。丰子恺就随沈家父子搭快班船到了长安镇,再坐火车,来到省城杭州。这是他第一次到杭州,这一年,他虚龄十七岁。

丰子恺的父亲去世早,母亲虽不识字,却身兼慈母、严父之职,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对丰子恺一生影响很大。之前,她曾与沈惠荪商量过,认为丰子恺投考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简称浙一师)最合适。当时家乡新办学校,需要教师,师范毕业可以当老师;而且父亲早逝,丰子恺是家中长子,当老师可以在家乡觅职,不必外出;另外也考虑到师范学费低廉,毕业后不必再升学,可以减轻家里负担。钟云芳将这三层道理再三说给儿子听,儿子也频频点头。

带着母亲殷切的期待,带着求知的梦想,丰子恺踏上了杭州的土地。

杭州毕竟是省城,这里的学校多如牛毛,而且规模也比石门镇上的小学大得多,图书馆和书坊里的书堆积如山,琳琅满目。丰子恺的心也如西湖边的柳絮随风飞扬,强烈的求知欲望,占满了他的心房,使他几乎忘记了母亲的叮嘱。之前母亲曾说过,学商业必须要到大城市的公司去谋差事,他没有父兄,不可离家远行;读了中学,毕业后要升学,家里又负担不起。而此刻,丰子恺唯一担心的是,这回入学考试如果不能通过,落第回家怎么办?不行,绝对不行!现在最重要的是必须考取!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听说可以同时报考几所学校,丰子恺便不问学校的教育宗旨和将来的造就如何,只拣报考日期不相冲突的一所中学、一所商业学校,连同浙一师一起报了名。

发榜那天,喜讯传来,丰子恺被三所学校同时录取,且成绩名列前茅——以第八名被中学录取,以第一名被商业学校录取,以第三名被师范学校录取。

虽然有三所学校可以选择,但丰子恺心里早已拿定主意,打算选择师范学校。这不但与母亲的意愿吻合,更重要的是,之前他比较了这三所学校,师范学校的校舍规模宏大,有七进巍峨的教学大楼和不少附属建筑物,而且就建造在父亲当年考举人的贡院的旧址上;校内藏书楼图书丰富,能满足他的求知欲,各方面条件都很合意。

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缘分,这一选择,母亲高兴,丰子恺也合意,真是皆大欢喜。

初识

1914年,丰子恺进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就读书,先入预科班。他是该校创办以来的第五届学生,学制为五年。

丰子恺初入浙一师时,发现实际情况与自己期望的很不一样,有点失望,对预科班和学校的生活很不满意。预科班的英文从ABCD教起,算术先教四则题,功课太浅了,他有点后悔自己的选择,早晓得应该去读中学。而且,他有着自由放任的个性,也很不适应寄宿舍严格的集体生活,这使他开头的一年过得非常痛苦。

他曾经写过《寄宿舍生活的回忆》来描述那段生活。在他看来,把学生们集中在寄宿舍中,与动物园里把数百只小猴子关闭在大笼子里没有什么两样。起床和就寝都要在规定的时间集体行动,吃饭也是如此,尤其是食堂里的种种情形,叫人看了又气又好笑。七八个食欲旺盛的毛头小伙子围住一张饭桌,协力对付几只高脚碗里浅零零的菜,犹如“老虎吃蝴蝶”。他对当时的共食制极为反感。

还有住宿,丰子恺更觉得不合理。数百个学生每晚如羊群一样被驱赶到楼上的寝室里,被强迫同时睡觉。早上,他们又被强迫同时起身,一齐驱逐到楼下自修室中。晚上九点半就寝,十点熄灯。如果在校园中多流连一会儿,就得在暗中摸索,还要受舍监的指责。早上想要在被窝里多睡一会儿,就要牺牲早饭,甚至被锁闭在寝室大门内。丰子恺青年时代有不易入睡的习癖,在家时可以保留一盏灯火,学校里则不行,他为此很苦恼。他留恋家庭生活的温暖,心中常想回家去,但又说不出口,郁积在心中,很是烦恼与痛苦。

