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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

那时候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日月星辰江河湖海,没有原野山林鸟语花香,没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浑浑沌沌、糊糊涂涂搅做一团的一个“大鸡蛋”,有的只是“大鸡蛋”里睡着的一个名叫盘古的、龙头蛇尾的怪物。那“大鸡蛋”和“大鸡蛋”中的怪物,是什么时候有的、怎样有的,没人讲得清楚。人们清楚的只是那怪物如同母腹中的婴儿,一直都在昏睡着、变化着、生长着。那变化极有规律,每天9次,一次不多一次不少;那生长极有节奏,每天1丈,一寸不多一寸不少。这样大约过了18000年,盘古终于长成一个巨人,终于从昏睡中醒来了。他睁开眼,面前黑咕隆咚,看不到一丝光亮,听不到一丝声响。他憋闷得不行,本能地伸出两手在面前摸索着,竟然摸到了一柄大斧——那大斧是从哪儿来的就只有天知道了。他把大斧攥紧,屏息运气,猛地向横里劈去。隆……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大鸡蛋”裂开了一个缺口,一股清新的气息立时透射进来。盘古周身一爽,接下一阵左挥右砍,“大鸡蛋”终于被劈成了两半。里面的清纯、轻柔的东西弥漫着、飘浮着,开始上升、上升,变成了天;浑浊、实重的东西攀缠着、凝结着,开始下沉、下沉,变成了地。那是万古不复、千秋不再的时刻,头顶是浪涛般蒸蔚舒卷的浓雾云团,脚下是野马般腾跃运行的岩体板块,眼前飞紫耀金,耳旁雷鸣涛惊。

轰隆隆……

哗啦啦……

扑喇喇……

咔嚓嚓……

盘古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当空而立满面带着笑容。他把身子抻一抻,天就被撑高了1丈;把脚顿一顿,地就被踩实了1丈;一抻一顿之间,自己也长高了1丈。他不停地微笑着,不停地抻着、顿着、长高着,像一根巨大的柱子撑在天地之间。这样又过了18000年,天变得很高很高再也降不下来了,地变得很厚很厚再也浮不上来了,天和地便完完全全分开了,变成了恒久。盘古完成了使命,随之把自己呼出的气化为风雨,把自己发出的声音化为雷电,把左眼化为太阳,右眼化为月亮,头发胡须化为星辰,血液化为江河,肌肉化为田野,四肢五体化为四极五岳,把筋脉、皮毛、齿骨、精髓、汗流……化做了地理、草木、金石、珠玉以及各色各类的生命、物体……

金羊就是那时候来到世间的。她目睹了夸父逐日的悲烈,耳闻了羿射九日的豪壮。共工撞倒不周山,女娲在青梗峰下炼石补天时,金羊带领一方众生,从江河中拣来许许多多五色石子,又把炼成的五色石浆一次次运到天上;功成受封,从此有了昆仑山上无拘无束的自在之身。岁月和修炼使她几换风采。先是一身如雪,珠圆玉润。继而五色纷呈,花红草绿。如今则已是雪玉尽消、花草不再,全身上下披生着一层丛林密草似的金丝。那金丝长则盈尺短则盈寸,灿灿然不见一丝杂色,飘飘然有如披凤戴彩、云蒸霞蔚,使人只有惊绝和赞叹的份儿。而那对青铜似的、弯曲而又傲挺的利角,更使金羊在罕见的华贵、吉祥之中,增添出几分威猛雄峻的气度。

这是春天的一个上好晴日,度过数不清多少悠闲逍遥时光的金羊在山间漫游。当她攀越一道冰峰时,无意中发现冰峰谷底的一片雪崖下燃烧着一团熊烈奇异的火焰。作为至尊至圣的仙山,这里远离人世尘烟,哪儿会来的火焰?金羊好不诧异,一个跃身来到谷底,发现竟是冰雪中埋藏着一枚宝石。宝石没有什么稀罕,从青梗峰到昆仑山,金羊见过的宝石何可计数,可这枚宝石发出的光焰,穿透厚厚的冰雪,依然灿然四射烁光耀目,确非寻常可比。金羊且惊且疑,毅然上前,举起前掌朝向冰雪刨去。

