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少年时的抱负很多,僻处乡村,能见之于实行的唯有作文。

拜“文革”大力提倡鲁迅所赐,川东小县城甚至小镇书摊上也可以很容易买到其作品的旧书,单行本,选编本,几毛钱一本,所以最早正式大量读的是迅翁。课余,假期,加上课本选的鲁迅作品,不可谓不多,可是各种版本翻来覆去,终究觉得不合自己的脾胃,本来应该很好玩的《两地书》没想到也那么尖刻。迅翁是文章家,不容抹杀,然而夹枪带棒的文章太多,可能有读者觉得过瘾,在我却偶感面目可憎。他少年际遇相当不如人意,加上家国之变,无疑影响了其文风。鲁迅作品是否适合小学生、初中生阅读,其实相当可议。少年人的心田,可以多一些温润与美好,因为此后人生不平之处尚多。

直到初中毕业那个暑假,那是一个中雨的午后,淅淅沥沥中,从亲戚家借得一册汪曾祺的《晚饭花集》,尽管是短篇小说集,我却是当文章来读的,文字的温润,那种江南水乡的气韵,一下子攫住了少年人的心。当时因为读了不少文学作品,比如黄源深先生译的《简·爱》,甚至耽搁了准备垫江中学入学资格的选拔考试,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中学六年从容地在垫江一中度过,这让我有足够时间与宽松心态在图书室读书。

顺藤摸瓜,高中时代又将有相似之处的沈从文、周作人甚至孙犁都找来闲翻,手头一本周作人的《雨中的人生》购于路边冷摊,已经读过多遍,至今随我南来北往。知道了自己的喜好,可以说是这个暑假最大的收获,尽管这与川东人的脾气火爆快人快语不见得相符。

后来,有幸进武昌华中师范大学念历史,不少老先生是以文章好著称的,比如钱基博先生以博通集部名扬天下,张舜徽先生文字简洁,章开沅先生中学时代就被人称作“小鲁迅”,各具擅场。我个人的体会,作为学者,可能需要具备几副笔墨,而不仅仅是写学术论文而已,这样的话,可以让人生与学术都更加鲜活,也更利于传播,开沅先生的随笔与演说就引人入胜,我时常以为老辈学人的道德文章不应该为人忽略,因为他们身上的功力与魅力是一笔值得不断回味的宝藏。

这当然是我们很久远的传统,随便打开任何古人的文集,其中的文章类别,都是非常丰富的,而且有一个演变的脉络,只是到了现代,尤其是当代,尽管我们阅读与写作的条件更加便利,可是似乎越来越不太知道怎么写文章了。文章的写作当然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根子在于思想问题,一个不太愿意思考的人,文章水准相当值得质疑。

除了少年时胡乱体会的文字趣味,时间逐渐让我认识到,文章的气也是极为要紧的,这是读韩愈的文字得来的收获。韩文公,不少人觉得过于强调文以载道,其实在我看来,很可能是后人的附会成分更多一些。他老先生的文字,无论大小,无论是否游戏笔墨,都有一股子凌然不可侵犯的豪气,横亘于胸中,吐露之时,让人可以想见其为人,道学气反而不那么多。

再读宋人文集,尤其是我们乡贤苏东坡,其中就有了不少禅味,文字越发巧妙,其中《记承天寺夜游》就是典范,方寸之内,看似波澜不惊,其实跌宕起伏,余音绕梁。现在一些文章越写越长,我倒是觉得如能短小精悍,其实更妙,不仅仅是节省读者的时间,也是体现写作者的思考力。在信息化时代,如何提供更有浓度的信息,是每一个写作者的当务之急。

此次应浙江古籍出版社况正兵兄之约,将既有的书评与随笔筛选一过,收为一册,大致分为三辑:学人侧影、书评序跋、个人经历,大致都与书关联极大。发表时,多少有所删节,此次一并恢复,并改正错字,适当润色。

这些篇什卑之无甚高论,但是力求言之有物,有不少看法,更是有着自己的心绪在里面,也许浅薄,但却言者有心,下笔时常带感情。不少师友是力主谨慎,尽量少发言的,不过我倒是觉得,不说白不说,说了不白说,这也许什么也改变不了,但却可能重塑小我与周边的文化品格。

自2007年夏滥竽出版界以来,除了书籍和学者,似乎没有更熟悉的景致了。这些书籍,以及终身与书打交道者,不少已经成为逝者,有幸与他们结识,其中的声光与风骨,构成了当下中国难得的文化景观,这其中不少行迹与学术已内化为身心的一部分,若隐若现。

所收文字曾刊发于《中国书法》《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南方都市报》《经济观察报》《北京晨报》《生活月刊》《澎湃新闻》《中国民商》等处,得到了张焱、李峥嵘、王洪波、陈辉、雷剑峤、朱天元、肖海生、饶佳荣、张中江等朋友的鼓励与支持。文章编排,况正兵兄提供了宝贵建议。王余光老师、罗新老师、苗润博兄、徐晓红师妹提供了部分照片。谨此致谢。

这些篇什的撰写,要感谢家人的悉心照料,所以才有闲工夫。尤其是内子夏荔近二十年来的宽容,这些文字如有一丁点儿贡献,都要归功于她对一个书呆子的无限理解。犬子顿顿的成长与这些文字如影随形,他的到来让我多了很多新认识,此书也献给他。

衷心期待读者朋友的批评指正。

谭徐锋
庚子九月廿九日午后于北京观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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