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园的读书生活

清华园的读书生活

我前后在清华园生活了十年,良好的读书环境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我的几个学位和职称虽然都在外单位获得,但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清华园的读书生活给了我最重要的源泉和动力。

1982年1月23日,天气有些寒冷,却晴空万里。那天早晨,我骑着自行车,驮着简单的行李从东郊赶到清华报到。我的工作单位是宣传部文史教研组。当时的领导是在《新清华》担任主编的张正权同志。他领着我熟悉工作环境,叫我大失所望。工字厅固然十分漂亮,却与我们无关。整个教研组没有自己的地盘,与《新清华》编辑部同用一个办公室,几乎没有一部专业书。想到自己今后的一生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心不禁凉了半截。后来,经过张正权老师的努力,我们在工字厅东侧的厕所旁找到了一间小屋,虽然黑暗阴冷,却总算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从那以后,我们开始了艰苦的创业生活。没有参考书,负责图书工作的阎秀芝老师就经常领着教研组里仅有的两个年轻人——我和现在任教于历史系的宿志丕同志到城里买书,每次自然都是满载而归。很快,藏书就已初具规模。清华园的夜晚,静谧温馨,充满着希望。在教研室里,我夜夜苦读,坐拥书城,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兴奋。这是我到清华后第一次系统的读书。我平生发表的第一篇文字《跟上时代步伐——王国维纪念碑前断想》就是毕业大半年后见诸报端的。现在看来这篇文字当然十分稚嫩,可我仍然看重,它毕竟是我清华读书生活的最初成果。

后来教研组搬到工会大院,与校史编辑部毗邻。感谢黄延复、孙敦恒等先生慷慨无私的帮助,使我有机会接触到清华校史方面的资料,对于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建设和导师的情况有了更多的了解。在阅读校史资料过程中,二十年代清华图书馆主任洪有丰先生撰写的《购买杭州杨氏藏书报告》引起了我特别的注意。《报告》是这样写的:

浙杭藏书家首推丁丙氏八千卷楼,次之即为杨文莹氏。杨氏之藏与丁氏同时,今已历两代。虽宋元之刊不能与丁氏媲美,然特藏亦可称雄。如浙江省各府厅州县志书,非但名目可称无遗,而版本咸备。金石之书亦复如是。至诗文集部,尤以浙江先哲著述为多,而清代专集亦复不少。非积数十年穷搜极访,何克臻此?

兹因无意收藏,愿全部出让。罗校长(指罗家伦,作者注)南行时得此消息,即电知评议会。经评会议决,派有丰前往察看。有丰于五月九日抵杭晤杨氏,主人当检交书目六本:(一)现藏书籍目录四本;(二)一部分业已押出书籍目录一本;(三)浙江省志书目录一本。略加检阅,有宋元明清刊本、日本刊本、精钞本、稿本、名人批校本,又《四库全书》五册,阁名待考定。总计册数共四万二千六百五十三册……批校本中有何义门亲笔批本,均系难得之物,至于其他各书,以初印之本为多,并极干净,亦见收藏家之苦心也。

据统计,其中经部797种共5992册,史部775种共8409册,子部1200种共9013册,集部2378种共18913册,丛书78种共1893册。还有特藏:浙江省志书230种共2402册,金石262种共924册。在这四万多册藏书中,宋刊7册,元刊24册,明刊4859册,其他刊本40495册,钞本2161册。这些以“丰华堂”命名的藏书构成了现在清华大学图书馆古籍馆藏的基础。这次阅读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图书馆古籍部的常客。张正权同志见我对图书馆情有独钟,就派我作为联络员,与图书馆加强联系。这就为我的读书生活提供了极为便利的条件。想起这段往事,我心中总是充满对已故的张正权同志的怀念之情。

清华园的这段读书生活改变了我以后的学习方向。

在南开大学中文系读书时,受到王达津、罗宗强两位教授的影响,我对于中国古代文论异常喜爱,背诵了许多名篇佳作。但是,由于基本功缺乏,我的研究工作几乎难以为继。刚到清华那阵儿,独学无友,孤陋寡闻。夜深人静之际,我时常面壁独坐,苦思冥想,不知今后的学习道路该如何走。自从发现了清华图书馆的宝藏之后,我真有如灵魂开窍,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一时间,古典文献学成了我着迷的学科。恰好这时,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姜亮夫教授招收古典文献学硕士研究生,我没有任何犹豫,就投考到姜老的门下。姜老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研究生,王国维先生的学生,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他对于我这个来自清华的晚辈,似乎格外关心,几次约我去谈有关清华的话题。我向他介绍新清华的情况,而姜老则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二三十年代清华园的旧闻趣事。他曾动情地对我说:“我的学问根基是清华给的。我真想再一次到清华大礼堂前的台阶上坐一坐呵。”那一年姜老已是八十五岁的高龄。当时我受清华大学图书馆的委托,请姜老为《清华大学图书馆馆藏善本书目》题签。姜老欣然同意,并且还向清华赠送一册《杭州大学图书馆善本书目》,又亲自在扉页题写道:

辞别母校已五十八年,中间曾三上北京,必亲履旧迹。顷闻文学院将重建,图书馆亦有善本之辑,于是而静斋、同坊部、大礼堂、图书馆、工字厅、科学馆及王、梁、陈、赵诸师寓斋、水木清华无不一一瞻顾,徘徊不忍去,而海宁先生纪念碑如雕塑之刻心,往往伫立以泣,是为余生最大寄其情怀之所。

杭大图书馆亦有善本书目,以玉海楼、嘉业堂旧藏为主。余见有若干种收入,盖抗战中失之于上海、苏州、南京、杭州者,更不胜其悲痛,故遂举此册以奉于母校。

民国十六年研究院毕业生姜寅清字亮夫敬呈。时年八十有五。

清华大学图书馆惠存

姜老的学问博大精深,作为晚辈,我只能高山仰止。但是姜老对于清华的拳拳深情,却在我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为,我的仅有的一点点知识储备确实也是清华给我的。到杭州前,我曾跟随清华大学图书馆兼职馆员、去年故去的魏隐儒先生研习版本学,耳濡目染,对于目录、版本、校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时,我曾把《清华大学图书馆馆藏善本书目》稿本全部抄录一遍,并且按图索骥,仔细阅读了许多稀见古籍(包括大量的稿本和钞本),同时细心揣摩清华前辈学者的治学方法,做了大量的读书笔记,初步摸索到一点问学的门径,在古籍整理与研究方面也打下了一些基础。只是当时我还没有想到把这些读书笔记整理成文发表。姜老知道这些情况后,就鼓励我把它们写成文章。于是有了《通行本〈曲品〉校补》《关于〈水经注校〉的评价与整理问题》《新发现的一批严羽评李白诗资料摭谈》《一场早该结束的争论——蔡邕书石经是三种字体吗?》《朱骏声著目述略》《极摹世态炎凉 曲尽人情变态——从〈忧庵集〉窥探戴名世晚年心态》等有关古典文献方面的考订文章的发表。我的硕士论文就是在这些论文基础上加工而成的。

以后,无论我做博士论文,还是从事其他课题的研究,首先都是从基础资料做起,摸清版本、考察作者年代,进而全面掌握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这些基本研究方法,大多是在清华图书馆的古籍堆中慢慢摸索出来的。我的工作虽时有变动,藏书丰富的图书馆也见过不少,但是最让我怀念的还是在清华园的读书生活。时至今日,想起清华大学图书馆,想起清华园的那段读书生活,我心中仍不时泛起朝圣般的感情。

原载《邺架巍巍——忆清华大学图书馆》,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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