一掌落地,面前的光焰忽然消失了。

耶?怪啦!金羊偏着脑壳这边瞧瞧那边瞅瞅,越发上了兴趣。刨,刨,刨……冰雪终于被刨开了,出现在面前的原来是一颗白果仁。

白果又称银杏,以果实洁白和形同银色杏子而得名。许多世纪以前,当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的森林,盘据和主宰着整个世界时,白果树曾经像野草一样繁茂旺盛。可自从天地变异,北极冰川浩荡南下,成为新的世界的霸主,白果树便随同大片大片森林,以及数不清多少的生灵植物一起消失了。即便是身居仙山、遨游八极的金羊也难得见到了。

而这颗白果仁鲜润温燠,仿佛是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金羊惊异而又兴奋。手捧白果仁,她本能地觉出,一种历史的机缘或曰责任,无形中落到了自己身上。


天玄地黄

覆履四方

我身既存

声兮何扬


金羊想起炼石补天时女娲时常哼唱的那支小曲,全身的血液骤然变得赤热滚沸了。那时,在她的印象里,面对“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的惨景,女娲正是因了这支小曲,才完成了那番经天纬地的壮举。小曲不小,声声入心。金羊没有丝毫犹豫,她把白果仁小心地噙进嘴里,随之纵身一跃,鹰一般地翱翔而去。

她从昆仑山向北,越过阿尔泰山进入西西利亚平原。那里冰川覆盖,巨大的冰林、冰帽、冰蘑菇触目皆是,找不到一点生命的气息。

她越过阿尔卑斯山、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到达尼罗河沿岸。那里银妆素裹,无际无涯,无数绿藻、硅藻、蓝藻点染挥泼其间,形成了大片大片的红雪、绿雪、褐雪,好不壮观绚丽。

她越过大西洋、加勒比海,俯视苏比利尔湖、休伦湖。水中到处是游动的冰山,岸边到处是高耸的冰垒、伸长的冰舌,冰山撞击、冰垒破碎、冰舌断裂之声此起彼伏、轰耳不绝。

她踏着一座座冰山冰垒到达维多利亚大沙漠,那里除了冰雪也还是冰雪……

踏遍世界一无所获,金羊只好北上,登上了太平洋西岸那片与昆仑山一脉相承的陆地。在那里,她总算甩掉了铺天盖地的冰雪带来的沉重和压抑,感受到了生命和热土的气息——那里的众多东西走向的高山峻岭,以难以置信的坚定和无畏,挡住了冰川南下的去路,为众多生命生灵留下了一片沃土。

金羊在山川原野中跋涉。为了那颗奇异的白果仁,为了那个历史性的机缘与责任,她必须找到一块最理想、最丰沃的土地。风餐露宿,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整整9年零9个月,踏遍了那片广袤的大陆上的几乎所有角落,金羊才在一片草地上落下了脚儿。

那草地北依黄河南邻长江,东连大海西接昆仑。地势平坦辽阔,一眼望去,无遮无掩、无际无垠,直与蓝天白云浑然一体。这里的气候温暖而湿润。野草像竞相生长的丛林,高挺绵密,一阵轻风拂掠便会掀起洪波大澜。历经数度苍桑、日见衰弱减少的蕨类森林,和新兴的、壮观而又奇异的裸子树木,松柏、麻黄、铁树……杂糅其间。数不清的野花姹紫嫣红。尽情出没欢歌的披毛犀、马鹿、猛犸象、鸵鸟和成群结队的燕鸟鸥鹤、狼兔獾狐,更为草地增添了无尽的瑰丽和活力。风是柔情的蜜,雨是蜜似的柔情。更有一条大河滔滔渌渌横贯其间,日夜滚淌着啾啁鸣唱、缤纷芬芳……天心地宝,日精月华,阴珠阳萃,可谓尽衷一处。

金羊却并不全然满意。这样好的地方,没有一座可供登攀的山峰实在是件憾事;更重要的是平川流水,朝朝暮暮,再好的风水迟早也难免散失。她围着草地转过两圈,毅然跃身升空,经过几天几夜的驰驱,从峨嵋山如林的岭莽丛中,驭来几座玲珑峻峭的峰峦,在草地和河流中心摆出了一副“龙抱虎围”的态势,将一方天灵地秀、金风丽水,严严密密汇拢一处。做完这一切,金羊这才捧出珍藏的白果仁,默默朝着昆仑山的方向祈祷过一番,随之发一声脆响明亮的呼哨,猛力向天一抛,任凭白果仁落进草丛深处去了。