最可怕的是学校的体操课。丰子恺最怕背毛瑟枪做兵操课,练习跪击时要把屁股坐到脚后跟上,他的腿部结构异常,用力坐下去时疼得厉害。有一次,因为蹲得不够低,被助教用双手在肩上一压,丰子恺痛不可当,连人带枪倒在地上……

凡此种种,丰子恺都很不习惯,痛苦得很。他很想家,想母亲,好几次借上厕所的机会,独自离开自修室,到操场偏远的一个角落里,望着天上明月,唱起《可爱的家》,独自发泄离愁别绪。

对这种寄宿舍的生活,丰子恺感到无限拘束、无比不快,甚至悲哀。他崇尚自由,一生中好多时光宁可赋闲,也不愿意去学校、机关任职受束缚,也与这种个性有关。丰子恺三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次,外甥搭他的船,从石门同行到嘉兴。原本他坐船沿着运河前行,还有几分悠闲,嘉兴的寓所又十分舒适安静,他在船上十分愉快。当听说外甥要去上海过寄宿舍生活后,他十分同情,忽然兴味索然,百无聊赖,甚至感到可悲可怕,黯然神伤。可见,当年的寄宿舍生活,给他留下了多大的阴影。

对丰子恺来说,值得安慰的是,初到浙一师时他遇到了一个知心同学杨伯豪,这给他的苦闷生活增添了一点点喜色。

那一年录取的预科新生共八十余人,分甲乙两班。自修室则是全校十班混合编制。丰子恺与杨伯豪同在甲班,且又在同一个自修室,便注定了两人相识相知的缘分。

杨伯豪,名家俊,浙江余姚人,是丰子恺进校后初识的同学,两人很谈得来。杨伯豪具有冷静的头脑和卓尔不凡的志向,而丰子恺那时年幼单纯,只晓得一味用功,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前途。

有一天,两人谈到入学的事。丰子恺说是听从母亲和先生的意见,进了这个学校。而杨伯豪却说:“这何必呢!你自己应该抱定宗旨!”从这天起,丰子恺对杨伯豪产生了敬畏之心,并意识到自己应该有觉悟、有志气。

杨伯豪对学校的宿舍规则,也常常抱不平之念。他在生活上对丰子恺很照顾,一次丰子恺发疟疾,是他代丰子恺求寝室长开门取衣服,并送丰子恺去调养室。他对丰子恺说:“你不要过于胆怯而只管服从,凡事只要有道理。”这给丰子恺带来许多温暖与激励。

杨伯豪的个性与众不同,每逢不喜欢的课,他便公然旷课,自己在自修室看喜欢的书,舍监训诫也不听,只管到藏书楼去借《昭明文选》《史记》《汉书》等自己喜欢的书来看。他的学识很广博,丰子恺很佩服他,深深被他吸引。

春天来了,两人利用周日,常常一同游西湖。杨伯豪总喜欢带丰子恺到那些无名景点去玩。西湖边上、保俶山上、雷峰塔下,留下了两个年轻人的足迹。杨伯豪的一举一动,对丰子恺很有吸引力,丰子恺不知不觉地倾慕他,追随他。

有一次,丰子恺春游西溪后,写下了《溪西柳》一诗:

溪西杨柳碧条条,堤上春来似舞腰。

只恨年年怨摇落,不堪回首认前朝。

春天刚走,夏天很快就来了。放暑假的前一天,丰子恺与杨伯豪又去西湖山水间游玩。归途中,杨伯豪突然对丰子恺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游玩了。”丰子恺惊异地问为何这样说。杨伯豪说,他决心脱离这个学校。丰子恺听了,沉默良久。他知道,伯豪说了,便一定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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