又过10年,白果仁萌出了两片绒黄细嫩的苗芽。

又过10年,白果芽变成了一株柔弱青绿的小苗。

又过10年,白果苗长成了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

这期间,金羊始终住在用青草树枝搭起的茅棚里,与小白果芽、小白果苗和小白果树朝夕相伴。在小白果树到了可以被以“树”相称时,金羊选了一个吉日,从驼来峰上搬来一方石壁,用一种只有自己明了的文字和方式,定时地记录起小白果树的生命历程。

也就是从那时起,小白果树进入了旺发期。眼看小树春笋般地枝窜叶冒,日渐一日地变得挺拔青翠起来,金羊每每便会扯开喉咙唱一支野曲儿,蹽开四蹄撒一回野欢儿,间或还会不由自主落下几串说不上甜蜜还是辛酸的泪水。小白果树成了她的梦、她的生活、她的生命,成了她的哭和笑、哀和乐、幸福和痛苦……一切和一切的源头。

那个焦灼沉闷的夏日刚刚逝去,爽风刚刚吹黄狗尾巴草的梢尖,一只九头象不期而至。那是个愚蠢而又贪婪的庞然大物,来自于一座荒野中的洞穴。在那里,他横虐恣肆,把一片青山绿水糟践得零落荒芜。而后一路转移一路糟践,庐山、黄山、华山……如今又看中了驼来峰,看中了这片繁茂旺发的草地。

第一次登临,九头象就捣毁了金羊的茅棚,声称这片草地从此归于他的名下,一切生灵都必须另寻他乡。为了显示决心和威力,他断然截住了通向草地、驼来峰的河流,将水源霸占起来,任谁也不许靠近一步。

第二次登临,金羊苦口婆心,一再表示愿与九头象和睦相处,共享大自然的恩惠。九头象却不由分说大打出手,限令金羊两天内必须离开。同时在草地和原野上撒下旱魔,声称要把原野上的一切生命、生物彻底毁掉。

金羊虽属仙界人物,神力非凡,与九头象这种成魔的庞然大物相比,终是体轻力弱。但为了正义和尊严,为了这片风水宝地和宝地上的无辜生灵,尤其是为了那棵寄托了她的全部心智、期望的小白果树,她必须与九头象决一雌雄。当九头象又一次出现在面前时,她以异乎寻常的迅速和凌猛,把两只如刀似剑的利角狠狠地扎进了对方腹腔。

一只小小的金羊会有如此勇气力量,这是九头象压根儿想象不出的;他来不及防范还击,一阵黑血喷涌,便猛地、小山似地轰然倒在了地下。

金羊被如此轻易彻底的胜利和面前的情形惊住了。眼看九头象痛苦抽搐、命在顷刻,她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对九头象这样的家伙她固然恨之入骨,却并没有要致其于死命的初衷。她默默念过几句秘语,把一团云雾似的水气对准九头象一喷,那身上倾流的黑血立时止住了;九头象好像做了一个梦,伸伸粗而短的腿脚,逐一晃过九个丑陋不堪的头颅,随之翻身爬了起来。

金羊等待他的悔悟和自责。对于感谢她想也不想,这种魔瘴的感谢,除了使她厌恶,不可能留下别的什么。

九头象如同眼红的野兽发现了仇敌,巨鼻一扬、长尾一扫,直向金羊扑来。这次轮到金羊付出代价了,不过一会儿功夫,身上、腿上、脖子上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金羊是女娲封赏的灵物,女娲是补天和创造人类的神祖,一生济世救人而与征战无缘,金羊所得的本领也不过如此。她能够用一口云雾似的水气救活九头象,却无力医治自身的创伤。

带着遍体鳞伤,金羊败逃而去。

一连又是几次交锋,金羊虽然迫使对方付出了代价,九头象的淫威却依然在草地和原野上空飘荡。河道断流,土地干裂,草地大片大片枯萎,驼来峰上的树木落光了叶子,数不清的生命生灵或者灭绝或者逃走。小白果树也处于危难之中。尽管金羊几次趁九头象外出时偷来一点水,终究抵不住旱魔的凌辱;当脚下的最后一滴水分消失,九头象又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水源面前时,小白果树原本晶莹青绿的叶片枯落了,银色的、流溢着生命汁液的枝干上,暴起了灰黑色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皮层。

生命系于一息,小白果树面临的是与草地、原野同一个命运。

金羊心急如焚。她顾不上连日征战的疲惫,带着满身创伤,毅然背起一只皮囊,乘着夜色,以最快的速度,从千里之外的汉江驮来了一袋水。那是救命水啊!金羊是把小白果树和自己的命运统统压在上面的——小白果树果真死了,她也是很难再活下去的呀。

金羊的行动不幸被九头象察觉了,还在她刚刚离去的时候,九头象就在等候她的归来了。当黎明临近,金羊满心喜悦地在草地上落下身影时,那位凶恶的对手几乎是立时就扑到了她的面前。

哈哈!把水交出来吧!

……水?……不,决不!

那么就把命交出来!

……那……那我还是交水吧。

我说嘛!这才像个乖孩子……

孩子后面的话没等出口,青铜似傲挺的、如刀似剑的羊角又一次突如其来,扎进了洋洋自得的对手的腹腔。那力量、迅速、凌猛,较之第一次并不见差,可惜的是,这一次九头象并非全然没有防范。他向后一闪,那进攻的力量无形中被减弱了几分;而在一闪和被刺中的几乎同一瞬间,一柄石剑也投中了敌手;只是由于对方打击在先,石剑从金羊背上的皮囊中穿越而过,仅仅刺中了敌手的双足。

血流一地,水流一地。血是红色和黑色的,而水则是清明透澈、每一滴都与另外一条生命紧紧联系着的。

九头象暴怒了。

金羊拼命了。

一场殊死之战。

一个一秒决定永恒的时刻。

战争结束了。一只拖着一地黑血、断肠、残尾落荒而逃;一只伤痕斑斑、血迹斑斑、气息奄奄。

永恒没有最终决定:敌手逃遁,旱魔并未消除;水源不远,金羊已无力前往;皮囊犹在,水被洒尽并且变成了天上的云气。

星星、月亮眨着眼睛;

清风、雨露眨着眼睛;

黎明、霞光眨着眼睛……

金羊被星星和月亮唤醒了,被清风和雨露唤醒了,被黎明和黎明的第一缕霞光唤醒了。她觉出了痛,巨烈的、使她从昏迷中醒来又几乎使她昏迷过去的痛。但那痛,没有多一会儿就被丢得无影无踪了——她想起了水,想起了皮囊,想起了小白果树;小白果树的存亡,那才是她真正命运攸关、萦怀挂肚的啊!

她试探地抬着前掌。缓缓地、吃力地、一丝一点地抬,抬……前掌居然被抬起来了。这给了她信心。她知道自己还活着,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一点应该做的事儿。如果说金羊一生中确曾有过被后人冠之以“满足”和“难忘”的时刻,那么毫无疑问,最大、最让她满足和难忘的,就是现在的这个时刻了。

现在,她开始了冲刺。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到小白果树那儿去!她要最后看上小白果树一眼!她要……她坚定地、缓缓地向小白果树那边爬去,坚定地、缓缓地向小白果树那边奔去……脚上的血在流,身上的血在流,一爬一道血线,一奔一个血印。血线有如一条隔不绝、斩不断、掩不住的生命之流,血印则宛若一朵朵鲜红硕大、永不褪色、永不凋零的血莲……

金羊看到了小白果树。金羊站到小白果树面前了。小白果树没有死。小白果树不会死。小白果树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小白果树永远永远……

金羊眯起双眼,小白果树和草地、驼来峰在面前消失了。作为盘古的子民,作为女娲敕封的灵长,诸多往事如水流逝,昆仑山上的那个上好的晴日却如日杲杲,再现于面前:那火焰般闪烁的光亮,那厚厚的冰雪层,那鲜润而又带着温燠气息的白果仁,那……

那支女娲炼石补天时吟唱的曲调……


天玄地黄

覆履四方

我身既存

声兮何扬


野味十足却又声圆韵满的古调,激起了金羊两眼热潮……早霞明丽,朝暾明丽,宇宙明丽,小白果树和驼来峰明丽……那目光终于收回了;就在收回的一瞬间,金羊集聚起最后的、全部的力量,对准面前的那座记录着小白果树生命历程的石壁,一头撞去。

——金羊在无限的满足与平静中求得了永恒:羊角断落,一腔丹碧滚热的灵血倾注而出,滔滔汩汩,浇灌到小白果树下了。

赤霞千里,燃起一天大火。大火如血染丹涂,无边无际,点燃了太阳,点燃了太白太阴满天星斗,点燃了山川原野江河湖海……乾坤寰宇,四极八荒,一切的一切,都在金羊和小白果树面前融为一色……

赤霞烧了一天一夜,小白果树长了一天一夜。当又一个黎明到来时,小白果树已是一位身高10丈、腰粗3围,顶天立地、傲世凌云的伟丈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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